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王先生和各位大侠在商议大事,小女子不该开口。不过是在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各位。”符雅施施然走下座来,“符雅初到此地,听孩童们唱一首儿歌‘一头鹿,一头鹿,你来追,我来逐,刀来斩,锅来煮,煮不熟,砍林木。’符雅才疏学浅,不知道这儿歌是什么意思?”
杀鹿帮的人都是一愣,大家听这童谣已经听得很熟了,不过前言不搭后语,谁也没有放在心上,更加不明白符雅这时候提起来,是何用意。王谭却是宦海中人,立刻就听出了其中的“逐鹿”之意,也知道“砍林木”是暗指楚国的灭亡。他心想:此间竟然流行此等大逆不道的童谣,显见着是有心人编出来的,不知是谁?程亦风的这个未婚妻听说是皇后面前的红人,神神秘秘地失踪了,又神神秘秘地躲在这里,不知道所谓何事?看来不能掉以轻心。他因问道:“小姐觉得是何意?”
符雅看了他一眼,脸上带着微笑:“王先生高才,莫非也不晓得?小女子有些浅见,是见不得人的,说出来,还望王先生指正——猎鹿而烹,假如是一场戏,必然没有人愿意做鹿,也没有人愿意做木柴。做刀、做锅虽然还不错,但最终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始终不及那最后吃鹿肉的人来的快活。王先生以为呢?”
王谭一惊:这个女子,竟然已经将他的来意看得清清楚楚!他定了定神,也笑道:“小姐说的十分在理,自然是做吃肉的人快活。然而一个好个猎人总是会爱惜自己的刀,一个好的厨子也会爱惜自己的锅,这个吃鹿肉的人心里很明白,如果想常有鹿肉吃,就要磨利钢刀,擦干净铁锅。所以刀和锅也不会吃亏。况且,若刀不能斩杀猎物,锅不能烹饪,还有什么用处呢?不如丢了。”
“倒也是,”符雅道,“只不过,要打造一把新刀或者买一口新锅实在是太容易了。难保一个人吃饱喝足之后不会就将刀和锅扔了呢?”
“别的猎人不就不知道了。”王谭道,“不过假如是我家司马元帅这样的猎人,那就一定不会。我家元帅至今还用着当年雪雍关战役的那把刀呢!”
他们两个这样你来我往话里套话,只有辣仙姑听出来有些名堂,其他人都是一头雾水。邱震霆道:“符小姐,王先生,你们就别说什么锅啊刀啊的了。如今要紧的是去收拾袁哲霖这败类。”
“那是自然。”符雅道,“他这个败类,我也十分痛恨,之前在凉城还差点儿叫他害死了呢!五位当家能收拾了他,我要放鞭炮来庆祝。只不过我想要搜集他的罪状需要很长的时间,倘若这期间他就向司马元帅或者程大人下手,那该如何是好?”
“这个……”邱震霆抓了抓脑袋,“倒是小姐心思细密,我们一激动就忘了考虑——要是一年半载也查不清楚那争地杀人的悬案,或者袁哲霖家里的人个个都不说梦话,岂不麻烦?小姐有什么高见?”
符雅道:“高见我就没有,馊主意倒有一个。”
众人不由都身子朝前倾了倾,一副“说来听听”的模样。
符雅也不卖关子,笑嘻嘻道:“我从前在蓬莱国的时候,遇到过一件稀奇的事情。有一位很有势力的诸侯藤原君有三十一个儿子,个个都很优秀,而且看来也很孝顺,藤原君实在不知道将来要把王位传给哪一个好。家老就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要藤原君假装暴毙,瞧瞧儿子们哪一个哀伤守孝,哪一个主持大局,哪一个开始兴风作浪。藤原君听从了家老的建议,就假装猝死在避暑山庄之中,命人给自己设立灵堂,自己坐在帷幔后面看好戏。他的三十一个儿子有三十个都来吊唁他。有的哭得很哀伤,有的却用生姜擦眼睛。说到继承人的问题,大儿子和二儿子争论不休,三儿子和四儿子又各自有各自的打算。大家有的说立长,有的说立贤,没个结论。而又有好几个儿子说,应该等到第十七子——也就是唯一没来吊唁的那一个——回来之后,再做打算。不久,十七世子就回来了,满身血迹泥污。原来是邻近的诸侯国听说藤原君暴亡,众世子争位,就乘机侵略。十七世子明知道不去吊唁就会显得不孝,又会失去争夺王位的机会,还是毅然率领军队抗击外敌。藤原君得知了这个情况,就从帷幔后现身,将十七世子选为王位继承人。”
“小姐的意思?”邱震霆还没太听明白。辣仙姑却有了眉目:“莫非是叫司马元帅装死,看看袁哲霖会怎么做?”
符雅点点头:“也是,也不是。司马元帅诈死迷惑敌人,上次远平城之战的时候已经用过了,再用就不灵了。再说,袁哲霖如此狡猾,必然也疑心病重,如果我们说司马元帅伤心过度而得急病死了,他一定不信,要查个清楚。那样岂不是露馅了?倒不如我们说司马元帅痛失爱子,以致疾病缠身,无心眷恋官场,打算告老还乡。这样岂不是不露痕迹?”
“不错!”杀鹿帮的各位都赞同。王谭却道:“可是,要司马元帅辞官,岂不是正中袁哲霖的下怀?他正好将平崖城的帅位接收了,那可怎么办?”
“袁哲霖是疾风堂堂主,是个京官,还是个文官,平崖城的防务怎轮得到他来接手?”符雅道,“就算他心里想,也不敢提出来——这不是还有冷将军在虎视眈眈么?他除非将冷将军那一党的人也都消灭干净了,否则兵权轮不到他来染指。王先生也说过,袁哲霖的如意算盘是让司马元帅和冷将军鹬蚌相争,他好渔翁得利。如今仙鹤飞走不再跟河蚌争斗了,他这个渔翁岂不是得自己去收拾河蚌?那他也就从渔翁变成了仙鹤了。”
“这……”王谭无法反驳符雅的话,但是他心里清楚,符雅将计划这样一改,司马非就从吃鹿肉的人变成了刀,变成了锅,要花费许多的力气,却不见得能得到好处。如此的想法,他不能说出来,只能从别处做文章:“让袁哲霖和冷千山狗咬狗固然是个好主意,但是小姐大概不知道,此刻大青河对岸樾国正在攻打郑国,很可能樾寇的真正目的是再次对我国发起侵略。假如这当儿袁哲霖和冷千山争斗起来,岂不是削弱了我国北方的防务?袁哲霖不是个傻瓜,场面上的事情,他总是能做多漂亮就做多漂亮。因此依我看,他不会冒险弹劾冷千山,给大家一个参奏他的机会。他会等待北方的形势稳定——到那时候,司马元帅辞官已久,弄假成真,岂不麻烦?”
符雅摇摇头:“我的看法却刚好相反。袁哲霖要想夺取领兵之权,就要趁着局势不稳的时候。如果没有落雁谷,程大人做不了兵部尚书,如果没有鹰眼崖,易壮士不会接管远平城。倘若在北线千钧一发之时,各大要塞将帅纷纷落马,不正是他毛遂自荐执掌帅印的大好时机吗?相反,假如等到北方局面稳定,就算他能把各位将军都参倒了,朝廷也有足够的时间再从基层提拔将领,何必要用他呢?”
“果然如此!”众人都点头。王谭也不得不佩服符雅心思细密:“小姐分析得丝丝入扣。不过,在下还是不明白——让袁哲霖和冷千山鹬蚌相争,咱们这渔翁怎样得利呢?”
符雅笑了笑:“方才先生也说这叫‘狗咬狗’呢!冷将军又不会坐以待毙让人扯下台来。如果袁哲霖开始用他的老方法对付冷将军,还怕冷将军不跳起来反击?至于怎么反击,那就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的。只要他们斗了起来,袁哲霖就没有机会夺取北方的兵权。而冷将军等一行,恐怕会被太子殿下招回朝去。北方要塞帅位虚悬,太子殿下必然会请求司马元帅再勉强多留任一段时间——与此同时,杀鹿帮的各位大侠和严大哥可以加紧寻找袁哲霖的其他罪证。如此,既可保证北方防备不弛,又可以让袁哲霖作茧自缚,以剪除此祸害。岂不便宜?”
“妙极!妙极!”杀鹿帮诸人都噼里啪啦地拍起手来,连王谭也无法再挑剔——原本就怕符雅把司马非摆上台,作为对付哲霖的牺牲品,使程亦风成为最终的受益者,然而此刻听完了她的计测,发觉原来她只是巧妙地将各人的明暗与攻守互换了一下,完全没有损害司马非以利程亦风之意,自己是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于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原来小姐是既叫司马元帅当藤原君,又当十七世子啊!厉害!厉害!这样一下就把角色换了过来,在下差点儿都被绕糊涂了。”
符雅笑了笑:“这也不是我想出来的。从前我在婆罗门国的时候,在街上见到一个藩僧,面前有两个罐子。一只装着蓖麻油,一只装着花生油。藩僧说,只要能将蓖麻油装进花生油的罐子,花生油装进蓖麻油的罐子,却一点儿也不洒出来,就可以得到他的十枚金叶子。当时旁边有好多围观的人,都想要金叶子,却都不知道该怎么破解谜题。后来来了一个卖油的,哈哈大笑说:‘这还不简单?’就拿出自己量油的铁桶来,先把蓖麻油倒了进去,接着将花生油倒进原来装蓖麻油的罐子,最后又将铁桶里的蓖麻油倒进原先装花生油的罐子。藩僧还没反应过来,卖油的已经抓起金叶子走了!”
“哈哈哈哈!”管不着拊掌大笑,“不错,不错!要是我,恐怕就动手偷了金叶子。还是破解谜题来得光明正大。袁哲霖这小杂种一不留神就变了量油的铁桶——我看他醒悟过来时,要大骂自己是饭桶才对!”
听此言,众人不由又是一阵大笑。猴老三笑得尤其大声,不意呛了口酒,直咳嗽。辣仙姑打了她一拳:“别得意得太早了!凡事总有万一,假如袁哲霖偏偏要等到北方局势平稳之后才动手除掉冷千山,那该如何是好?想他诡计多端,并不一定就按小姐所估计的路线行事,或者早有了别的打算也说不定。”
这话不啻在大家的热情上泼了一盆冷水,笑声立止,都看着符雅,不知她是否还有后着。符雅沉默不语,咬着嘴唇似乎在沉思。大家的心就沉了下去。此时,听到王谭幽幽的声音:“其实……在下倒是有个主意。袁哲霖为了挑唆我们元帅对付冷千山,曾经给了我们一本名册……”当下就将之前所隐瞒的事和盘托出,且从怀里拿出了收藏的名册——原来他怕自己不在期间,司马非又要弹劾冷千山,别人一定阻拦不住,所以将名册带了出来。“若是我们能有法子将这本名册递到太子殿下跟前,且伪装成是从疾风堂呈递上去的——岂不就是把情势推向了符小姐所估计的路线?好像巨石从山顶滚下,袁哲霖想刹也刹不住。”
“好极了!”邱震霆跳起来拍拍王谭的肩膀,“王先生,你方才怎么不早说得到了这样的好东西?有了这东西,俺邱震霆第一个愿意潜入宫去将他交给太子,不为扳倒袁哲霖,哪怕就是整治整治冷千山也是好的!”
“嘿嘿。”王谭讪笑,当然不能说出自己本来的意图,只有含混道,“本来只怕引起北疆巨变,给了樾寇可乘之机,如今听了小姐妙计,自然释怀了。”说时,瞥了一眼符雅,看她有否听出破绽,只见符雅神色淡然,心中忽然一震:啊,恐怕这女子一听说冷千山从袁哲霖哪儿得了情报,就已经猜到我手里有这么一本东西,她故意不点破,等我说出来……这个女子,真真不容小觑。若她成了程亦风的贤内助,朝廷里谁也别再想算计这个书呆子——就不知为什么她要离开程亦风来到鹿鸣山呢?
王谭无暇解开“符雅谜团”。袁哲霖才是更紧迫的麻烦。在杀鹿帮中商定了细节,决定邱震霆和管不着负责去京城向竣熙献名册,猴老三夫妻和大嘴四去调查争地命案和袁哲霖的其他罪证,严八姐去联络江湖人士,而王谭和符雅则回到平崖去劝服司马非。大家讲好了行程和联络等等,就分头启程。
杀鹿帮中出了一辆车,套上了王谭的青骡,由王谭赶车,带符雅到平崖城去。当他们出现在平崖的时候,可想而知造成了多大的骚动,士兵们都惊讶万分:王先生怎么带了个大姑娘回来?
王谭斗智输给了符雅,还要给她当车夫,心里自然有点儿不畅快,如今还被人指指戳戳,更加烦闷,便一句也不解释,径自领了符雅来见司马非。
司马非已经能够靠坐在床上了,但是面如金纸,连说话也困难。他正指挥着另外几个幕僚写奏章,一见王谭,立刻喝道:“你……你把那名册拿到哪里去了?还不快交出来!我非参死冷千山这混蛋不可!”
“元帅少安毋躁。”王谭示意别的幕僚们先退下,“属下已经有了更好的计策。”
“什么计策?”司马非不耐烦道,“你少再来给你我说什么‘大局为重’!如今勤儿被他们害死了,我也生无可恋,只要能看到冷千山和袁哲霖这帮狗贼给勤儿陪葬,我就死也瞑目了!快拿名册来!”他拍着床沿儿,一时激动,又咳出几口血来。
“元帅!”符雅本来一直躲在门边,这时转了出来,将小炉子上的药倒了一碗,亲自端到司马非床边,用勺舀来吹凉了,喂到这位老将的口中,柔声道:“元帅只有司马参将这一个儿子,司马参将又何尝不是只有元帅这一个父亲呢?如果他知道元帅如此伤心,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又怎能安心?”
司马非心中酸痛:“勤儿最是孝顺。若他知道我病了,一定要到床边如此侍奉。可惜,这样好的一个孩子,就让这帮狗贼害死。已经一个月了,算来,勤儿离开这世上已经一个月了!我再也见不到他……唉!”
符雅继续喂着药,又道:“司马元帅可认得我么?”
司马非抬眼看了看她:“有点儿面熟……你是什么人?”
“小女子是皇后娘娘跟前的女官,”符雅笑道,“司马元帅贵人多忘,或者见过我一辆次,却不记得了。我叫符雅。”
“程亦风的未婚妻?”司马非一愣,“你……你不是被人绑架了么?怎么在这里?”
“这就说来话长了。”符雅微笑道,“今后有功夫可以慢慢说给元帅听。现在却有更紧要的事——元帅既然知道我,也应该知道我在京城的事吧?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教案,我就身在其中呢。”
“那个我也听说了。”司马非道,“你有好好的菩萨不拜,却去拜什么耶稣——好像袁哲霖当时还挺卖力的要把你们这些邪教徒置于死地?你应该也很恨他吧?”
符雅笑了笑:“元帅知道么?我们基督徒都相信,我们将来会上天堂的。我们的亲人会在天堂里和我们相会。他们离开这世界的时间每过一天,我们在天堂相会的日子也就近了一天。你和司马参将也是一样的道理啊!”
“什么奇谈怪论?”司马非嘟囔着,可是符雅的声音却像有法力,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他的眉头:“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和勤儿可都不信你的那个神仙,将来也会见面?”
“天堂或者地狱,总有相见的一日。”符雅道,“元帅要想一想,司马参将之所以会走上绝路,也是因为他不想元帅的一世威名染上污点。元帅如果要和袁哲霖那种伪君子拼个玉石俱焚,司马参将的牺牲岂不是白费了么?”
“什么玉石俱焚?”司马非道,“我是要斗垮了冷千山再收拾袁哲霖。怎见得我一定要跟他们同归于尽呢?小丫头不懂,不要胡说八道。”
符雅笑了笑:“我的确是不懂。我只知道,斗垮了敌人,自己的名声也受损,并不是好主意——王先生却有妙计呢!王先生一直是元帅的第一谋士。元帅先听听他的计策再决断也不迟啊!”说时,向王谭使各眼色,叫他赶紧上前来说。
王谭本来本来心里不畅快,不晓得怎样和司马非交代如此妙计竟然是一个女子想出来的。这时符雅叫他将功劳据为己有,他先一愣,见着女子的眼神全是诚恳,才赶忙踏前一步:“元帅,属下是如此计划的……”即简明扼要地将大家在杀鹿帮中商议的计策跟司马非说了一回。一边说,还一边小心翼翼地查看司马非的神色,生怕他听到“告老还乡”的时候,又会发作起来,心中暗暗想着各种解释说服之词。
不过,司马非居然显得很平静,一路听完,才道:“就这样?”
王谭点点头。
司马非又道:“杀鹿帮的人已经带着名册上京去了?”
王谭又点点头。
“你这不是先斩后奏么?”司马非道,“已经都着手办了,才来请示我,这就是逼着我要按你的法子来办了?”
“属下……属下……”王谭额冷汗涔涔而下,“实在是迫不得已……”
“他娘的!”司马非道,“总算你想出的是条好计!要不然勤儿就真的白死了——你还愣着干什么?文房四宝都是现成的,你替我写封辞呈!”
“是。”王谭擦了擦汗,赶忙去办。
司马非则伸了个懒腰,道:“冷千山、袁哲霖,我总要让你们死无全尸,挖了你们的心肝来祭奠勤儿!来,叫他们拿饭菜来!我要养足精神,灭了这帮败类。”
“元帅能这样想,敢情好!”符雅笑道,“不过,元帅还是要当心——”她压低声音:“袁哲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名册投到元帅的书房里,或者在元帅的军营里也有他的耳目。现在这计策千万不可让人发觉了!”
“不错!”司马非道,又低声骂,“他娘的,要是被我揪出来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在背后算计老子,非把他的脑袋拧下来不可!”
符雅笑道:“事成之后,拧脑袋的功夫还多着呢。现在元帅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
“元帅是心灰意冷要告老还乡了,难道不要写一封家书给家乡的夫人么?”符雅道,“还有,照元帅的性格,就算是突然遭受打击不愿再继续驰骋沙场,也不会不举荐一个接班人就匆匆挂剑而去吧?这个接替元帅驻守平崖的人,元帅心中可有人选么?”
“孟虎、曹彪、苏阳——”司马非沉吟道,“这三个人,都不错。都是一早就跟着我的。不过要独当一面,可能还欠了点儿火候。硬要选一个,就选曹彪吧,他在士兵之中威信最高。”
“那元帅的辞呈里可千万别忘了举荐这个人。”符雅道,“此外,也最好再另外给程大人写一封信,说说继承人的问题。这样,外人一看,元帅去意已决,才不像是装出来的。”
“那是!”司马非道,因吩咐王谭:“你把那给程亦风的信也一并写了吧!”
“是。”王谭才答应,符雅却反对:“不行,元帅,这封信要元帅亲笔,哪怕字迹再污糟潦草也不打紧,一定要让人看出大人是因为悲痛欲绝才辞职的,而且不是随便表表姿态,是经过了考虑,连继承人都选择好了……”
“何必多此一举?”王谭道,“程亦风是个……”本想说书呆子,但是当着符雅的面,赶紧咽了回去,改口道:“程大人只要看到辞职,不会多有怀疑。元帅现在的身体,还是不要太操劳的好,再说信里要提起往事来……”
“程大人是个性情中人,就算只看到辞呈也不会有所怀疑的。”符雅道,“只是,这封信不是写给程大人看大——要让那个人相信,恐怕还要花点儿功夫呢!”
“你是说……”王谭明白了过来。司马非也领悟了——这是要迷惑哲霖呢!这家伙极有可能会偷偷拆阅别人的信件!他即冷哼一声:“好,他爱看,就多看看!老子吃盐比这小子吃米还多。老子就放点儿烟幕弹给他瞧瞧!拿纸笔来!”
他命令刚落,符雅已经用托盘捧到了跟前。铺平了纸,掭好了笔:“元帅请——”
“嗯!”司马非提起笔来,又看了这年轻女子一眼,“程亦风这小子上辈子修行了什么,居然撞上你这样一个老婆?”
符雅笑了笑,并不搭腔,只出门去吩咐亲兵给司马非准备饭食来,要清淡软烂之物。待饭菜送来了,她又亲自喂给司马非吃。司马非一生之中极少缠绵病榻,未想到病倒之时,已是白头人送黑头人,正是悲痛不已,然而端汤送水还依旧有人殷勤伺候,又感慨万分,一时百感交集,流下泪来。泪水沾湿了信纸,一大片字迹都模糊了起来。
“唉!”他一掷笔,“又要重写了!”便欲将信团了。
符雅却伸手掩住:“这才是元帅真情流露,元帅所是不落着滴泪,我还得往上浇点儿水呢!”
司马非一愕,不禁被她逗笑了:“我算是知道你凭什么本事当上皇后娘娘面前的第一红人了!”
符雅一笑,转过头去。谁也没有看到,她隐在阴影中的脸有多少的哀伤。
司马非的信和王谭代笔的辞呈都在当天晚上就发往京城。估计要五、六天才能到,此后再过五、六天应该就会得到竣熙的批示——这边是早已经计划好了的,无论京城方面说什么,司马非都不会留任。为表去意坚决,从信一发出,就开始收拾行装。
这都是符雅主持打点的——平崖城的将士们大多不知道王谭离开几天是去了哪里,也自然更加不晓得符雅的身份,只道是哪儿请来的一个女管家。司马非就顺水推舟承认了——这使得他的辞职看起来更真实。符雅拿着账册清点公私财物,到厨房关照司马非的饮食汤药,闲下来时,还陪司马非下几盘棋。平崖城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司马非这个样子,竟连一次操练也不出席。大家渐渐认识到,辞职的事不是说来玩玩的,元帅是真的要走了。
人们开始担忧,想劝,想挽留。孟虎等中级将官聚集在司马非的房间外商议着对策。而司马非就把曹彪叫了进去,“语重心长”地吩咐他为将之道。外头的人一听:这是连继承人都选好了,看来劝也徒劳!
于是人们开始接受“现实”,开始在曹彪的带领下进行操练演习,又开始把郑樾战争的情报交给曹彪——二月底,玉旈云的军队从瘟疫中全身而退,继续东进,三月,他们遭遇了郑军的焦土战术,然而,石梦泉出其不意占领了汇昌城,彻底粉碎了郑军的最后顽抗。
“可惜啊,可惜!”司马非偷偷地在房里感叹,“如果不是有这些祸害在朝廷中作乱,我们完全可以将玉旈云的军队全歼在乾窑!可惜!可惜!”
符雅嘻嘻一笑:“元帅岂不知‘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么?在人是如此,在国家也是如此。就算让元帅把整个樾国也打了下来,楚国却后院起火,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先把自己家里的麻烦事都解决了,再去征战疆场,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你这丫头!”司马非皱眉道,“程亦风写过一篇《攘外必先安内论》,跟你就是一个调调儿。我看全都是狗屁不通的!三十多年来,我国少有主动去攻打樾国的,所做的都是在‘安内’,结果呢?放任着樾寇几乎统一了整个北方——这次若让他们得了郑国,那他们的版图只怕还大过我楚国去。你说,这攘外必先安内是不是歪理?叫我说,越是内乱,就越是要朝外打。一和外地打起来,内乱也就顾不上了。”
符雅歪着头:“元帅说的也是一种道理。依我看,樾寇用的就是这一条。听说他们的三皇叔赵王爷就心怀不轨,但是这么多年来,也从来没有做过怪,一直忠心耿耿在漠北和蛮族作战。可见和外敌交战也能解决内部矛盾。”
“可不是!”司马非道,“程亦风这书生就是不明白这道理。他日你同他成了亲,要好好劝劝他,这才有利于他的前途。”
符雅抿嘴一笑:“这话恐怕跟他说了也没用。他的脾气元帅还不知道吗?”
“虽然是个书呆子,却又臭又硬!”司马非道,“认准了一条路,前面是墙壁他也不管的。”
“对了!”符雅道,“其实元帅也是这样的,大家都是这样的。各人有各人的脾气,这些人聚在一起成为国家,各个国家也就有了各个国家的脾气,轻易很难改变。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樾国人是草原蛮夷,天生就爱侵略,外头有仗打,有东西抢,家里再怎么着也无所谓。就算是仇人,也要联手先抢了外国的金银美女,再拼个你死我活来瓜分。我们楚国是泱泱大国礼仪之邦,天性里就注重着自己人之间的关系——君臣父子,不都是自己人吗?若不把这些搞清楚了,外头就算翻了天,我们也懒得去理会。元帅请想,这么多年来,哪一次边关告急,不是先争论一番?谁出征谁留守,谁打先锋谁做后援……不吵出个结果来,肯定不会出兵。到真正打了起来,又有无数扯皮的事——谁去诱敌,谁去支援,谁去追击……打完之后,必然还要为谁的功劳大或者谁的过失大而打一场口水官司。元帅身经百战,一定见识得比小女子多。你看小女子说的是不是真的?”
“不错。”司马非点点头,“都是冷千山那伙人。害群之马。”
“所以只要有这些人在,我楚国的性格就是这样外敌当前窝里反的性格。”符雅道,“咱们跟樾国可谓刚好相反,自然适用樾国人的道理就不适用我国啦。元帅要想我国可以上下一心团结起来抵御外地,那就得先把这窝里反的毛病给彻底解决。”
“这……”司马非挠了挠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被符雅绕了进去,“你这丫头,死的也被你说成是活的……不管怎么样,这次非把冷千山他们铲除不可……哼,不知河对岸的樾国人知道了咱们这儿的闹剧,会不会笑得肚子疼!真是便宜了他们!”
“现在也许会笑,不过等我们这里富国强兵的时候,他们就该哭了。”符雅道,“所以元帅也不必长吁短叹,只要养好身体,去……去过那告老归田的日子就好了!”
司马非原以为她要说“养好身体,去攻打樾国”,听听突然改口,略感奇怪,抬头一看,才发现是孟虎在门口,似乎有事要报告。本来这是他最信任的部下之一,但是非常时候,知道他计划的人越少越好,于是他只清了清嗓子,道:“不是已经跟你说了么?以后都不用来跟我汇报了。我没几天就要走了。你有事就去找曹彪。”
“是……”孟虎嗫嚅道,“可事关重大,必须得禀报元帅——属下方才督促士兵们把棉衣拿出来晾晒,准备入库,也就顺便将库中还未动用的那批新棉衣也搬出来晒晒。不料,棉衣比寻常的轻了一半都不止。属下心中奇怪,就拆了一件来看,发现里面不是棉絮,都是芦花。”
“什么?”司马非几乎拍案而起。
符雅却在他袖子上轻轻一拉:“元帅!”
司马非才记起自己已经不管事了,重新靠回榻上:“那棉衣应该是去年冬天送来的,叫曹彪去查查吧。查清楚了,就上报到兵部去。”
“是……”孟虎犹豫,“可是属下记得,当时负责查收棉衣的就是曹副将。”
“是他?”司马非愣了愣,“怎么可能?他……”
“元帅!”符雅又是一拉他,接着道:“是谁也好,反正元帅是没心思理会的了。你们自己去查清楚吧!别打扰元帅休息——你们还能将来一世都靠元帅?”
“那……”孟虎看看司马非。但司马非垂头不语。孟虎只好道:“那好吧……”就退了出去。
看他走远了,司马非便闷闷地一拍榻上的矮几:“他娘的,这事情赶紧解决吧!否则连自己队伍里的蛀虫都不能抓——算起来我的辞呈递上去已经有十多天了,怎么还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也应该就是这两天。”符雅道,“元帅不必担心。”
“我不担心就怪了!”司马非下了榻来,“玉旈云估计这三天之内就能攻下郑国首都。我们这里却是连个屁的动静也没有——我的辞呈到现在也没有得到批复——邱震霆他们不是要去揭发冷千山么?也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符雅的心里何尝不担忧?哲霖如此狡猾,邱震霆和管不着会不会遇到麻烦呢?这事会不会牵连到程亦风呢?不过,她面上却一点儿也不能表露出来,否则司马非就一定无法支持下去了。“元帅少安毋躁,邱大侠和管大侠武艺高强……”
“够了!够了!”司马非一挥手,“你们这些在宫里当差的,什么坏事都能给说成好事,哄着主子开心!我这几天听太多了……我听够了!我要出去走走!”说时,大步冲出门去。
“元帅!元帅!”符雅生怕他一时冲动,破坏了计划,赶紧追上。可是司马非经过多日休养已经健步如飞,符雅怎么追也追不上,眼见着他出了元帅府,直朝城墙上去了,心里焦急万分。偏偏这个时候,从边上转出来两个士兵,也是脚步匆匆,和她撞了个满怀。符雅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而两个士兵手中捧着的一只木盒子也落了地。机括被撞,木盒打开,里面尽是银两。
必是不义之财!符雅看那两人慌张的表情就猜了出来——这下可无故卷入麻烦中了!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一个士兵扼住了符雅的喉咙,“既然你撞破爷爷们的好事,爷爷们也留不得你!”
“军爷……”符雅颤声道,“小女子实在不知道军爷在说什么……”
“少啰嗦!”那士兵的手劲加重了几分,又吩咐同伴,“且看看银子少了没!”
“银子没少!”那捧盒子的士兵道,“我带着银子先走!你把这婆娘处理了再来!”
“那不成!”挟持着符雅的士兵道,“要走一起走——这婆娘也不能处理在这儿,太容易叫人发现了——得把她丢到大青河里去!”
“好!”捧着盒子的士兵也同意,当即将盒子夹在腋下,与同伴一起来抬符雅。可他才要动手之时,忽然听到一声暴喝:“好哇,我才清闲了几天,你们就造反了么?”正是司马非的声音。
两个士兵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司马非一脚一个踹开了。身经百战的老将上前扶起了符雅,又打开那盒子来看了看,冷哼道:“银子还不少嘛!凭你们两个,攒五十年的月钱也没有这么多——哪儿来的?”
“是……是……”两个士兵面面相觑,“是赌钱赢来的!”
“在我的军营也敢赌钱了?”司马非怒道,“来人!拖下去先打五十军棍!”
他起先那一吆喝,已经惊动了巡逻的士兵了
。这便有人应声上来。两个士兵吓得磕头不止:“元帅饶命!小的们实在是一时财迷心窍,才会偷钱。小的们以后不敢了!”
“偷钱?”司马非道,“偷谁的钱?”
“小的们偷了……偷了曹副将……”士兵道,“元帅开恩,小的们实在是家有八十老母……”
“少给我放屁!”司马非骂道,“曹彪的俸禄也没有这么多银子。曹彪呢?把他找来问话!”
其实曹彪已经来了,听唤,赶忙出来分辩道:“元帅明鉴,这两人血口喷人,属下家乡还有父母妻儿要养活,俸禄从来都是寄回家中一文不剩,怎么会有这么多钱给他们偷?方才孟副将来找属下,说起兵部发下的新棉衣竟然被人换成了芦花芯子,恐怕就是这两个败类搞的鬼!”
司马非斜睨着两个士兵:“你们还真是狗胆包天!兵部的棉衣也敢偷卖!那批棉衣总值上千两银子——其他的钱到哪儿去了?还有谁有份干这不要脸勾当?你们赶快从实招来,我就赏你们条全尸。”
“冤枉!”两个士兵叩头道,“这真的不是小的们干的。小的们真的是从曹副将那里偷来的钱,要偷卖棉衣,那也是曹副将干的。请元帅明察!”
“休得胡言乱语!”曹彪怒道,“元帅,属下的为人元帅还不清楚么?属下怎么敢做那种龌龊之事?如果元帅不信属下,可以带人到属下的住处去搜查,看看到底有没有银两,也好还属下一个清白!”
“要搜!要搜!”那两个士兵也叫嚣,“我们知道曹副将把银两藏在哪里。只要去了,就指给元帅看!请元帅准我们将功折罪!”
“好,那就搜一搜大家清楚!”司马非道,“走,全都过去!”
便俨然又回到了他没递辞呈的时候,他一招呼,众人全都跟着他。符雅虽然惊魂甫定,却暗叫糟糕:这军营之中不知哪里就潜伏着哲霖的人,要是让他传信回凉城,可不露馅?但是,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只有跟着大队人马一起来到了曹彪的住所。
这里是平崖城的东南角。虽说是副将的营房,却和普通士兵的几乎无甚两样,除了必要的家什之外一样也没有,简直朴素到了极点。
“去——”司马非朝那两个犯事的士兵抬了抬下巴,“你们不是说有钱么?从哪里偷出来的?”
“这里!”两个士兵争先恐后地扑向那张破旧的的板床,果然就从床下拖出一个箱子来,踢开盖子,露出了白花花的银子。
在场的人不由都惊呆了。曹彪“扑通”跪了下去:“元帅明鉴,这一定是有人栽赃嫁祸!属下绝对不敢做损公肥私、吃里扒外之事!”
“哼!”司马非怒冲冲的,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上前来检验那银两。
已经有人点起灯来,满室亮堂堂的,只见那些银两白亮耀眼,一个个工工整整都是五十两的官宝,一箱子三十个,足足一千五百两。“好家伙,真不少嘛!”司马非道,“方才那一盒呢?拿来瞧瞧!”
“是!”旁边人应着,递了上来。司马非眯着眼睛在灯下细细端详——这一盒都是细碎的银两,有角子,也有滴珠。“他是大贪——”司马非指着曹彪,“你们两个是小贪——不,你们两个是没胆子贪。一盒里都是五十两的元宝,难为你们专把这些碎银子挑出来——这一大盒,也不及那一个元宝!”
“小的们知错了!”两个士兵磕头如捣蒜。
司马非不理会他们,怒视着曹彪,道:“好你个曹彪,我一直信任你,栽培你,你却背着我做出这种事来——说,你是什么时候偷了那批棉衣,又是和什么人串通一气把棉衣给卖了?”
“元帅,属下冤枉!”曹彪重重碰头,已经磕出了血来,“属下实在不知道是谁有心陷害,将这箱银子放在属下的床底下。属下没有做过损害平崖驻军的事,要属下交代什么同谋,属下是决计交代不出来的。元帅一定要问,属下只好一死以保清白!”说着,纵身跃起,要去撞墙。
“唉!”司马非眼明手快,一把拽住,“这同谋的人,你会不知道?一千五百两锃亮的泰川官宝,还不是从泰川县衙的银库里拿出来的?”他说道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忽然转过头来,登住了闻讯而来的孟虎。接着,他松开了曹彪,一步逼到了孟虎的跟前:“我老了,眼睛还没有花,耳朵也没有聋。你们都是我眼看着长大的,你们跟谁喝酒赌牌称兄道弟我会不知道?曹彪的为人我很清楚,他不会做吃里扒外的事情。就算真是我看走了眼,他卖了大家的棉衣,干什么要兑换成泰川的官宝?显见着就是有人存心要诬陷他,因此专门从泰川县衙里借了一批官银出来藏在他的床底下,又另外弄了些碎银来引人上钩,是不是?”
孟虎瞪大了眼睛:“元帅,冤枉!属下为什么要诬陷曹副将?这一千五百两的确是泰川官银没错,但这是泰川百姓为了巩固平崖防势而捐献的银子,托泰川县令送来的。腊月里送来时,元帅还亲自去点收的——难道不记得了?”
司马非愣了愣:的确有这样一回事。“你们两个兔崽子!”他瞪着跪在地上的士兵,“事到如今,还不快快将实情说出来?究竟是什么人指使你们诬陷崔副将?你们不要以为铁了一张嘴老子就查不出来!能打开库房的通共也就几个人——你们谁要是家里真的有了难处,但凡跟我说的,我几时不是立刻就借粮借钱给他?如今监守自盗,你们是要让自己的兄弟受冻么?这些都是在战场上帮你挡过刀挡过枪的兄弟,是平时家里稍来了什么好消息都要说给你听听的兄弟——你们忍心让这样的兄弟受冻?”他环视四周,同来的士兵都露出愤慨的神奇,盯着那两个犯事的人。
“就算真的是逼急了,非要从兄弟们身上剥下衣服来换钱,兄弟们知道你的难处,也不会把你怎样。”司马非接着道,“不过,一人做事一人当,现在做错了事还要诬赖别人,你们还是男人不是?将来还要怎么去找樾寇报仇?你们……罢了!罢了!你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从今往后,我是眼不见为净了!”说着,颓然转身,对符雅道:“我也不等凉城的批示了,明天就启程回乡!”
“元帅!”众人都惊呼,有的还伸手阻拦,试图挽留。
“元帅!”曹彪忽然哑声一唤,跪行上前,“元帅,都是属下的错。是属下的错。偷棉衣的是属下……设今天这个局的也是属下……元帅,属下只是一时糊涂……请元帅责罚属下吧!元帅万万不可离开平崖,不可离开将士们!元帅还要带着大伙儿一起去杀尽樾寇……”
“你——”司马非猛然转身,眼睛瞪得滚圆,“是你?竟然真的是你?”
“是……”曹彪匍匐在地,“属下去年年末的时候到泰川县去办事,见到一个泼皮欺负卖艺的姑娘,就多管闲事。不料中了他们的仙人跳,官印和佩刀都被他们偷走了,一定要属下拿一千五百两银子去赎。属下没有办法,正好遇到西瑶商人收购棉花,就打了那批新棉衣的主意……”
“是他!真的是他!”在场的众将士中响起一阵议论:司马非亲自挑选的继承人,竟然做出这种事来!
“后来属下一直想要尽快把亏空补上,可是一千五百两数目太大……”曹彪继续说道,“属下也想着要向元帅坦白,但那天疾风堂的人找我,说朝廷正在彻查贪污腐败的当口儿上,我敢做这样的事,必要向吏部和刑部举发我,要使我们整个平崖驻军也威名扫地……”
“疾风堂!”众将士交头接耳。虽然他们远在边关还没有跟疾风堂的人打过交道,不过对于哲霖探听情报揭发贪官的事迹多少也有所耳闻。不过,都以为疾风堂离自己还远着呢。谁料到已经到了身边!
曹彪又说下去:“属下一时被唬住了,就央求他们给一个机会让我填补亏空。只要他们不举发我,我什么都愿意做。他们就要我帮他们传一封密信给元帅。是一个布包。属下看也不算什么玩意儿,就做了。”
名册!司马非和符雅互相看了一眼。
“属下以为这事到此就结束。也一直努力要填补亏空。谁知这几天疾风堂又来找我,说,他们怀疑元帅不满朝廷逮捕司马参将的事,故意以辞职来要挟朝廷,要我一定要帮他们试试元帅是真辞职还是假辞职。我说,元帅已经递了辞呈又收拾了行装,还把平崖的公务都交给了我,绝不会是假辞职。但是他们不信。威胁说,假如我不试探出真相,就到吏部举发我,到时,平崖大军后继无人,兵部就只能派冷将军那一派的人来接管了。属下实在是害怕……害怕会做了平崖军的罪人……所以就听他们的计策,自己将棉衣的事揭出来,看元帅会不会管,如果管了,就证明元帅不是真的心灰意冷……”
“混蛋!”孟虎一个耳光抽了过去,立刻打得曹彪口角迸裂,“元帅如此信任你,将整个平崖城都交给你,你做出这种事来,你对得起元帅么?”
曹彪伏地声泪俱下:“我对不起元帅……听元帅说起大家并肩作战,生死与共,我……我实在装不下去了……我……我该死!”他自己又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用力甚大,连牙齿也打落了两颗:“请元帅惩治我,我决无怨言……但是请元帅不要离开平崖,不要离开将士们!”
“请元帅不要离开平崖!”其他人也一起请求。
“大家不要多说了!”司马非抬起一只手,“我辞呈都已经递上去了,岂有再留下来的道理?既然曹彪不能胜任平崖的统帅,就让孟虎先顶上,究竟将来是就让孟虎继续干下去,还是另外派人来,那要由兵部决定。总之,不管来的是谁,你们继续站好你们的岗,放好你们的哨,打好你们的仗,这样,我在家乡听到了,心里也欣慰。”
“元帅!”孟虎跪下道,“元帅虽然痛失爱子,但是属下跟着元帅这么多年,知道元帅是个处处以国家为重的人,樾寇一日不除,元帅一日都不会想要隐退。这次竟然非走不可,是不是……是不是因为疾风堂?疾风堂既然威胁曹彪做些离奇古怪的事,肯定不是无端端——元帅,他们是不是和冷将军连成一伙,在朝中排挤元帅?大不了咱们联名上书,参他们一本,平崖不能没有了元帅!”
“你们不用多说了!”司马非道,“我已决定要走,你们也不用胡乱揣测参这个参那个。朝廷不知几时才会批复我的辞呈,但是,我是不会留下了……唉,人生一世,功名利禄再多,老来却无人送终,这才知道什么都是空的!”
“元帅!”曹彪爬行上前,“元帅,朝廷早就批复了您的辞呈了——太子殿下极力挽留您,程大人也极力挽留您——”他说着,又手脚并用爬到了床边,从褥子下抽出司马非的辞呈来:“是……是疾风堂的人让属下先不要交给元帅,看看元帅着几天到底要做什么……属下该死!请元帅一定继续带领我等守卫边疆!”
司马非接过自己的辞呈,展开看,果然上面有竣熙的朱笔批示,多是安慰挽留之词,下面又复了程亦风的一封信,也是希望他节哀顺变,继续为国效力。“收到多少天了?”他问。
“三天了。”曹彪回答。
“三天!”司马非喃喃,“私藏监国太子的旨意,你可知道这是欺君之罪么?”
曹彪伏地不敢作声。
司马非叹了口气:“想我那勤儿,和你一样也是个前途大好的孩子。他也是因为开始犯了一点儿小错,结果不敢承认,只想着如何去掩饰,结果一步一步被别人也被他自己逼上了绝路。有他的前车之鉴,难道你还想学着样儿自取灭亡吗?”
“属下知错了!”曹彪道,“属下听凭元帅处置。”
“我不处置你。”司马非道,“我连自己的儿子都没管教好,有什么资格处置你?孟虎,你把他的事情奏报兵部吧。我们走——”
最后这一句是对符雅说的。话音落下时,他已经跨出了门外,而且大步流星,对任何人的阻挡都不理会。符雅先前已经扭伤了脚,如何追得上?一直回到了元帅府里,才赶上了:“元帅真是老当益壮,小女子佩服佩服!方才那出戏,可实在精彩!还真怕元帅一冲动就答应他们留下呢!”
“你觉得我是在演戏?”司马非扭头看着符雅,神情万分的落寞——哪怕是初来平崖见他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符雅也未曾瞧过他如此神色,不禁一愣。司马非一拳捶在廊檐的柱子上,碎石飞溅,鲜血也流了出来:“我是真的心灰意冷了!曹彪——我一手带出来的人,就好象我的子侄一般,。我以为他有什么难处都会告诉我,他有什么问题也都不会瞒住我,谁知道,他竟然……他竟然宁肯被袁哲霖这混帐要挟,也不对我坦白!他已经是这样,孟虎、苏阳,难保他们没什么瞒着我的事!难保他们所有的人没有背着我干什么事!我自以为治军多年,和将士们亲如一家,自以为可以和他们同甘共苦,一起打过大青河去……却原来……却原来他们心里都不知道想的是什么!从始至终,是我一个人在做白日梦罢了!”
符雅愣了愣,没想到这次的事件对司马非是个雪上加霜的打击。她咬了咬嘴唇:“我却觉得元帅应该很庆幸才是。”她轻轻抚过院里初开的花朵:“我小的时候,母亲曾经给我说过故事,说每逢春季,在开放的第一朵花前供奉美食,若花神愿意接受,我就会越长越漂亮。我听了她的话,就去花园里供奉。第二天,糕点果然不见了。我别提有多开心!其实多年以后,当我母亲病逝,我才晓得,那些糕点都是她悄悄收走的。”
“哼!”司马非没心思听她闲谈。
“元帅可以说是我母亲欺骗了我。”符雅静静道,“我也相信,她老人家一定还有许多没有告诉我的事。可是,母亲如此做,都是因为她视我如至宝。我的美梦,她想让我不要醒来,险恶的世事,她想让我尽量远离——元帅的部下和司马参将也都是如此。他们有了事情却不想元帅操心,不想损害元帅的名声,岂不都是因为他们太敬重、爱戴元帅吗?”
司马非怔了怔,呆呆地看着符雅,好像她是一个虚无的影像,从遥远的不可触及的世界飘忽到了自己面前。她说的话好像很荒谬,但又好像是异世的秘乐,一点一滴,流进他胸中的伤口。伤口就被堵住了,不再流血。
“他们敬重、爱戴元帅,乃是因为元帅是一个时时刻刻以国为重的大英雄。”符雅继续道,“所以,他们这些人,无论是已经走了的,还是依然留在世上的,都希望元帅不要放弃,要继续留在平崖,抵抗樾寇。元帅忍心辜负他们?”
司马非的眼睛模糊了。他感觉双目刺痛,但滚烫的泪水正把这种痛楚带走。在一个小丫头年前哭成何体统?他使劲用手背擦了擦,瞥一眼符雅——这女子正看着天,仿佛要数星星,但其实天空黑暗,布满了云彩。
等乌云被驱散的时候就能看到星光了,司马非想,等他打垮了哲霖和冷千山一党,司马勤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慰了!
于是他振作起精神,清了清嗓子,道:“我的辞呈算是批复下来了,不知他们拿名册去揭发冷千山的事进行的怎么样了?”
“是啊,不知怎么样了。”符雅搭腔,“但总会顺利的。”
作者有话要说:写好的都发布了
汗啊汗……这下大家可以看过瘾了
后面的就看我的速度……以及这里的网络是否抽风了
基本上说来,我离开宁夏之后,还要去日本开会,那就不一定有时间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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