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中的一处山谷内，篝火点点，人声嘈杂。
在右营的临时营地内，李元芳终于见到了屡屡被各方提及的崇州刺史丘静。
此人生得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为人谦和有礼。
只看表面，根本想象不出此人会据城自重、坐视大军陷入围困境地。
待得李楷固引荐一番，听闻他是狄阁老派来探查案情之人，丘静激动得情难自已，仰天长叹自己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丘大人，塘报上说东硖石谷的大军缺衣少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李元芳不解地问道。
闻言，丘静长叹一声，“唉，李将军，不瞒您说，我与王将军的确素有旧怨，但自从开战以后，我带领崇州上下官吏，日夜不停为大军筹措军需物资，这一点，各级官员都可为我作证。”
“是呀，元芳兄弟，我李楷固是个粗人，可这些日子丘大人所作所为我全都看在眼里，他为前线大军筹措物资，时常忙碌到深夜，朝廷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这样的好官夺职下狱呀！”
一旁的李楷固也愤愤不平，显然对此事极为不满。
见此情形，李元芳蹙起眉头。
眼下他所见所闻，与塘报以及王铁汉描述的情况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他很难把眼前宵衣旰食的丘静，与想象中那个嚣张跋扈、置前线大军生死于不顾的恶吏联系在一起。
看着一旁余怒未消的李楷固，将心比心，他觉得这种实诚汉子应该不会说谎。
一时间，李元芳也有些迷茫了。
沉默半晌，他开口问道：“前几日山谷中是怎么回事？”
提起这个，李楷固就大为光火，冷声道：“哼！王孝杰那厮，素来心中狭隘，此次前线战事不顺，此人将罪责都推到丘大人头上，如今竟然命人截杀千牛卫，那个李化文，就是苏宏晖手下的亲兵头领。”
“苏宏晖是王孝杰的心腹，此事定然是王孝杰指使，欲至丘大人于死地！这狗贼，真是心狠手辣，狠毒至极！”
丘静则是满脸苦涩，低头沉默不语，一副最哀莫过于心死的模样。
李元芳皱起眉头，神情有些凝重。
文臣武将不和并非是什么稀罕事，捅出篓子的也不在少数，但公然截杀天子亲军，简直是不可思议。
如此公然忤逆之举，几乎与谋反无异。
王孝杰虽然为人跋扈，但想来也不至于如此胆大包天吧。
就在此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兵卒快步走进大帐。
“启禀将军，外出巡查的弟兄在一片山谷中发现有大批人马扎营，抵近观察后发现，发现……”
说到此处，那士卒支支吾吾地有些犹豫。
“发现什么？如实说来便是！”李楷固皱眉道。
“是，将军，巡查的弟兄发现这伙人虽然是土匪打扮，可却都是官军假扮的，如今正聚在山谷内喝酒庆贺，掳掠来的女子和财货都放在那里。”
闻言，几人当即勃然色变。
李楷固猛然起身，厉声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是官军假扮？”
“回将军，巡查的弟兄认出为首之人，正是前营将军宋无极麾下的校尉朱风。”
“砰——”
李楷固将桌案上的茶碗狠狠摔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狗日的王孝杰，迫害丘大人还不算，如今竟敢杀良冒功！这厮手下尽是些无用的废物，不是我的对手，就拿百姓撒气，再回去向姓王的报捷。”
李元芳双手握拳，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心中的愤怒如汹涌的潮水，不断冲击着他的理智。
这等军纪败坏、残害百姓的兵卒，使得他对素未谋面的王孝杰印象败坏到了极点。
看着怒发冲冠，满面杀意的两人，丘静眼底飞快闪过一丝莫名之色。
“元芳兄弟，你我身为军人，百姓有难，岂能视而不见！”
听闻官军杀良冒功，李楷固顿时怒目圆睁，气血上涌。
“岂有此理！这些官军竟然如此丧心病狂，残害无辜百姓来邀功请赏，良心何在？国法何在？在下愿与李将军一同前去解救百姓！”
李元芳再也按捺不住，当即拍案而起，高声怒斥道。
“好！元芳兄弟果然豪爽，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
李楷固面露兴奋之色，快步走出大帐，开始集结麾下兵马。
……
……
北地的寒冬，凛冽的寒风如锋利的刀刃，无情地切割着大地。
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天空，仿佛随时都会崩塌。
李简身披厚重的铠甲，登上城头仔细地检查着城防。
他面容冷峻，远眺城外苍莽辽阔的旷野。
如今契丹大军正在百十里外虎视眈眈，像一头潜伏在暗处的巨兽，随时可能张开血盆大口，吞噬这座城池。
他不敢有丝毫大意，每日都要亲自登上城头巡查一番方才安心。
忽然，他锐利的目光一凝，远远瞥见城外数里外，有大批官军骑兵如潮水般纵马回城。
他微微眯起眼睛，心中有些疑惑。
只见那些马腹下似乎挂着什么东西，随着战马的奔腾四下晃荡。
待得骑兵经过城门之际，一阵喧嚣声传来，这些骑兵胯下的战马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马蹄扬起的尘雾弥漫在空气中，径直冲入城内。
李简定睛一看，只见每个马腹下方，赫然挂着几个血淋淋的首级，那场景令人毛骨悚然。
见此情形，李简皱起眉头。
一旁守城的五城兵马司兵卒见他神色不豫，赶忙凑上前，低声说道：“将军，这是出城追剿李楷固的右威卫官军。”
闻言，李简心中恍然。
右威卫麾下右营将军李楷固率军截杀千牛卫，救出罪臣丘静后叛出崇州逃入深山之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右威卫麾下出了这等丑事，王孝杰命人出城围剿，也是应有之意。
王孝杰素来骄横，连带着手下的兵卒也是如此。
然而如今王孝杰兼任崇州刺史之职，是以守城的五城兵马司官兵眼见一众骑兵纵马入城，却不敢有任何阻拦。
然而，当李简再次细看那些首级时，瞳孔猛地一缩。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那些还在滴血的首级中，不仅有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者，甚至还有面容惊恐的妇女和孩子。
他们个个皆是双目瞪圆，仿佛在诉说着临死前的恐惧与冤屈，死不瞑目。
看着那些骄狂得意、高声谈笑的骑兵，李简只觉一阵彻骨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心头，手脚瞬间变得冰凉。
紧接着，一股无名的怒火骤然在胸膛中爆发。
他强压下心中的怒意，转身快步走下城墙，翻身上马，策马赶往幽州驻军位于城南的营地。
城南营地中，士兵们正在操练，喊杀声震天。
营帐内，陆与正坐在案后，审视着桌案上的地图。
日前，左威卫大将军权善才命人传信，再有几日左卫大军将抵达崇州。
不出他的意料，狄仁杰依旧是老样子，已经脱离大军，带着曾泰和八大军头四下微服私访。
他琢磨着，是不是趁此空隙，先行抽调小股兵力，出城撩拨一下李尽忠。
即便没有大的斩获，也能趁机削弱契丹人的实力。
来到中军大帐，李简翻身下马，径直走向主将陆与的营帐，掀起帐帘，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听到动静，陆与抬起头，看到李简满脸怒容，当下微微一愣。
“将军，末将有要事禀报！”
李简抱拳行礼，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
“何事如此慌张？”
陆与笑着站起身来，走到李简面前。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也算略微了解了李简的为人。
平日里，这位校尉可是个喜怒不形于色，有点大将之风的好苗子。
这会儿怒气冲冲的样子，不禁让陆与有些好奇。
李简深吸一口气，将城门口所见所闻尽数告知陆与。
听闻此事，陆与原本平静的面容瞬间变得铁青。
他虽然知道苏宏晖和宋无极吃里扒外，但没想到这两个狗才如此丧心病狂，竟然杀良冒功。
陆与当即怒火中烧，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笔架都被震得跳了起来。
“狗东西！老子不去找他们的麻烦，这群货色竟然狗胆包天去祸害老百姓！”
打契丹人畏畏缩缩，回头砍起老百姓来倒是心狠手辣，手起刀落。
原本他还想再压一压，等狄仁杰到了再说。
既然这两个狗东西赶着投胎，那就不妨先送他们一程。
……
……
右威卫大军营地内，此刻却是一片热闹景象。
王孝杰在大帐中接见并赏赐了那些所谓剿贼有功的部下。
此刻，苏宏晖以及其他几名将领满脸得意。
王孝杰站在帐中，眼神中透着满意。
他大声督促着部下们继续追剿李楷固，声音在营帐内回荡。
“此次平叛，务必彻底肃清逆贼，不得有误！”
众将领轰然领命，随即鱼贯而出。
这时，值守的卫士来报，陆与求见。
王孝杰微微一愣。
陆与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虽心中疑惑，他还是欣然走出大帐迎接。
然而见到陆与的一瞬间，王孝杰立时愣在原地。
只见陆与面色冰冷，犹如寒冬腊月的冰霜，眼中的怒火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燃烧殆尽。
见此情形，王孝杰心中一沉，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沉默片刻，王孝杰挤出一丝笑容：“陆兄弟，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这天底下能让他亲自走出大帐迎接的，也没有几个。
以往前来军中宣旨的钦差，也得自己走着进去，至于跪不跪下接旨，看他的心情。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就是这么豪横。
然而他偏偏又是个能打仗的，作为皇帝的心腹爱将，其他人再是如何看不惯，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虽然是个粗人，但对于陆与这位救命恩人向来尊敬有加，而且陆与的为人也很对他的脾气。
当下，陆与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回答，径直走进大帐。
王孝杰皱起眉头，也跟着走进帐内。
待得听闻陆与所说的杀良冒功之事，王孝杰下意识地摇头，满脸的不相信。
“陆兄弟，莫要听信谣言，我右威卫将士怎会做出此等事来？”
这也就是陆与，换个人说这话，他马上让手下人拉出去砍了。
陆与冷笑一声：“孝杰兄，我亲眼所见，岂会有假？”
闻言，王孝杰迟疑道：“这……可有凭据？”
“想必那些所谓的叛贼首级还在营中尚未处置，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见王孝杰似乎真的不知情，陆与心中一松，口气也略微缓和了几分。
只要此事不是王孝杰授意，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王孝杰见陆与神色坚决，不似作伪，神色顿时一滞。
他虽然信任自己的部下，但陆与的为人他也清楚。
况且军中都是些大老粗，多少都有些小毛病，只要不触犯军纪，他一般也不多做理会。
然而杀良冒功这种事，着实有些骇人听闻。
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他向来极为鄙夷这种肮脏龌龊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在他的治下，右威卫也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丑闻。
犹豫片刻后，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王孝杰唤来亲卫前去秘密探查。
时间在紧张的气氛中缓缓流逝，每一刻都仿佛无比漫长。
终于，负责探查的亲兵回来了。
然而带回来的消息，却是让王孝杰失望了。
那名亲卫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将军，那些首级中，果真有许多老弱妇孺。”
王孝杰听到这个消息，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
方才他还在这里犒赏剿贼有功的将领，如今骤然得知真相竟然是这样。
想到刚刚自己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的部下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现在就被打脸。
一时间，王孝杰是又羞又愧，又急又气，只觉得脸上一片火辣。
当下怒目圆睁，大声吼道：“苏宏晖！宋无极！来人，给我把这两个狗贼拿下！”
陆与见状，赶忙上前劝住：“孝杰兄，且先冷静。如今大敌当前，倘若逼反两人，反倒不妙。”
王孝杰喘着粗气，双手紧握拳头，额头上青筋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