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满一行到天蒙蒙亮时才回到了樾军大营。石梦泉几乎一宿没合眼地等待着消息。罗满做了简单的汇报,便将那神秘女子带上来问话。
女子由两个士兵押着,到了跟前,才将她口中的布取出,她立刻骂道:“禽兽!要怎么处治本姑娘?你们来个痛快的,姑娘决不皱眉头。将来化作厉鬼,再回来找你们算帐!”有士兵喝令她规矩些,好生拜见将军,她便又骂道:“哼,将军?不打敌人却转杀自己父老乡亲的将军还真天下少见!”
石梦泉皱着眉头,不知道这女子到底怒从何来,见她突然抬头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又猛地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那女子也是一怔,盯着石梦泉看了半晌,道:“你……你是孟少侠?”
听到这称呼,石梦泉才也想起了她来——这正是楚国神农山庄端木庄主的女儿端木槿啊!他不禁讶异道:“端木姑娘么?”
端木槿冷冷一笑:“没想到孟少侠还认得我——没想到孟少侠你竟然做了郑国朝廷鹰犬!不,看来你本就是郑国高官,只不过当初我们有眼无珠,未看出来罢了!”
石梦泉怎么想到当日在楚国为了脱身才结下一面之缘的女子今天还会再见?他一时也不知究竟该怎么接端木槿的话茬。但旁边的士兵已喝道:“你这女子,休得胡说八道!什么郑国朝廷鹰犬?我们这是堂堂大樾国的军队!”说时,指向帐前插着的军旗。端木槿初初被押进来时,天色灰白,大旗上的字还不怎么看得清楚,这时却清晰可见。“这是我们石将军,”那士兵道,“不是什么孟少侠!”
“石……?”端木槿怔怔地,“樾军?”
石梦泉同她抱了抱拳:“端木姑娘,在下石梦泉。当日在神农山庄中情非得已,以假名示人,望姑娘见谅。”
“石梦泉!”端木槿近乎切齿道,“原来你就是樾国强盗!”
“说话放尊重点儿!”有士兵喝骂,但石梦泉示意他们不要为难端木槿,自己和气地问道:“端木姑娘,不知你为何来到此地,又为何深夜攀上乾窑城墙?”
“哼!”端木槿丝毫也不领他的情,啐了一口,道:“本姑娘愿意到哪里关你什么事?这里是郑国,我半夜爬乾窑城墙只有郑国的士兵才能管。你们这些樾国强盗才应该问问自己怎么大过年的跑来别的国家烧杀劫掠!”
“我们几时烧杀劫掠了!”士兵们在靖杨治水日以继夜,辛苦万分,听到端木槿这样骂自己,当然生气。还是几名士兵曾经在富安负责安置石梦泉救下的郑军老弱病残,更觉得受了莫大的冤枉:“我们连郑国士兵都还没杀,更别说平民了!这都是玉将军和石将军心肠好,否则照刘将军的打法,我们早把郑国踏平了!”
端木槿只是冷笑:“强盗闯进别人家里,是杀光了主人家抢走其的财物,还是留下他们的性命日后好奴役,这有什么分别么?强盗竟还往自己脸上贴金,真是千古奇闻!”
“说什么!”士兵们都火了。
石梦泉却被这话刺的微微一颤。他不想深究,只道:“端木姑娘,念在我们曾有一面之缘,我也不想为难你。乾窑城我军志在必得,如果姑娘知道些什么内情能够帮助我军的,石某感激不尽,必然礼待姑娘;若姑娘不愿相助,石某也不勉强。只不过,樾楚为敌,我却是不能放姑娘走的了!”
原来这姑娘是楚国人,罗满听言想到,难怪她说话这样好听。
端木槿依旧冷笑:“你不就是想囚禁我么?做什么说那么多废话?索性把我杀了倒干净——你这樾国强盗,已经满手血腥,也不在乎多我一个。想骗我助你攻下乾窑城,你想也不要想!”
石梦泉不想再在端木槿身上浪费时间,便示意士兵把她带下去,好生看守。但此时忽然听到帐外传来一阵惊呼声,接着就骚乱了起来。一问究竟,原来个侦察回来的士兵忽然晕倒,其战友怕他是受了寒邪,已经去找军医了。
石梦泉才想放下心,却听端木槿道:“等等!你快去摸摸这人的脖子和腋下看看是不是有些硬块!”
那传话的士兵愣了愣,显然是没想到端木槿身为阶下囚还敢命令自己,当然也没打算听她的话。端木槿面上露出了焦急之色,跺脚道:“快!不想闹出大事来就赶紧照我说的去做!”
“端木姑娘,”石梦泉看出她神色有异,“会出什么大事?”
端木槿道:“三言两语可说不清楚,现在不可耽搁,赶紧去看!”
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石梦泉忙叫士兵按端木槿的话去做。不时,传话的士兵面如土色地回来了:“将军,他脖子和胳肢窝里果然有木节似的的硬块!他浑身烫得好像烧碳似的!”
石梦泉望向端木槿,后者挣扎着:“快放开我!让我去看看他!”
“放开。”石梦泉即命令。
那押着人的两个士兵还有些犹豫,觉得端木槿太过古怪又是敌人,说不定就是她使用巫蛊之术害人。但石梦泉却想起端木槿曾经说过,医门中人效法神农,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决不做故意杀人之事,他看端木槿这样的神情,晓得必然是发生了极严重的事情,而非她脱身的诡计,因而再次命令:“放开她!”并提高了声音。这样,两个士兵才解开了绳索。而端木槿不待绳索完全从身下脱去就夺门而出。石梦泉、罗满都立刻跟上。
他看到了外面,看到好些士兵将病人围成了一圈。端木槿边拨开人群边取出了一方帕子扎住自己的口鼻。她蹲到病人的身边把了把脉又翻翻那病人的眼皮,罗满远远地望见士兵的眼白完全是血红色。
“这是不是老鼠咬的?”端木槿用袖子裹住自己的手捏起病人的一只手掌给周遭的人看。众人看那哪里还像是人手?又红又肿,活像是一个血馒头。
“是啊。”有人回答,“我们一路上看到许多老鼠,他在城墙根儿上被咬的。”
端木槿“倏”地一下站了起来:“全部退后。凡是刚才碰过他的人,立刻用热水洗手!如果有皂荚就烧皂荚水洗。然后找一个大帐,里面用的小罐烧上一灌醋,你们全部都要集中到那帐里,在里头待半个时辰才能出来。三天之内,你们不可接触其他人。”
侦察归来的士兵立刻就乱了,有的大骂端木槿妖言惑众,有的则惊慌失措不知自己是不是染上了不治之症。罗满高声号令才使他们安静下来。石梦泉道:“端木姑娘,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可否明示?”
“是……”端木槿方要说,可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我当然可以‘明示’——你的军队现在面临着灭顶之灾。我可以帮你,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石梦泉才问,士兵中又炸开了锅:“将军,不要信这个妖女的话。一切都是她搞的鬼!叫她乖乖把人治好,否则要她的命……”军医也在这个时候赶来了,一步跨到了病人的身边,也把了脉,又看了眼、舌,即道:“将军,这是大头瘟,虽然凶险但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只要用辟瘟丹就可医治。这女子危言耸听,将军不要上她的当。”
樾军士兵当然还是信赖自己的军医,听言纷纷道:“原来是大头风,看这臭婆娘卖弄!”
端木槿站起身来,满面怒容,却不是为了大家对她的恶言,只怒视着军医道:“什么辟瘟丹?你身为医者,却用些方士道人的硫磺丹、水银丸么?你何止是庸医,简直就是草菅人命,不容于医门!”
军医已介不惑之年,却被个年轻女子指着鼻子骂,怒不可遏:“你又是什么人,到我樾军大营里装神弄鬼?你说我的方子不好,你又有什么方子?”
端木槿道:“我乃是神农山庄门下。你的方子不好,一是因为‘辟瘟丹’根本就是方士骗人之物,治不了任何的瘟疫,二是因为这个人得的根本就不是大头瘟——大头瘟是由于感受风温时毒,入侵肺胃而发病。而这个人是所感受的疫疠之邪来自老鼠。”
军医怒道:“一派胡言!我军一路行来,见田鼠肆虐,被咬伤的大有人在,没有一个像他这般的,可见这病症和老鼠毫无关系!”
“大头瘟以头面红肿或咽喉肿痛为特征。”端木槿道,“而这个人颈、腋有瘰历——”她说着,动手解开了病人的衣服,用手去按腹股沟。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暗想:一个年轻女子,怎么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有如此不要脸的举动?而端木槿毫不在乎,只是喃喃道:“果然,果然!上有瘰历结核,下有横痃便毒!”说时,已将病人的内衣也脱了下来,仔细地看着病人的腹部,指着道:“这里已出现了两处黑斑——如此症状,是大头瘟么?”
靠得比较近的人都看得分明,不自觉地朝后连退几步。军医也看出严重来,但不肯在小辈面前认输,所以只是瞪着端木槿,不说话。
端木槿道:“治疗此病当用生石膏、生地、犀角、黄连、栀子、桔梗、黄芩、知母、赤芍、元参、连翘、甘草、丹皮和鲜竹叶制成清瘟败毒饮;而预防此病,应该将松叶切细,每服一匙,酒送下,一天服三次——若全军士兵都用此方……”看来她纯是出自一片医者的父母之心,见到病人情势危急就忍不住把治疗方法滔滔不绝地讲了出来,竟忘了自己想用药方和石梦泉做交易,直到连预防的方案都说出了口才猛地意识到,但已经太迟了。
恰在这个时候,又听一人道:“好,就按端木姑娘说的立刻去办!”正是玉旒云到了。
石梦泉晓得一种极可怕的疫病已经来到了军中,恐怕玉旒云大病未愈会受感染,急忙上前拦住她:“大人,你还是先回去休息。”
其实在军医赶来这里之前玉旒云刚刚让他给自己施过针,现在精神尚好。她便向石梦泉微微摇了摇手,表示“没有那个必要”,自己走到了端木槿的面前,淡淡道:“端木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上次在神农山庄里玉旒云着的是女装,此刻乍见她男装打扮端木槿一时没认出来,直看到石梦泉护到了她身边,两人并排站立,这才看出端倪:“你……哼,他不是孟少侠,想来你也不是什么刘姑娘了!”
玉旒云笑了笑:“不错,我就是当日你们楚国武林中人齐集你家想要杀之而后快的大恶人玉旒云!”
其实端木槿也猜到了,但经玉旒云的口说出来有一种恶毒的嘲讽,让她感觉当初自己和所有武林同道是多么的愚蠢。
玉旒云略带微笑地看着她:“端木姑娘,你只身来到郑国大概还是为了寻找林枢吧?你为什么不信我的话呢?林枢医术高明,我已经留他在身边,让他做了太医院院使。他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怎么还会留在郑国呢?”
端木槿显然是被这句话刺伤了,咬着嘴唇,微微地摇头,仿佛在说她不相信。
玉旒云道:“端木姑娘方才不是说要和梦泉做交易么?你心地善良看不得人遭受疫病之苦,所以没来得及谈判就把药方说了出来。我不想别人说我占你的便宜——作为樾军统帅,我来同你做这个交易——既然你帮我军解了疫病之危,我可带你回西京去,让你见林枢一面,如何?”
端木槿抬眼看着她,眼神中忽然有了种鄙视和嘲讽:“你以为我就是想提出这样一个条件?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玉旒云挑了挑眉毛:“哦?原来端木姑娘的胃口还挺大?你救了我一个士兵,我让你和林枢见一面,我看这很公平。”
端木槿盯着她的脸:“我救的不仅仅是这一个士兵,而是你的整支部队。如果你觉得这还不够跟你谈条件,我再加上你的性命,如何?”
玉旒云愣了愣。石梦泉则挡到了她的身前,道:“端木姑娘,你到底要怎样?”
端木槿冷笑一声:“你放心,我才不会因为这样一个人而违背爷的教训——玉旒云,我问你,你前一阵是不是受了风寒又吐过血?”
玉旒云一愕,虽未回答,但她的表情已经把答案告诉了端木槿。
端木槿道:“你吃了不少清肝泻肺、凉血止血的汤药,不过这一阵子你还是经常胸闷气短。你的军医大概尽他所能又搜罗了不少补药来,可惜你的病情一点儿也没好转。若我没猜错,你一直都是靠针灸镇痛才能够提起精神勉强处理日常事务,而方才……方才你大概又吐血了,是不是?”
她越说,玉旒云的面色就越难看。就在这天早晨,她觉得胸口好像被压了一块巨石,闷得差点儿就醒不过来。是罗满侦察部队嘈杂的脚步声终于将她惊醒,口干舌燥之时,她喝了杯隔夜的茶,不想就呛住了,一咳嗽又带出了鲜血。军医被吓得面无人色,立刻跪求她返回后方治疗,但是她不肯答应,并命令一定要隐瞒。
石梦泉见她的神色知道端木槿所言十有八九是真的,心中既痛惜又焦急:“大人,你……她说的可是真的?你为什么一直瞒着?”
玉旒云强作镇定:“这点小毛病算得什么?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染病才不过半个月的光景,慢慢自然就好了。”
端木槿道:“是么?我看你不仅有病,而且有伤。这个伤可不止半个月,大概有四个月了。”
此话一出玉旒云惊得说不出话来,石梦泉更是又惊诧又着急——玉旒云在西瑶受箭伤是去年九月十九观音出家日,到今日的确就快四个月了!“大人,莫非你的旧伤……”
玉旒云抬手示意他不要担心,自己对端木槿道:“端木姑娘果然和林大夫一样医学修为甚是叫人佩服。我的确是受过伤,遇到天气变化难免就有些不太平。咱们常上战场的人哪个没有这样的经历?不值得大惊小怪。”
军医却是知道内情的,因而被端木槿讲的有些心虚,不顾会越描越黑,开口道:“只要拿下郑国,玉大人可以好好休息,再多吃些参茸补品自然就会恢复。你这女子休来胡言乱语,玉大人才不受你要挟!”
端木槿冷笑:“是么?我看她的身体除了有伤之外,其实以前就一直不怎么好,而且她属于虚不受补的体质,你给她下的那些参茸补药,不但不能固本培元,反而会把她的身子越拖越坏——你这庸医,她这么多天来越吃补药越是胸闷烦躁,你不觉得奇怪么?”
军医被这么一堵,不由张口结舌。
石梦泉见此情形真恨不得揪住这军医的领子痛斥他一顿:玉旒云性格倔强喜欢逞强,全军上下谁不知道?身为医生怎能任由一个病人使性子拖垮自己的身体?他甚至还有一种抱起玉旒云来立刻将她绑上回京马车的冲动,但是他也知道,如果端木槿所说的是真的,玉旒云现在经不起长途跋涉。“端木姑娘,”他几乎恳求地望着端木槿,“大人的身体究竟如何?要怎样治疗?”
端木槿冷冷地打量着玉旒云:“我们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她说话没几句是真的,又不让我把脉,我只好这么看看,却不一定准——她本是先天不足,几个月前受了金伤,应该是在胸口。当时用了极好的外伤药,立刻就止住了血,以为无甚大碍,却不知有淤血留在肺部。这些血块壅塞,压迫血管,使得肺部气血不畅,但几个月来她的身体为了适应这一变化便增生出了新的血管。而这一次病倒,因为外忧内患,旧的血块又将新生的脆弱血管挤破。我想,她现在胸中血流成河,能吐出来倒是好,就怕再吐多少次也吐不完。”
石梦泉听了这话,仿佛病的不是玉旒云而是他自己,登时眼前就一阵发黑,险些跌倒:“端木姑娘,这病要怎生医治?”
端木槿道:“你现在问我,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但是总要先将淤血排出体外,才好做近一步的打算。而清除淤血这一步……”
玉旒云恨她在石梦泉面前讲出自己的病情,冷笑一声,道:“你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就想来跟我谈条件,你觉得我玉旒云是这么愚蠢的人么?可笑——”
“大人!”石梦泉沉声打断,“你自己的身体如何你最清楚,就算瞒得了我们所有人,瞒得了大夫,难道还能瞒你自己?至少先听端木姑娘说完,再做定夺不迟!”
玉旒云道:“我何用听她说完?不错,我的身体如何我最清楚。但是现在我们要以攻郑的大局为重。”
“大人的身体才是大局!”石梦泉情急之下把玉旒云当成任性的孩子般教训起来,“性命攸关,怎么能够意气用事?”
玉旒云在任何时候嘴上都不肯服输,因争辩道:“就是因为性命攸关,我才不能轻信她——我怎么能信一个楚人?咳——”才说到这里,她面色忽然一变,似乎是想紧紧咬住嘴唇,却“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石梦泉一看:这还了得!不容她再有丝毫的任性,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边快步朝她的军帐去,边道:“端木姑娘,你有什么条件,我答应你!请你先给大人治病!”
端木槿其实一见玉旒云面色有变就已经跳了起来——医者的本能使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救人,但是当石梦泉唤她时,她又犹豫了片刻,才道:“果真答应我的条件?”
石梦泉道:“是,你快说——”
玉旒云已经喘不上气来了,还要出声反对:“梦泉……不要……”
但石梦泉并不听,只道:“只要是我能做到的,端木姑娘请讲。”
端木槿咬了咬嘴唇,手紧紧地按着腰间的针包:“好,我要乾窑城。”
端木槿的要求非常的奇怪:她要乾窑城。
她说整个城只有北面有不足百名郑军把守,只要樾军将这些人解决,此城唾手可得,然而樾军不可打开城门,更不可擅自入城,只须帮她拿下此城就好。
石梦泉想也不想,一口答应,即派罗满带领一千名健锐营士兵,以十打一,务必在黄昏之前将城拿下。
罗满很想劝石梦泉三思——他觉得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医生实在太过可疑,万一是郑军派来的细作,岂不糟糕?如果郑军在乾窑北面埋伏,自己这一千人马有去无回不说,连小树林里的樾军也有危险!
可是他看到玉旒云病得确实凶险,而石梦泉已经再无精力管其他的事,只有把牙一咬,想:就带一千人马去探一探!因嘱咐卢进、韩夜和慕容齐加强营地周围的戒备,随时准备应战,自己点齐人马,向乾窑火速进发。
到了前夜遇到端木槿的地方,就已经遇到郑军了。双方一碰上,立即就交锋起来。战斗并没有持续太久,几乎是眨巴眼的功夫,这十几个巡逻的士兵就被樾军全数歼灭。罗满带了人马继续前行,到了城北,又消灭了几十个郑兵,余下的一些残兵仓皇地向北奔逃,被樾军统统生擒,周围就连半个敌人也看不见了。这时罗满望了望乾窑的北城门,也和西门一样,被用木柱钉死了。
端木姑娘要我们不要进城,连城门也不能开,不知里头究竟有何古怪?他想着,就往那城门边上走,想从缝隙里一窥究竟。
“啊——”郑军俘虏嚎叫了起来,“大人千万不要开城门!你们要金银美女,小的们愿意引路到北方的乐邑县,千万不要进乾窑!”
“混帐!”樾军士兵骂道,“我们几时要金银美女了?你们把城门钉起来,是何意思?”
这俘虏不及回答,忽然听到城里传来一阵哭喊之声,有人在擂着门板,哀求道:“军爷!求求你们放我们出去吧!”
“这是怎么一回事?”罗满不顾几个郑兵的哭号,大步走到城门边,从门缝里一望,只见好些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的平民正用扁担、锄头等物砸着城门,企图闯到外面来。罗满看他们的样子,显然是已经在城里困了多天食物用尽,如果再关下去,只有饿死的份儿。他虽痛心不已,但是惟恐郑军狡猾,伏兵在饥民之后,所以并不轻率地命令开城门。
郑军俘虏几乎是跪地磕头了:“大人,放不得!放他们出来大家就都只有死路一条了。不信您看那边——”他们把手一指,城墙边上正升起一股浓烟来,跟前日玉、石等人所见的奇怪“炊烟”一般无二。“那就是烧死人。”一个俘虏道,“城里瘟疫蔓延,每个人都被瘟神缠身,放出来就会也缠上咱们……那就死定了!”“可不是!”另一个俘虏也道:“这两天越烧越多了!大人千万别开门!”
罗满一惊:啊,莫非就是那个经老鼠传染的凶险瘟病?他和几个离城门较近的士兵都立刻捂住口鼻退后数步:方才在营中,端木槿让所有碰过患病士兵的人都立刻用热水洗手,还要熏醋,三日之内都不能接触其他人。看来这病实在厉害无比,不知同吸一方空气是否也会传染?那么,他们在门缝里张望了一下是否已经染病?几人心中不由都慌了起来。
“说,这里怎么突然就有了瘟疫?”一个樾兵喝问俘虏,“哪儿冒出来这许多老鼠?是不是你们故意弄出老鼠来攻击我军?”
俘虏哭丧着脸:“冤枉来哉!这真是邪门了,大冬天里竟然发洪水。本来这些短毛畜生不知住在哪里,被水一淹就全跑出来了——难道瘟病和老鼠有关么?”
竟是如此!罗满心中暗惊:无论下令淹城的是刘子飞还是玉旒云,大概总没考虑到这后果吧?对于洪水,人尚可知道它的朝下游流的,可以避开它,并用它伤害敌人,但是瘟疫之蔓延,怎能受人控制?
“罗副将,现在怎么办?”
城是万万不能开的,罗满想,占下一个瘟疫肆虐的城池也没有意思。就不知这瘟病是否还流行到其他地方?他问那些俘虏。
“应该没有啦。”俘虏道,“本来我们是听说二皇子在富安和你们交上了手,就赶来增援他的,在此地驻扎了一阵便遇到了洪水,跟着就流行起了瘟疫。我们将军下令将城封起来,一个也不准离开。后来听说你们从北线进攻,他就带着人马去北方支援了,留我们哥儿几个在这里守着不让瘟神跑出来……”
也许还没有蔓延开,罗满想,不过行军途中见到这许多老鼠,这里的瘟疫不流传出去,难保别的地方没有自己爆发。如此一来,岂不是形成了一道死亡屏障阻挡了樾军东进的道路?不,应该说是死亡陷阱,樾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深处?
他想起那染病士兵的惨状,背上不觉出了一层冷汗“留几个人在这里看守着,别叫里头的人出来。”他命令,“其他人跟我回营!”
他们回到树林的营地,日已西斜。卢进等都还严阵以待,防备郑军偷袭,见他们回来,便询问乾窑情形。罗满自据实以告,又问玉旒云的情形如何。卢进回说端木槿正在给玉旒云施针,他们不便进去看望。“石将军一直在外头守着,”卢进道,“他就这么来来回回走个不停,也不说话,也不休息,从早晨到现在连水也不曾喝一口。我看玉将军一刻不好,他的心就一刻悬着。暂时也不要把乾窑的事告诉他,省得他更心烦。”
罗满点头道:“正是——”
只是话音才落,却看到石梦泉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几人都连忙行礼:“将军!”卢进且问:“将军,端木姑娘给玉将军扎完针了么?”
石梦泉摇摇头:“还没有。我只是看天色晚了,觉得你们也该回来了,所以就来看看——乾窑怎样?”
罗满看石梦泉眼眶深陷面容憔悴,仿佛一天之见已老了几岁似的,心中一酸,道:“将军放心,乾窑自然是拿下来了。你去守着玉将军就好,其他的事,我们自会安排。”
石梦泉又摇了摇头:“我守在帐外也帮不了她什么。”说这话的时候他微微捏紧了拳头,仿佛是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似的,倘能让他代替玉旒云来承受一切的痛苦,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帮不了她。”他再次道,“不过,她既将军队交给我,我不能连这唯一可做的事也叫她失望吧?乾窑的情形如何?”
罗满不敢隐瞒,照实都讲了。石梦泉想起当日端木槿曾经说过,以前有一次郑国疫病流行,官府将百姓都赶进“不归谷”关起来,这一次瘟疫袭击,郑国采取隔离之法也属意料之中。这样任百姓自生自灭,固然可以牺牲一城保全一国,但未免太残忍了,他想,端木槿一心救死扶伤,难怪她想半夜翻进城去,而费尽心机让我军答应她一个条件也是要把乾窑城交给她,好让她给百姓治病……这个女子令人钦佩,玉大人的病给她治也算是找对了人吧!
罗满又将洪水淹没土地以致老鼠肆虐的事说了。石梦泉把眉头锁得更紧:“这个不要说给玉大人听。”
罗满知道玉旒云这次倒下多少有些“心病”在其中,而心病是为何,他也猜中十之八九。如果让她知道鼠疫的根源是洪水,她痛恨郭罡和刘子飞之余当然也就给自己加上另一个沉重的包袱,身体只有更差了。他于是点头答应。
卢进道:“端木姑娘莫非想以一人之力医治全城百姓。这会不会太勉强?”
石梦泉不知,他想端木槿说过,林枢也是以一人之力闯进不归谷救助百姓。端木槿应该是离家寻林枢而来,现见不到他的人,在行动上多靠近他一分也是好的。
慕容齐道:“这疫病看来十分凶险,城里的百姓只要还能动的,有谁愿意原地等死?我怕我们一旦开城门让端木姑娘进去,里面的人会蜂拥而出。到时万一控制不住,就让疫病蔓延出去了。”
韩夜道:“依我看,根本就不用等到开城门的时候。咱们一路行来,老鼠比蚂蚁还多,恐怕别的地方早就出现疫情了。”
卢进道:“我也是有此一虑,所以……”他压低了声音,对石梦泉道:“我知道将军和玉大人都不忍心滥杀无辜,而端木姑娘又一心想要医治这些百姓。可属下以为,如果不迅速控制疫病的蔓延,死的人只会更多。我认为不能够打开乾窑城门,而且一路上但凡发现有病的村庄,需要立刻封锁;遇到病人,则要立刻关进附近的隔离村中,倘若找不到隔离村,只好就地格杀火化,免留后患。”
韩夜道:“如果每一个村庄都要封锁,岂不是要耗费我军大量兵力?非常情势,只能用非常手段。属下以为,凡是发现疫病的村庄,只好一把火烧了。”
罗满有些不同意见:“遇到有疫情的村庄就烧,那岂不跟屠城差不多?再说还没有让端木姑娘是试试。她敢一个人翻城墙进去,应该是有把握,否则也不会把自己送到瘟神的手中。”
韩夜道:“端木姑娘说的头头是道,也许的确是个好医生。可是,她毕竟只有一个人,怎么同时治那么多病患?老百姓又不像是我们的士兵,叫他们洗手就立刻洗手,叫他们吃药就立刻吃药,叫他们乖乖地隔离他门就真的不乱跑。这中间只要出了什么岔子,我军将士也会感染,后果不堪设想。”
几人便争论了起来,都想听听石梦泉是何意见。却见石梦泉转头呆呆地望着玉旒云的军帐,早就神游到那边去了。大家不由都叹了口气:他一个人的精神哪儿能顾得上这么多事?这当儿,别再给他添乱了。
众人相互使了个眼色,便欲悄悄离开上别处商量。偏此时,见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嚷嚷道:“不好了!不好了!”罗满识得他的军医的手下,忙把他拉到一边,叫他不要惊扰了石梦泉和帐内的玉旒云,才问:“什么不好了?”
那士兵道:“又有好几个昨天出去侦察的士兵发起烧来。我看他们脖子和腋下也都生出了硬块,赶紧就把他们转移到别的营区去了。”
罗满等人听了都大惊:“莫非他们也被老鼠咬了么?”
士兵摇头,并不知道。
罗满道:“快照端木姑娘早上说的方子给他们煎药,其他的人都要服松叶。传令下去,全军从现在起要搜捕营地中的老鼠,只要看到,就立刻斩死,每隔半个时辰集中烧一次死老鼠,叫大家千万小心不要被老鼠咬着。”
那士兵得令而去。韩夜便道:“你看,这瘟疫简直比妖魔还厉害,再拖下去恐怕全军都……”
罗满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别说出不吉利的话:“既然已经如此,要紧的是保住全军将士的性命,乾窑和其他的地方暂时都顾不上了。我们不能进攻,也就不必要讨论怎么对待那些地方的老百姓,先救了自己再说。”
余人觉得他说的有理,当下就由卢进负责督促熏醋和采集松叶,韩夜负责组织灭鼠,而慕容齐负责营地防务。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营地附近消灭了老鼠近千只,全军将士也都按照端木槿所说用酒送服了松叶。这时天已黑了,点了火把来,罗满看到端木槿从玉旒云的军帐里走了出来,满脸倦容。
石梦泉立刻就迎了上去:“端木姑娘,怎样?”
端木槿冷冷看了他一眼:“怎么?你是怀疑我的医术,还是怕我根本就不想治她?你放心,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说过的话一定做到。”她打起帐帘来,便见玉旒云从里面缓步走出,面色依然苍白,神情也很疲倦,但是精神尚好,眉头也展开了。
石梦泉连忙上前相扶:“大人,你怎么……出来了?”
玉旒云微微笑了笑:“我好了,自然就出来告诉你一声,也告诉大家一声。”
“果真?”石梦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所听,看玉旒云额上满是细小的汗珠,猜方才的治疗一定痛苦非常,心疼不已,几乎想用袖子替她去擦,然而又不好当着端木槿的面做出此等逾礼之事,因而只是说道:“大人还是别出来吹风了,着了凉岂不麻烦?”
玉旒云不待回答,端木槿已道:“你放心,我敢叫她出来,就证明这对她有益无害。她在里面闷了一整天,也该呼吸些新鲜空气。你可陪她在此坐上小半个时辰,待我煎好了药,自会让她去休息,这样明天才有力气继续。”
“继续?”石梦泉道,“怎么,还没治好么?”
端木槿白了他一眼:“怎么?你以为大夫是神仙么?她这个伤拖了四个月,我要是一天就能治好,岂不成了变戏法?”
可不是!石梦泉也觉得自己先前问的愚蠢,忙赔笑:“端木姑娘辛苦了。”
端木槿并不领情:“我不连续施针,除了考虑到病人的体力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我已经履行了我的诺言,那么你呢?乾窑城怎样了?”
“自然是已经拿下了,”罗满走了过来,“按照端木姑娘的吩咐,我们并没有打开城门。现在我派了人在城外守着。”
端木槿露出惊喜之色:“果真?立刻带我过去!”
“等等——”罗满拦住她,“端木姑娘当初和玉大人做交易,讲好我军以乾窑城换取全军将士的平安和玉大人的健康。方才你说履行诺言,我已将乾窑城拿下,而我军按照你所说又熏醋又服松叶,却又有好几个士兵染上了瘟疫,端木姑娘作何解释?”
端木槿道瞥了他一眼:“我是大夫,和你们这些武夫不同。你们说取一个人的性命就一定取了那个人的性命,而我说要救一个人的性命,老天爷可不一定答应。我先随你去看看病人就是!”
她以为罗满是存心和她过不去,其实罗满是受了石梦泉的嘱托,不让玉旒云知道乾窑鼠疫系洪水所致。他担心和端木槿说起详情来,难免漏嘴,所以急着要把这女医生带到一边而已。
端木槿一路上都是气哼哼的没个好脸色,然而一走到士兵的病床跟前面色立刻就缓和了下来,细心地检查他们身上的肿块,边按就边问“疼不疼”,又给他们一一把了脉,将药方交代给负责照看的士兵。最后她才走到第一个发病的士兵身边——此人依旧昏迷不醒,浑身的肿块又红又大,相互挤压着,巨痛使得他抽搐不已。端木槿皱着眉头想了想,自语道:“须找些能拔除毒气的来外敷……”片刻,命道:“用木芙蓉花、凤仙花、红花、马齿苋来槌烂了,半个时辰换一次药……”
看护的士兵直乍舌:“姑娘,我们是行军打仗的,不是开中药铺的,更不是种花的,哪儿来这么多花呀?”
端木槿一想:也是!便又思索了片刻,道:“那么就用雄黄和石灰吧。”
士兵嘀嘀咕咕:“这也叫药么!”但只好照办。
端木槿轻声安慰了病人几句,和罗满一起退到了外面。“我听说你叫人灭鼠,这很好。”她道,“不过,我需要告诉你一件事——方才那几个新的病人身上并没有被老鼠咬过的痕迹。我所能找到的外伤看起来像是跳蚤臭虫叮咬所留。这些虫豸寄生在老鼠身上,也许它们也能传播疫病吧。”
“姑娘的意思是……”罗满担忧地,“现在就算是大力灭鼠,也不一定能阻止瘟疫蔓延?”
端木槿点头:“这些虫豸四处游走,哪里能都消灭?且它们体形甚小,我恐怕防不胜防。”
“那姑娘有何良策?”罗满问。
“我看从现在起每个军帐都要熏醋。”端木槿道,“大家的手巾和贴身的衣服最好立刻用开水煮一下。松叶的药力也许不足以抵抗瘟疫,不过,我暂时也没想出更好的方子来,大家还是照旧服用松叶吧。”
罗满点头答应,暗想这个姑娘虽是楚人,但对待病人却不分敌我,一视同仁,如此仁慈之心,世所罕见。她当真打算只身前往乾窑医治百姓?这未免太危险了吧!于是道:“端木姑娘现在是要到乾窑去么?”
端木槿道:“正是。”瞥了他一眼,又道:“我想你们和郑军交过手,应该也知道城里是怎么一回事了吧?如果我不去,城中的百姓就只有等死的份。”
罗满道:“但是姑娘只有一个人,一双手,打算怎样帮助全城的病人?万一他们不听姑娘的,都要跑出城来,岂不……”
“怎么?”端木槿轻蔑地,“你是担心我让城里的百姓跑出来,就会传染你们的军队?你放心好了。我是大夫,我比你更清楚疫病传染的后果。我也不会打开城门,我会向那天一样,从城墙翻进去。不把全城的百姓治好,我决不出城。”
“啊……”罗满一惊:这岂不是以身犯险?就算她的医术高明,乾窑的药材也有限,谁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染了病,需要救治呢?
端木槿却误会了他这一惊的意思,冷笑道:“怎么,你担心我离开了之后没人医治玉旒云她会死掉么?她现在暂时是死不了的,我明日帮她清除淤血,剩下的就是慢慢调养。我可开个方子,然后就看她自己是不是老老实实养病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罗满解释,“我……”
还没说完,韩夜走了过来,道:“咦,端木姑娘已经治好玉将军了么,怎么到这里来?”
端木槿对樾军军官全无好感,非关救人,多说一句她都嫌烦,因道:“明天就好,这里的士兵只要按照我方才说的来办,应该也能控制疫病蔓延。你嫌我在你军营里走来走去的碍眼,我明天就会离开去乾窑!”
“你不能去乾窑!”韩夜看了看罗满,“罗副将,你没有同她说么?你看,才这么短的时间就又有几个士兵病倒,这瘟疫之可怕,非我等所能想象。以她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治不好一个城的人,只会送了自己的性命。”
“我送的是我自己的性命,与你何干?”端木槿怒道,“好哇,你们现在是想出尔反尔了么?我早该料到,樾军中没一个好人!”
见他二人争吵了起来,罗满生怕引起玉、石二人的注意,连忙叫他们稍安勿躁,又两头劝说:“韩督尉,端木姑娘不会打开乾窑的城门,所以没有一个染病的人会走出来传染他人——端木姑娘,这疫病能通过老鼠、虫豸传染,难保饮水、呼吸不会致病,你只身前往乾窑,的确有欠考虑……”
端木槿未想到他竟然那顾念自己的安危,愣了一愣。
韩夜道:“现在还提什么开不开城门——她能翻得进城去,就不怕有人会翻出来么?所有应该按照我开头说的,一旦发现疫情,就格杀勿论。不管是老鼠还是人,尸体都要烧掉,这样才能永绝后患!”
听他如此言论,端木槿变了脸色:“你……你怎么能想出这等毒计?”
韩夜道:“我如何狠毒?此时此地当然是以大局为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等你发现你力不从心,控制不了疫情时再下决心,早就来不及了!”
端木槿气得浑身直打颤:“好……你既这么说,现在你们军队中发现疫情了,是不是就把这营地围起来,全部烧死了干净?”
韩夜一愕,没接上话来,更听到旁边冷冷的一声:“你们在吵什么?什么烧死了干净?”原来玉旒云被石梦泉扶着来到了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