上阳宫内，武则天面沉如水，大殿内的气氛有些凝重。
沉默良久，坐在桌案后武则天抬起眼皮，盯着站立下方的狄仁杰，神色严肃道：“怀英，兹事体大，你能确定吗？”
由不得她质疑，事关军国大事，国家社稷，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
而且狄仁杰所奏之事，简直是匪夷所思，让人难以置信。
堂堂崇州刺史，官秩四品的封疆大吏，如何能做出拒绝为大军提供军需粮草的事情，这岂非自绝于天下。
如今前线战事推进顺利，右威卫十万大军连战连捷，已经将契丹李尽忠逼入东硖石谷，只待赵文翙的借道大军就位，前后夹击，契丹人弹指可灭。
她正等着前线元夕献捷的喜报，却不想被狄仁杰当头浇下一盆冷水。
倘若禀告者不是狄仁杰，她早已将人拖下去问罪。
“禀陛下，王孝杰将军的副将王铁汉，在送信的路上被歹人追杀，幸而为臣的侄女路过所救，如今此人就在臣府上，陛下将其召来，一问便知真假。”
闻言，武则天一怔，随即心中猛然一沉。
此战不仅关乎北地安宁，更加关乎她的颜面，所以她才下意识不愿面对事实。
毕竟当初是她力排众议，坚持任命王孝杰和赵文翙出征。
如今军情告急，倘若前线全面崩坏，她亦是难辞其咎，立时便会威信扫地。
见她凝神不语，狄仁杰心下了然。
皇帝的心思他自然是十分清楚，然而遇此军国大事，又岂能儿戏。
如今前线数十余万将士的安危皆在一念之间，纵然惹得皇帝不快，他也要直言进谏。
装聋作哑，粉饰太平之举，他不屑为之。
当下，武则天神色几度变幻，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怀英，此事干系重大，还需慎之又慎，况且前几日，王孝杰还献上报捷的塘报，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纰漏？”
“据王铁汉所说，贺兰驿已经被一群紫衣人占领，他拼死杀出重围，这才逃出生天。如今看来，只怕此前的塘报，多半也是有问题的。”
武则天当即勃然色变，惊声道：“何方歹人，竟敢袭击朝廷驿站？”
“这些人的身份，目前还不得而知，然而歹人策划周详，定然与北地战事有关，如今他们隔绝军情，只怕也是为了遮掩大军的消息。”
狄仁杰摇了摇头，语气颇为沉重：“东硖石谷大军之现状，乃右武卫中郎将陆与亲眼所见，想来不会有错，如今北地天寒地冻，前线大军多停留一日，便多上一分危险，望陛下明察。”
“陆与……”武则天低声喃喃道，似乎是想起什么，神情有些释然。
“此人忠公体国，既然是他亲眼所见，想来不会有假，如此说来，恐怕问题多半是出在丘静身上了。”
见此情形，狄仁杰心下一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陆与自入朝以来，便一直跟随在他身边，早已被打上了复唐派的标签。
关于这一点，朝野皆知，皇帝自然也不例外。
即便顶着内卫府阁领的虚衔，也不过是聊胜于无，略微安她的心罢了。
此前湖州案时，武三思突然被莫名处罚，他心中便隐隐有所猜测。
此事多半与陆与有关。
虽然处罚程度无关痛痒，然而却是清楚地表明了皇帝的态度。
其中的警告意味尤为强烈。
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何一反常态地选择偏袒陆与，但总归是好事。
眼下皇帝的举动，让他更加笃定心中的猜测。
如此一来，他就更加放心了。
当初陆与北上联络吉利可汗，临行之际，为以防万一，他亲手将自己的私章交给陆与。
他相信以陆与的机变，应该能领会自己的用意。
虽然为了保密起见，陆与的来信中未曾提及其打算，但他已经猜了个大概。
如果他所料不错，如今陆与应该已经调集幽州境内驻军，说不定已经在赶往崇州的路上。
现任幽州刺史赵传臣，其性命还是陆与从刺客手中所救。
除此之外，五城兵马司的各级主官，也都是由自己任命后扶正的。
有了这个基本盘，再加上自己的印信，以及内卫府阁领的身份，调动幽州驻军并非难事。
有陆与统领边军精锐助阵，也能略微缓解右威卫大军目前的窘境。
即便如此，最根本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
那就是崇州刺史丘静。
倘若此人真的图谋不轨，仅凭王孝杰和陆与，根本无法将其拿下。
作为一州主官，没有皇帝点头，崇州地界上没有人能从官方层面上动得了他。
他手下的一众党羽，也需要一一甄别处理。
当初他之所以能处置方谦，凭的是皇帝赋予的便宜行事之权。
再者，幽州已经公然截杀朝廷钦差，形同谋反，可以名正言顺地动手处置。
但陆与却是没有这个权利的。
矫诏调兵，便已经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狄仁杰已经打定主意，为今之计，只有取得皇帝授权，任命他总揽崇州诸事，方能平息动乱，平稳将陆与摘出去。
武则天站起身，缓缓走下来，负手在殿中徐徐踱步。
狄仁杰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该说的他已经说过了，倘若皇帝自欺欺人，仍然坚持坐等捷报，他也只能再另想办法。
不多过了多久，武则天霍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狄仁杰，神情严肃，正色道：“怀英，你实话告诉朕，倘若以你为帅，总揽北地之事，有几成把握？”
闻言，狄仁杰长出一口气，随即郑重其事，恭声道：“陛下，臣可担保，两月之期，定然解决北地战事，保我大周江山无虞！”
“满朝文武，也只有你这样说，朕才会相信。”
武则天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怀英，三年前幽州一案，你旬月告破，令举朝震惊。而今，这副担子你恐怕又要挑起来了。”
“事关江山社稷，臣岂敢推辞！”
武则天抚掌道：“好，就这样定了！怀英，兹委尔为河北道行军大元帅、崇州大都督，提崇州事，率左卫主力往镇崇州，一来御强寇于城下，二来查察此案，便宜行事，圣旨即刻下达！”
狄仁杰躬身道：“臣遵旨，谢恩。”
眼下这般，便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如今皇帝权衡之下，还愿意启用他都督崇州诸事，相当于是默认了自己此前的决策失误。
作为君主，按捺住个人情绪，未曾将之凌驾于国家大事之上，已经是极为难得。
王孝杰的为人，他也略知一二。
这位皇帝驾前的心腹爱将，一向是骄横跋扈，不服指挥，战场抗命之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虽然骁勇善战，但优点和缺点一样明显。
累累前科，数不胜数。
然而事有轻重缓急，不论如何，丘静挟私报复，致使大军陷于险地，都是不争的事实。
仅凭这一点，此人就难逃干系。
似是想起方才之言，武则天冷哼一声，“崇州刺史丘静不谙军事，不体大局，竟置三军将士于不顾，危急之时拒不为大军提供粮草被服，致使大军羸弱，险遭败绩，着即免去其崇州刺史之职，命千牛卫押解进京，听候处置。”
“陛下圣明！”
走出宫门，狄仁杰长出一口气。
临来之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倘若事不可为，也只能违抗圣意，私下暗令陆与动手。
然而事到临头，皇帝终究还是没有让他失望。
……
……
夜幕低垂，李元芳的身影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独。
他正在收拾着行囊。
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那把链子刀上，他轻轻挥舞了几下，刀光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
凝视片刻，他将链子刀放入包裹中。
“咚咚咚——”
敲门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进来。”
李元芳头也不抬地说道。
门缓缓推开，如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眼神中闪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李元芳扫了一眼，微微笑道：“如燕，怎么是你呀？”
闻言，如燕快步来到跟前，脸上扬起一抹奉承的笑意：“李将军，我想求您个事儿？”
李元芳放下手中的物品，转身看向她：“你说。”
如燕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能不能……让我跟你一起走啊？”
闻言，李元芳愣住了，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你，跟我一起走？”
如燕坚定地点了点头：“是呀。”
“大人知道吗？”
如燕的笑容中带着一丝狡黠。故作镇定道：“他当然知道了，要不我哪敢来找您呀。”
李元芳目光闪烁，露出莫名之色：“那我去问问大人。”
说罢，他站起身，作势向门口走去。
如燕急忙拉住他，面色有些焦急：“哎，你别去！”
李元芳回过头，眼底掠过一缕笑意：“怎么？”
如燕的脸微微泛红，她松开手，声音轻颤，带着些许的羞涩：“哎呀，男子汉大丈夫胸怀宽广，四海为家，还这么婆婆妈妈的，我说叔父知道，他就肯定知道，还有什么可问的。”
李元芳笑了笑，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好吧，不问就不问。”
随即转过身，继续开始收拾行李。
见状，少女这才松了口气。
李元芳一边收拾桌上的东西，一边貌似不经意地随口问道：“大人为什么不让你去呀？”
如燕下意识张口便答，似有无奈道：“他说怕我有危险。”
话一出口，她一下明白过来，随即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李元芳看着如燕，给了她个眼神自己体会。
如燕顿时如同泄了气的气球，随即气哼哼地撅起嘴：“没错，叔父不让我去，所以我才来求你呀。你们都去玩儿了，凭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洛阳！”
李元芳蹙起眉头，有些无奈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是去玩儿？”
如燕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哀求道：“哎呀，我求求你了，就带我走吧！”
李元芳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不容商量的坚决：“大人不同意，我绝不能带你走。”
“你们都看不起我，就因为我是女的，对吧！”
“如燕，大人是为你好，怕你遇到危险。”
如燕猛地站起身，大声说道：“你们看不起我，我偏要做一番大事给你们看看！到时候，你们可别后悔！”
说罢，她飞跑着冲出门去。
李元芳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眼神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不多时，行李收拾完毕。
李元芳拉马走出狄府侧门，翻身上马，随即驾马绝尘而去。
身后不远处，从黑暗中闪出一条黑影。
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李元芳的背影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
……
东硖石谷，前营大帐内。
大帐内，灯火如豆，王孝杰的亲信副将苏宏晖与前营将军宋无极相对而坐，两人的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凝重。
帐外，风声呼啸，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苏宏晖生得尖嘴猴腮，凭借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深得大将军王孝杰的信任。
此前他主动请缨前往崇州讨要军需，虽然并未带回任何物资，却依然获得王孝杰的极大褒奖，连带着诸军同僚也对他另眼相看。
想起那用了十成力的几巴掌，苏宏晖嘴角微微抽搐。
为了取信众人，他可谓是付出极大的代价，印着五指印迹的面颊也肿了好几天。
此刻，苏宏晖眼神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打量着对面坐立不安的宋无极，缓缓开口说道：“宋将军，丘静那厮竟敢将军需物资私运给契丹人，若非我们暗中放行，此事早已败露。”
宋无极身材修长，面庞清瘦，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疲惫。
他轻叹一声，随即闷声道：“苏副将，此事若被上峰知晓，你我皆难逃一死。如今契丹人即将发动总攻，我们若不暗中策应，只怕……”
作为右威卫前营将军，宋无极也算是手握重兵的一线实力派。
然而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自然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他早在多年前便暗中加入了一个名为【蛇灵】的秘密组织。
得益于这个神秘组织的扶持，他这才一路平步青云，而立之年便坐上前营将军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