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王的手掌就要击中乌昙了。却忽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怪风,阴柔的劲力绵绵不绝,竟将翼王整个人刮了开去,直撞在对面的墙上。
“谁?”翼王稳住身形,怒喝。
一条黑影从窗外飘然而入,无声无息,落在乌昙的身边。油黄的灯光下,可以看到他十分瘦削,须发雪白,神色却相当严肃。
“年轻人,不要妄开杀戒!”他教训翼王。
“你……你是何人?”翼王问。
“我是乌昙的师父。”这老人将手掌抵住乌昙的后心,只片刻,乌昙面上的黑气就散去了不少。
乌昙的师父?翼王早知海龙帮有个令人又敬又怕的况师父,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可以感觉到其人身上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气,仿佛有一股巨大的气流,围在他的身边,形成一张保护网,旁人不得近前。
果然是个隐士高手!
翼王不敢怠慢,笑了笑,道:“原来是况老前辈,久仰久仰——之前晚辈托令徒送您一本《绿蛛手》秘笈,不知前辈还看得入眼么?”
“你……就是那个……什么王爷?”况师父看也不看他一眼。
“晚辈是樾国的十四王爷,封号乃是一个‘翼’字。”翼王句句陪着小心,“晚辈和令徒颇有些交情,此前还一直想去海龙帮拜会前辈呢。”
“不必了。”况师父冷冷道,“海龙帮与世隔绝,不欢迎外人打扰。我徒儿之前无论答应过王爷什么事,或者有哪里得罪过王爷,我都希望就此一笔勾销,王爷只当没见过他这个人。也没见过老夫。”
“这……”翼王碰了一鼻子灰,“这又何必呢?听说况师父十分喜爱搜集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笈,令徒孝心可嘉,四处寻访。我也是因此才与他相识——其实除了《绿蛛手》,我还有……”
“年轻人!”况师父打断他,“我平生第一讨厌人杀生,第二讨厌人说谎——你方才想要杀我的徒儿,被老夫制止了,现在你又对老夫满口胡言。我不想破戒杀人——你是要逼我把你踢出门去吗?”
翼王一怔——这对古怪的师徒,自己绝非他们的对手,惹不起,总躲得起吧?看来今日诸事不宜——倒不如回去想想下一步棋该怎样走!于是,一跺脚道:“好稀罕么?本王和你们客套,你们倒摆起架子来——你们最好快快回你们的孤岛上去,免得我让官府来捉拿你们——还有你徒弟之前掳走我未婚妻的这笔帐,容后再算!”说着,走出门去。
况师父仿佛全没听见,丝毫不为所动,只专心致志帮乌昙抵御毒素。过不多时,乌昙咳了两声,吐出一口黑血来,睁开了眼睛。随即倒身叩头:“师父,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要疯到几时?”况师父冷冷看着他,“你把海岛拱手让给了蓬莱人,又把弟兄们丢在海上,自己跑来江阳城——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回去了?”
“徒儿只是想治好刘姑娘的伤。”乌昙解释,“那个……就是刘兄弟,后来徒儿发现她其实女扮男装……她……她是因为帮弟兄们抗击蓬莱人才受伤的……况且,若不是徒儿冒失,将她带回海岛来,也不会连累她……所以……”
听着他结结巴巴的话语,况师父的眉头越拧越紧:“你……是为了那个小子……丫头?我以前从未见过你对什么事如此执著……不,若是有人得罪了你,你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倒的确是执著得很,不叫人家百倍奉还,你是不死不休的。如今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你竟然可以什么都不顾,还真叫为师吃惊!你……你莫非对这个丫头心存恋慕?”
乌昙一怔,随即脸红了起来。幸亏他肤色黝黑,况师父也瞧不出。“师父说哪里的话!”他道,“徒儿只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她,既然害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就要负责医好她,否则良心难安。”
“原来你还有良心?”况师父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杀人杀得太多,已经把良心都扔了呢——好,那为师倒有些欣慰了!不过这个什么刘姑娘,是那个王爷的未婚妻,你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趁早不要再去招惹别人。我看樾国的这些高官显贵明争暗斗,处处隐藏杀机,麻烦得很!”
“她其实不姓刘。”乌昙道,“她叫做‘玉旈云’,也算不上是那个翼王的未婚妻,她是被逼才答应婚事的。”
“哦?是么?”况师父显得毫不关心,“总之,既然她不是海龙帮的人,你对她也没有恋慕之心,她和她未婚夫的事情,与你就没有关系——如今她的伤势如何了?听说这里的女大夫医术非常高明。”
“有些反复,不过……应该已经无甚大碍了吧。”乌昙回答,心中陡然有种失落之感。
“那好。”况师父道,“既然她的伤势没有大碍,你该做的就都做了——快跟为师回去,弟兄们都还等着你呢!我想蓬莱人在海岛上一无所获,不久便会撤走,大伙儿便可以回归家园。从此以后,中原的事情,你还是少理为妙!”
“是……”乌昙答应——他早已料到会是这样。况师父要他过与世隔绝的修行生活。而他是绝对不能违抗况师父的。哪怕有时会有小小的偏离,但最终依然还要回到师父的身边。
恋慕。铁叔问过他。方才况师父又问。他都否认了。但是抚心自问:他对玉旈云的感情是怎样的?他也解释不清楚。他想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看她笑,看她发脾气,看她妙计达成时得意的样子……这就是恋慕吗?她是别人的未婚妻,他不在乎——那笑里藏刀的翼王,可以轻易杀了。带她离开翼王的身边,相当于是救她出火海了。但是,还有石梦泉——永远忘不了前一夜在病榻上他们互相注视时的眼神。而今日,当她气息微弱,几乎被伤痛摧毁时,他听见,她喃喃呼唤石梦泉的名字。这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才叫“恋慕”吧!乌昙想,和他们相比,自己的那份模糊的感觉什么都算不上。
既然如此,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他的使命的确已经完成了。
“还不走?”况师父催促。
“是。”他站起身,忽又想起什么:“师父,铁叔还关在官府的牢里呢,我得去跟总督大人说一声,带上铁叔。”
“哦?”况师父道,“那也好。而且我听说之前你还派了阿康带着几个弟兄到水师去搬救兵,至今也未见回去,只怕也是被抓了。你一并打听打听他们的下落。为师在会友客栈里等你。”
“是。”乌昙答应着,出门到后面来找顾长风。不过到后院时,却不见罗满与顾长风的身影。守卫的士兵告诉他,两人已经回去了。
“啊,是么……”乌昙向他道谢,又要退出来,再跑一趟总督衙门。只是不经意扫了一眼玉旈云房间的窗户——他的腿脚便不肯移动了: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也接到了离开的命令,可是心里却舍不得。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回到海岛,过以前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他的身体的某一部分遗落在了这片土地上。不,是被玉旈云捡到了,拿走了。令他从此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这要如何是好?
至少和他道别?他想,不,只要见她一面。此一去,也许今生今世不会重逢。看她一眼,至少不要留下遗憾。
这念头如同一个小小的火苗,从心底蹿起,熊熊燃烧。他不好上前去敲门——既怕吵醒了玉旈云,又觉得自己没什么理由去见她。于是退出院子来,悄悄绕到屋后——之前翼王深夜闯进来的那扇后窗尚不及修理,只是用木板交叉纵横的钉上。留有有三两条缝隙,堪堪容他张望。
他看见房内此刻只有玉石二人。石梦泉在床边坐着,低着头,面目完全隐在阴影之中。玉旈云合眼睡着,两颊潮红,眉头紧锁,显然仍发着烧。她紧紧握着石梦泉的手,摆在自己的胸口。仿佛生怕松开了,石梦泉就会离开,或者她自己就会跌入一个深渊中去似的。
乌昙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从不曾嫉妒过什么人。石梦泉这位年轻的将军——论相貌,并不惊人,论武功,尚在乌昙之下,虽然身份显赫,但是海龙帮帮主又岂会将区区官职放在眼中?若换在以往,和此人萍水相逢,乌昙可能转眼已把他忘了。甚至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有这么个人。然而现在,他对这个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羡慕。甚至愿意不惜一切同此人易地而处。
可又怎么可能呢?
人各有命!他告诉自己,他乌昙的命是属于况师父的。他该走了。
但这时候,忽听到石梦泉的呼声:“王爷——王爷——你怎么了?”
乌昙的心脏都差点儿从嘴里跳出来,又凑到窗口一看,只见玉旈云不知何时竟坐起了身,双手在空中挥动,不知要抓住什么。当石梦泉想要安抚她的时候,她就挣扎了起来,好像要拼命一般,以那样虚弱的身体,竟然甩开石梦泉,跳下了床,直朝门口冲去,口中呼道:“救人啊!快救救我娘!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救人!”
乌昙听得一头雾水,正犹豫要不要破窗而入,便见玉旈云一个踉跄向前扑倒。幸亏石梦泉箭步上前去抱住她,才没有跌在地上。“王爷!是噩梦!快醒醒!”石梦泉紧紧抱着她,又轻轻拍着她的背。
玉旈云才渐渐安稳下来了,睁开眼:“是……是噩梦?”
“是噩梦。”石梦泉柔声安慰,“我听你叫你的母亲……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
“娘……”玉旈云还有些恍惚。远远的,乌昙看她似乎露出一丝凄然的笑容:“没错,我是梦到我娘了……她在我六岁的时候溺水而死……”
“下官是第一次听说。”石梦泉道,“王爷可能是因为用了麻沸散,所以有些迷糊,想起往事,就发噩梦……端木姑娘说,麻沸散会有这样的麻烦……”
“关麻沸散什么事?”玉旈云打断,“你知道吗?我六岁那一年,她们在宫里送花神,所有的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娘是她们推选出来的花神,她们一起乘着画舫去葬花。还有一班伶人鼓乐助兴,唱什么‘无情东风恼’,什么‘芳魂散去无人问’,还有‘都归红尘’……本来我也要一起上船去的,不过她们说我年纪小,不能去。我那装了花瓣的锦囊就交给了我的伴读……那么平静的湖面,忽然吹起了一阵妖风……画舫就沉了……”
“王爷,思虑伤身。”石梦泉道,“这些往事,还是以后再告诉下官吧。”
玉旈云摇摇头:“如果想这些事会伤身,我只怕早已死了。恰恰相反,我倒觉得我迟迟不死,怎么伤、怎么病都不死,就是因为总是想着这些往事——你还记得我姐姐刚成亲那会儿遇刺的事么?”
石梦泉当然记得。那时庆澜帝还龙潜藩邸,接二连三有刺客企图对玉朝雾不利,闹得府中人心惶惶。虽然最终刺客伏诛,但玉朝雾陪嫁的丫鬟仆妇无一生还。这也是玉旈云憎恨楚国的开端。以前他一直对其中的缘由不甚了解,这两年从不同人的只言片语中才探出些端倪:楚国朝廷用心险恶,先将屈死忠臣的女儿冒充宗室公主出嫁,又派刺客前来刺杀,为的是撕毁与樾国的和约。玉朝雾、玉旈云姐妹不过是无辜的棋子。难怪玉旈云对楚国恨之入骨。
他不禁暗暗叹息。
“有一天晚上……”玉旈云继续幽幽地说下去,“因为我病了,所以姐姐和她陪嫁的赵嬷嬷一起陪着我。我睡得朦朦胧胧的时候,听到她们在说话——赵嬷嬷说,只怕我们大家都难逃一死。姐姐问她为什么。她说:‘殿下,这还不明摆着?只要是和韩国夫人沾上了边的,都活不成啦。’韩国夫人就是我娘生前的封号。我听到她们这样说,就完全醒了。姐姐自然要赵嬷嬷不得胡言乱语,赵嬷嬷道:‘老奴岂敢乱说?殿下自己想想,韩国夫人是皇上曾经想聘为贵妃的人,虽然这事最后没成,但是皇上对韩国夫人几时死过心?皇后能容得下吗?画舫怎么好好的就沉了?为什么当日幸存的女眷们也跟着一个一个不是疯了就是死了?你别看皇后娘娘平时好像待你们姐妹不错,但是为什么会让你来和亲?我听宫里有传闻,说你长得太像死去的韩国夫人,所以皇上原本打算立你为妃。皇后娘娘怎么能容得下呢?所以才要你和亲,这还不够,要把你们姐妹都杀了,才一了百了。’”
竟有这样的事?石梦泉吃惊,又感到万分心痛:“王爷,别再说了,歇歇吧。”
“不……”玉旈云微微喘息,“我不想歇……我……”
“王爷!”石梦泉忽然惊呼,“你的伤口又裂开了!”
从窗户的缝隙中,乌昙可以望见,玉旈云的肋下殷红一片,在那身白色的衣衫上显得尤为触目惊心。见此情状,他哪儿顾得了其他,一拳打烂窗板跳进房去。从石梦泉怀中把玉旈云夺过来,只见其面色青白,眉头紧锁,嘴唇已经被咬出血来,想是方才说那番往事的时候,身心都承受极大的痛苦。乌昙即抓住他的腕子,将真气缓缓输入她的体内,又向满面惊愕的石梦泉喝到:“还不快叫端木姑娘来?”
石梦泉才好像被从噩梦中叫醒,奔到门口大声命令:“快找端木姑娘!快!”外面立刻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不要……大惊小怪……”玉旈云强笑着,“这点小伤,杀不死我……你忘了,我比你更狠心拼命吗?乌帮主?”
我不要你狠心拼命,乌昙想,我只要你平安无事。可是这些话,他又怎能说出口?尤其是当着石梦泉的面。他只能沉着脸喝斥:“你快闭嘴吧!要跟老子比狠心拼命,也要留着条小命,日后好好比过。现在这算什么?你也不想想,你这半个月来是靠着谁的内力才吊住一口气呢?”
“哈哈哈!”玉旈云忍痛大笑,“这话说的好!不过,伤到像我这么严重要靠别人吊着一口气,你只怕还没试过吧?所以无论如何,还是我更胜一筹。”
乌昙又要驳斥她,但顾长风夫人匆匆跑进来:“内亲王出了什么事?端木姑娘因为药材库被烧毁,所以方才出去借调药材,还没回来——我带了许大来。”她指指身后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
这光景也不能计较太多。石梦泉忙叫那许大夫近前来。他皱眉替玉旈云把了一阵脉,又诚惶诚恐地剪开伤处的衣衫和绷带看了两眼:“这个……端木姑娘用针线缝合伤口,现在撕裂了,要重新缝合才行……在下并没有学过。”
“那谁学过?”石梦泉急道,“快叫他来!”
“整个惠民药局的大夫里只有端木姑娘一个人会。”许大夫回答。
乌昙差点儿想抬脚将他踢出门去:“庸医!你们跟着端木姑娘学艺,到底学了什么?”
“你也不用骂他。”玉旈云咬牙忍痛,“去拿金创药来,只要扎紧了不出血,自然会长好。”
“不行。”顾长风夫人出声反对,“我听端木姑娘说,这样深的伤口如果不用针线缝合,会很难愈合,拖的时间久了,难免沾染些污秽之物,又会流脓发炎,危害无穷。大人已经染了金创痉,岂能再冒险?”
“那可怎么办?”石梦泉急得乱了方寸,看门外守卫的士兵有几个探头张望,就吼道:“你们看什么?还不去找端木姑娘?”
士兵知道事态严重,不敢耽搁,飞跑而去。
“做什么这样大惊小怪。”玉旈云额头全是冷汗,语气还满不在乎,“只是说不动针线会很难愈合,又不是说一定不会愈合——快拿金创药来吧。”
“王爷!”石梦泉高声打断,“请你不要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喉咙被梗住,说不下去了。
“其实……”顾长风夫人小声道,“其实我常常给端木姑娘打下手,倒是学过缝合之术,不过还生疏的很,端木姑娘说,我缝的伤口日后会留下疤痕。”
“果真?”石梦泉和乌昙都大喜。玉旈云则“嗤”地笑出来:“想我玉旈云纵横沙场,还怕留疤痕吗?拿针线来!”
“不过缝伤口要用麻沸散。”顾长风夫人道,“我却不知道份量。”
“那种玩意儿不用也罢。”玉旈云道,“古人不是还可以一边刮骨一边下棋吗?昨天没用麻沸散,我不也活得好好的?快去准备针线!”
顾长风夫人才不再多说了。快步跑出房去,不多时就抱着药箱、针包等回来。将剪刀、银针都在油灯上烤过,又把线浸在烧酒里。然后用一张干净的白布盖在玉旈云的身上,只在伤口处剪开一个圆洞,不大不小,刚好可以看清伤处的情况。她便又再洗了一次手,取了手巾蘸着清水轻轻擦洗伤口。完毕,又在手巾上蘸了些许烧酒:“王爷,妾身不识针灸止痛之法,请你忍住。”
玉旈云的额头已经满是冷汗,但面上还带着笑容:“这点小伤怕什么?乌帮主,我果然比你狠吧?”
乌昙握着她的手,只感觉冰凉如死人一般,若不是她在微微打颤,简直不敢相信她还活着。当顾长风夫人那蘸着烧酒的手巾落在伤口上,玉旈云的手猛地收紧了,好像要把乌昙的手捏碎一般,力气之大委实叫人吃惊。不过,正是这样手骨几乎要爆裂的疼痛,将她的痛楚传给了乌昙。乌昙心中先是火烧一般地疼,接着又蓦地有一丝欢喜:咦,她现在是抓着我的手,而不是石梦泉啊!
只不过刹那心襟荡漾,还不及细细体会个中滋味,便觉丹田一阵绞痛,跟着眼前一黑。糟糕!他暗呼,岔了气!这可要害死人——但正着急的时候,却有一只手抵住自己的后心,澎湃的力量注入他的体内,瞬间抚平所有的不适,精神也为之一震。回头看,只见况师父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房内。
“师……师父……”乌昙心虚。
“咦?这可真是稀客呀!”玉旈云见到石梦泉神色半是困惑半是戒备,笑道,“梦泉,我给你介绍——这位是乌帮主的师父况前辈,大侠翦重华的弟子,西瑶孝文太后的师弟——他的武功出神入化,只怕与当日跟我下棋的阕前辈不相上下呢!怎么?况前辈,你不是厌烦俗世之人终日杀伐,所以不肯离开海岛吗?什么风把你吹到江阳来了?稀奇,稀奇。”
“我是来带我徒弟走的。”况师父回答,“我怕他在邪路上行得太远。不过正巧撞上你这臭……丫头重病……看你这模样,比起刚来海岛的时候,判若两人——遭此病痛折磨,你有没有反省过?若是当初你们都听老夫的话,不与蓬莱人计较,不去造无谓的杀孽,又岂会有今日的痛苦?”
玉旈云本来疼得连咬牙的力气都没有,但是平生最讨厌被人教训,于是用尽全力冷笑道:“况前辈真会说笑!正是因为有今日的伤痛,才让我更加确信蓬莱人乃是卑鄙凶残之辈。到我大樾国的海域撒野,射伤大樾国的王爷,此仇不报,我大樾国国威何存?”
“哼!”况师父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我再也没有想到,你这丫头竟然是樾国的皇亲国戚——女人做王爷,这还真是千古奇闻。”
“哈,我只当你这句是恭维的话。”玉旈云道,“我不仅是樾国王爷,手里还掌管几十万的兵马——包括东海三省的水师——怎么说我也和海龙帮众弟兄同甘共苦过,不如待我派樾国水师去剿灭蓬莱兵队,帮你们把海岛夺回来,如何?”
“不需要你操心。”况师父冷冷道,“也不要你多造杀孽却算到我们的头上来。”
“哈哈!”玉旈云笑了两声,因再次扯动伤口,直打哆嗦,“冤有头,债有主,我造的杀孽,日后阎罗王自然找我算账,关你们什么事?况且,方才我不是说了吗?蓬莱人把我害成这样,不让他们十倍奉还,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你这个狠心的丫头!”况师父狠狠瞪她一眼,“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今日杀退蓬莱舰队,他日蓬莱人再来报复,几时才是一个尽头?”
“这个话题在海岛的时候不是已经讨论过了?”玉旈云道,“只要把蓬莱人杀得一个都不剩,再不给他们报复的机会,不就了结了?”
“好狠毒!”况师父斥道,“你一个姑娘家,竟然把这么狠毒的话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我看你一定已经做了不少残忍之事。早知道,我就不医好你的眼睛,省得你为害人间!若不是你歪理连篇,怂恿我徒儿和海龙帮的弟兄们,今日……”
“你不如杀了我更省事!”玉旈云冷笑着打断,“一句话是歪理还是真理,要看大多数人是怎么想的。你的话无人肯听,而我的话乌帮主和海龙帮的兄弟都愿意听,岂不就证明我说的并非歪理吗?我真是搞不明白,明明你们可以凭着自己的本事安居乐业,为什么甘心被蓬莱人欺负?总之我不管你怎么想,我是一定要找蓬莱人报仇的。你要是嫌我的方法血腥,玷污了你的世外桃源,那你大可以换个地方住。眼不见为净。”
“哼!”况师父一甩袖子,“你爱怎样就怎样吧!乌昙,你听她说起歪理来滔滔不绝,根本就不需要你为她接续真气——还不跟为师走?”
“我……”乌昙不敢也不舍得松开玉旈云的手。
“哈哈哈!”玉旈云又强忍着伤痛大笑三声,“我爱怎样就怎样?说得好——为了自己的双手不要沾染鲜血,就把残忍的事情交给别人去做,等别人做完了,自己再跑回来享受战果,顺便摆出道学家的嘴脸骂别人心狠手辣——好一个我爱怎样就怎样!你的手很干净,道理很冠冕,佩服佩服!”
“你——”况师父被她气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大约是觉得再这样与后辈一般见识实在有失身份,便一把抓住乌昙的手腕,强行把他拉开:“跟我走!”
“师父——”乌昙才哀求了一声,忽然双腿一软,跟着喷出一口鲜血来。周遭众人连同病榻上的玉旈云无不惊呼。
“臭小子,你不要命了吗?”况师父赶忙扶他坐下,又抵住他的后心为他推宫过血,“你不停为这丑丫头接续真力,就快油尽灯枯了,方才还中了毒,现在仍要勉强?你和人比什么不好?比谁更会作践自己?我素未见过比你们更愚蠢的人!”
“中毒?”石梦泉惊讶。玉旈云也问:“是怎么一回事?”
“不打紧。”乌昙见她面上有关切之色,心中又酥又暖,“不过是刚才教训翼王的时候喝了一口有毒的参汤……也不知原本是想毒死谁,我误打误撞做了替死鬼……但师父已经帮我把毒逼出来了。全无大碍。”
“参汤!”石梦泉这才想起郭罡对自己说的那句奇怪的嘱咐:务必把参汤给倒了!郭罡想要毒死翼王吗?他那么厚颜无耻地讨好翼王,说要拜入其门下效犬马之劳——难道都是假的?他其实是想要毒死翼王?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
“怎么?”玉旈云从石梦泉的语气中听出蹊跷来,扭头看了看他——见到那神色,就更加明白事情别有内情,于是问道:“那参汤是怎么一回事?”
“下官……也不清楚。”石梦泉唯恐说出参汤的事就要连翼王、刘子飞、郭罡等等全都交代了,那便要让玉旈云大费心神,于是撒谎道:“下官会命人查清楚。王爷安心疗伤养病是正经。”
玉旈云的脸登时拉了下来:“顾夫人,请你停一停手——梦泉,你心里有事,难道能瞒得了我?你不要以为这是为我好——就算你瞒得了此时,日后若出了什么事,我不是一样要操心吗?那参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不说清楚,这伤口我就不缝了。”
“王爷,”石梦泉急了,“此事说来话长……再说其中蹊跷之处下官当真不知,无谓说出来让王爷白白费神。”
“你怎知是白白费神?”玉旈云盯着他,“此事是不是跟刘子飞有关?还是跟翼王有关?”
自从此二人重逢,乌昙只见过他们四目交接,喁喁细语,哪里见过玉旈云忽然露出这般冷酷严肃的神情,生怕他们争执起来,耽误医治,连忙插嘴道:“哎,我看也不用查——你们方才不是抓了好些楚国刺客吗?多半是他们做的——他们既然能在王爷的绷带上下毒,用毒参汤来害人,又有什么稀奇?”
“不要胡乱栽赃嫁祸!”忽然传来端木槿的声音。她推门走了进来,扎围裙,洗手,动作麻利,又很有默契地和顾长风夫人交换了位子。根本不问玉旈云的意见,已经用针在她伤口附近几个穴位上刺下去止了血,又扎了几个穴位做止痛之用,接着飞针走线缝合伤口。边缝边道:“今天药材库里只领取过一支二两的人参,是为了炖参汤给翼王爷喝,当时领人参的是刘将军的一个幕僚,自称姓郭。他说要亲自炖参汤给翼王爷,药材库才破例让他领去。我刚刚才翻看过药材库的记录,不信你们自己去看!不要什么事都推到楚国刺客的身上。”
“刘子飞的幕僚?姓郭?”玉旈云的心中电光火石的一闪:是那个指点她,操纵她,让她又敬又恨的丑八怪?自从去年她病倒,就再也没有联络过……难道是他?她再次望向石梦泉。
石梦泉晓得已经瞒不下去,重重叹了一口气,跪倒在玉旈云的床前:“下官不敢欺骗王爷……参汤是郭罡端给翼王爷的,翼王爷没有喝。郭罡离开时曾嘱咐下官把参汤倒掉。但下官一时疏忽,忘记了,才使乌帮主中毒……”
知道这其中必有非同一般的阴谋,玉旈云岂能让这许多人都在场听着?“你么都出去!”她命令。
顾长风夫人早就习惯了丈夫谈公事的时候要回避,所以一言不发就走出门去。那许大夫是个识相的,更是一溜烟跑了。乌昙原不想走,但也被况师父扶着出了门。唯独端木槿,对此命令充耳不闻,仍然专注地处理伤口。玉旈云知道她除了医术之外,别无关心之事,故并不在意,只催石梦泉:“你说吧,郭罡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石梦泉不敢再撒谎,将这天早晨遇到郭罡之后所经历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玉旈云。连翼王、刘子飞争相与她联手,而翼王前一夜曾来刺探,等等,也都未敢省略。他越说就越是觉得心惊,既担心玉旈云听了这么环环相套的阴谋,太过耗神费心,又害怕玉旈云责怪自己不早些对她坦白。是以由始至终,他连头也不敢抬。还是端木槿离开床边去洗手,他才敢偷偷望了玉旈云一眼。见她合着眼,不知是伤口终于包扎好了,松懈下来,还是又昏睡过去。于是试着唤她:“王爷……下官说的,你听到了吗?”
玉旈云睁开眼,看他那副担心的模样,笑了笑:“你那是什么表情?你是怕我生气?好像应该我怕你生气才是吧?明知郭罡是个阴险狠毒的卑鄙小人,还将他秘密地收在身边,你不是应该痛骂我一顿吗?”
“我怎么敢骂王爷。”石梦泉见她轻轻摆手让自己起身,这才站了起来,双腿都麻木了,扶住床边才不至摔倒。
“你不敢?”玉旈云伸出一根手指在戳了戳他,“我记得为了吕异的死,为了靖杨的水灾,为了乾窑的鼠疫,你生我的气,可不止一次。”
“就算下官有时不赞同王爷的做法,也绝不敢‘痛骂’王爷。”石梦泉抓住她的手放回被子里。
“你嘴上没骂,但心里骂了。”玉旈云望着屋顶,“你知道吗?其实你心里骂我,我更难受。有些事,我也不想做,可是我没有办法,一定要做。你如果真的痛骂我一顿,我倒可以把苦处说出来。你什么都不说,我也只好什么都不说——郭罡,他是个人才……不,他是个奇才。无论是养老税、票业司这些治国之良方,还是水淹靖杨、印制假官票这些卑鄙的勾当,只有他才有那个才略那份狠毒能做得出来。我用他,就好像那些吸福寿膏上瘾的人,明知他是个祸害,但是又忍不住想让他帮我解决麻烦达成目标——但是,我也比谁都恨他!恨不得杀了他!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等我消灭我的敌人,我就杀了这个獐头鼠目的奸贼!”
石梦泉见她说得激动,唯恐对其伤势不利,忙劝道:“王爷不必多说。下官知道王爷绝不肯任由那姓郭的操纵。他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只怕刘将军心里也很想杀了他吧?他又企图下毒加害翼王爷——翼王爷岂是省油的灯?或许过不了多久,也会找郭罡算账——想不到郭罡聪明一世,却疏忽大意没销毁自己的罪证。”
“疏忽大意?”玉旈云瞥了他一眼,“那你就想错了。依我看,郭罡是故意的——他这个人不会疏忽大意,即便是他真的在仓促之中无法销毁那碗参汤,也不会求任何人去帮他,因为那样做,太‘此地无银’了。他更加不会求你——难道他不知道你对他恨之入骨吗?”
石梦泉愣了愣:可不是如此?“那……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郭罡做这场戏,要算计的那个人是你。”玉旈云笑看着他,“你还记得吗?郭罡投奔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挑拨我二人的关系。之后他献计杀吕异,又水淹靖杨,每一件都是你所不能忍受的。我为了达成夙愿,也许勉强容忍他,但是他知道,你容不下他。他也知道自己千算万算还是算错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二人之间的关系,远远比他的那点计策来得重要。他若是不能得到你的认同,他就永远不能光明正大的回我身边来办事。尤其,在眼下这么关键的时刻,我又病了,能代替我行驶大权的只有你——换言之,在我康复之前,他必须以你为他的主公。所以他不得不争取你的认可。他知道翼王是我们一个潜在的强敌。所以他在参汤里下毒,本意是要告诉你,他可以冒险为我们除掉这个强敌。照常理,任谁听到‘一定要把参汤倒掉’这样奇怪的嘱咐,必定会去看看这参汤有何蹊跷。那他的目的就达到了。谁知你稀里糊涂忘记照他说的去做,才令他的计策失败。”
“这……这……”石梦泉自己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这些。“那……那万一翼王喝了那参汤,他不是真的把翼王毒死了吗?”
“那有什么不好?”玉旈云道,“刘子飞需要一个出兵楚国的好理由——之前那些绑架暗杀什么的,都还不够分量——随便死几个县令、富商之流,哪里像是楚国奸细所为?本来我被困海岛,他可以打着营救我的旗号,倒勉强令人信服。如今我回来了,他还要坚持南征,顾长风会跟他没完没了!万一他再出师不利,想弹劾他的人也会趁机做文章。他只怕伤透了脑筋!但这时候,如果忽然死了一个王爷,那情况就不同了——我们自己假扮楚人做戏,怎么会去杀王爷呢?会杀王爷的一定是楚人啊!这和当时他献计杀吕异其实是一回事——翼王还曾经想杀罗满嫁祸给冷千山呢!”
“所以郭罡原本是想一石二鸟?”石梦泉感到心寒。
“是啊,没想到遇到你这只呆鸟,被石头打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害他计划落空。”玉旈云笑,“而且还被翼王知道了他的毒计,这下他可麻烦了。”
石梦泉没想到他一整天的担心就这样在玉旈云的笑语间被吹散:“那……王爷打算下一步怎么办?”
“怎么办?郭罡不是都计划好了吗?”玉旈云道,“刘子飞剥果壳,我吃果子——这比方还真够形象的!”
“王爷赞同他的计策?”石梦泉有点吃惊,“我还以为王爷会想要亲自率部南征。”
“我当然想。”玉旈云道,“不过此刻我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难道我这个样子能骑上马去吗?还是能去校场上点兵呢?我连坐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看到她眼中无尽的遗憾与不甘,石梦泉只觉得心痛:“王爷放心,你一定会很快康复。下官会在江阳操练兵队,只等时机成熟,就和王爷一起攻入凉城。”
“不。”玉旈云摇摇头,“我不要你在江阳练兵。你要去剿灭蓬莱舰队。”
石梦泉呆了呆:“王爷真的这样着急要向他们报一箭之仇?此刻樾楚大战在即,刘将军和翼王又各怀鬼胎,王爷把自己的人马都派出去了,是否太过冒险?”
“正是因为如此,才更要派你去剿灭蓬莱人。”玉旈云道,“刘子飞搞出这么一出闹剧来,除了想争个功劳之外,不就是想收编咱们的人马吗?如果咱们的人都留在江阳待命,刘子飞一过大青河,就又会动脑筋把他们都收为己用。若他阴谋得逞,将来我用什么兵马去攻打凉城?唯有把咱们的人连同水师全都派去围剿蓬莱人,才让刘子飞打不了咱们的主意。”
“话虽如此,”石梦泉皱眉道,“但把东海三省的兵力都调空,谁来保护王爷?”
“不是有翼王么?”玉旈云笑,“他不是想和我重修旧好么?”
“那才更叫人担心!”石梦泉道,“不如让罗满去围剿蓬莱人,我留下陪着王爷?”
“你留下,翼王和刘子飞都会不放心的。”玉旈云道,“谁不知道你我二人双剑合璧所向披靡?他们一定会觉得我们是在计划着什么,咱们麻痹敌人的目的如何能达到呢?你自己也说,还有罗满——还有顾长风——我好歹是樾国的内亲王,他们保护我是应该的。你只管放心的去——把蓬莱贼寇杀个落花流水,以消我心头之恨。待你凯旋归来,再看看刘子飞剥果壳剥得如何——说不定,他出师未捷身先死,那就轮到我收编他的人马替他‘报仇雪恨’了,哈哈!”
她说得兴起,忍不住又大笑了起来,牵动伤口直皱眉头。石梦泉忙轻声提醒,又唤端木槿来看看,防止那伤口再出意外。可是端木槿好像没听见似的,收拾好针线等物,径自出门去了,而且“哐”地一声将门摔上,震得房顶的灰尘扑簌簌往下掉。
“端木姑娘怎么了?”石梦泉奇道,“她平素都不是这样的。”
“是吗?我倒觉得她素来对我都是这种态度。”玉旈云道,“既然她能摔门出去,那就表示我没有性命之忧,你可以放心了。”
我怎么能放心呢?石梦泉想,要将你一个人留在危机四伏的江阳。
玉旈云似乎看出他的心思,笑了笑,道:“你别婆婆妈妈的——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现在,战斗已经开始了,不容有失。这一次,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你明白吗?”
最后的机会?石梦泉有些不明白。
玉旈云的因为发烧,两颊通红,双眼含泪:“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怕拖得时间太久,我自己会等不到……”
“王爷切不可胡说!”石梦泉打断,“你好好休养,一定会康复,来日方长——”
“嘻!”玉旈云笑着打断,“你不是一向最信林枢和端木槿那两个大夫的话吗?他们让我吃药,不准我操心,你就帮着他们来管束我——他们两个都说,我天生就是个短命鬼,你反倒不信!”
“不许胡说!”这次石梦泉的声音在颤抖,“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我在西京最灵验的玉佛寺里替你求过菩萨……”
“你还会去求菩萨?”玉旈云讶异,“我还以为只有我姐姐才会去做这种事呢!你信菩萨吗?”
“不信……”石梦泉摇头,“不过人家都说灵验……”
“哧——”玉旈云几乎要大笑起来,只是碍于伤口,不得不忍住,“你这么不诚心,怎么会灵验呢?说不定菩萨为此还要罚你呢——唉,算了,不和你说笑。其实我是觉得自己流年不利,常常病倒,又莫名其妙差点儿就送了命,所以害怕心愿未达成,就死了。那才真是死不瞑目。为免夜长梦多,我还是希望早点儿见到我想要的东西。然后,死就死吧,也没什么可怕的。”
“你又来了!”石梦泉道,“怎么老是‘死’啊‘死’的?死很好玩么?”
“不好玩。”玉旈云回答,“不过……我觉得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嗯——你会不会活一百零一岁?”
“什么?”石梦泉莫名其妙。
“你说我要长命百岁,我自然问你会不会活一百零一岁的。”玉旈云道,“我只想我死的时候,你和姐姐都陪着我。我不要你们比我先死。这样看来,我早点儿死也没什么不好。最少不会只剩我一个人。”
“王爷这是第二次下命令不准我死了。”石梦泉道,“你不觉得这种命令很残忍吗?王爷害怕一个人孤身留在世上,那下官呢?王爷方才伤势有变,下官在院子里等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王爷如果死了,我也不想独活世上。”
“是吗?”玉旈云笑道,“你难道不应该完成我的遗志,把我想要的东西烧在我的坟前吗?哈哈!只怕这东西不知该怎么烧才好……对了,你怎么会独活在世上?赵王虽然垮台了,但是你和愉郡主的婚约还没正式解除呢!哈哈哈哈……”
他们在房内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外面廊檐下,乌昙正由况师父帮着运功调息。听到这些话语,他只感到心中五味杂陈:这两个人是生死不离的啊!他如何能够相比?仔细回想,他和玉旈云最亲近的一次是在海岛上,他受了伤,而玉旈云的眼睛看不见,两人相互扶持着,在石滩上行走,又半玩笑半认真地比较谁更狠心拼命——那一夜有星星吗?他竟然不记得。为何没有珍惜那么美好的时光?早知今日,他应该将那一夜铭刻于心。
“淤塞的筋脉都打通了。”况师父拍拍他,“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乌昙摇头。他的不舒服只怕无药可医!“多谢师父相救。”
“哼!”况师父瞪了他一眼,“我救得了你吗?我可不觉得自己有那个本事!诚然,你受伤、中毒,为师还可以拉你一把。但是你迷恋上这个狠毒的丫头,你要为师怎么救你?”
“师父……弟子没有……”
“不用再狡辩了!”况师父打断他,“为师一直跟着你——你若对那丫头没有恋慕之心,怎会趴在人家的窗口像个傻子一般,竟然连为师在你身后都不察觉?又怎会连自己的命也不顾,要去为她接续真气?你不必骗我了。本来你血气方刚的年纪,她是一个妙龄女子,你恋慕她也无可厚非——若她不过是个普通少女,甚至寻常皇亲国戚,为师都不会反对。但这个丫头心术不正,阴险狠毒,而且满口歪理。她只不过来到海岛几天的时间,已经搅得海龙帮不得安宁。你过去虽不是一个温顺的孩子,但总算知错能改。如今也被她引到邪路上去。这丫头是你的心魔孽障,你不和她一刀两断,日后磨难无穷。再说了——你不是说她是那个什么王爷的未婚妻吗?如今却和另一个青年男子共处一室,说些同生共死的话。可见其水性杨花,天生是个祸害。”
不是这样的,乌昙想辩解,他们是青梅竹马相互扶持十数年的挚友,眼中只有彼此,甚至可以为了对方去死……但想到这些,便愈发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很傻。他什么都不是,什么资格也没有。不想自己变得可怜,更不想可怜自己。便将这些话全都咽了回去,只道:“师父不必担心,徒儿与这些中原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徒儿始终是海龙帮的人。我们回海岛去吧。”
“回海岛?”况师父瞟了乌昙一眼,“你舍得吗?你听到她说,要一个人留在江阳和翼王还有什么人周旋,你放心得下?”
乌昙咬咬牙,谎言那样简单,却怎么出不了口。
“嗐!”况师父长长叹了一口气,“罢了,心魔孽障除了自己,谁也无法断绝。你不想走,就留下吧。”
“师父?”乌昙惊喜。
“为师不勉强你。”况师父道,“为师也曾年轻过。有时候,人非得自己去撞个头破血流,才知道老人说的话没错。不历尽沧桑,怎么知道佛法的好处?你好自为之!”说时,掸了掸衣衫,仿佛要将这俗世的污秽从身上拂走。只是这样轻轻地一个动做,下一刻,他的人已经飞上了院墙,隐入夜色,无处追寻。
“师父……”乌昙唤了一声,但没有回答。
他怔怔望着夜幕,良久,又回头望了望玉旈云的房间:真的会头破血流吗?不会有其他的结局吗?合上眼,仿佛又回到了海岛上,他们互相依靠着,在乱石滩上行走。
这一次,脑海中的图画清晰异常——漫天灿烂的繁星。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真是忙得焦头烂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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