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动

宗氏与秦氏这一行人听闻后罩房里走了水,再顾不得前院未散的花宴,这便慌慌张张地赶去了内院。

东南一角漫天的火势晕开在澄澈的天际之中,宗氏一瞧着汹涌的火光便软了膝骨,幸而她身旁的秦氏扶了她一把。

妇人们方才踏足通往后罩房的回廊,便正好觑见苏婉宁羸羸弱弱往台阶上跌去的身形。

宗氏吓得惊呼出声,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可她离女儿这般遥远,即便生了翅膀也无法阻挡女儿重重摔倒在地的势头。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咳,那长身玉立的徐怀玉弃了左侧正笑盈盈与他攀谈的玉华公主,纵着身去抱住了如秋絮般垂落的苏婉宁。

男女授受不亲。可在女儿的身家性命跟前,这点女德妇规又算得了什么?宗氏心里只有感激徐怀安的念头。

在场的其余妇人里,陆夫人先瞧见了婆子怀里衣衫不整的陆梦燕,立时方寸大乱地扑了过来。

秦氏则蹙起了眉头,一脸不悦地瞧着不远处正紧紧抱着苏婉宁的徐怀安。

她素来知晓儿子与许湛情谊深厚,连带着对苏氏也有几分亲近,更何况他还有一副怜贫惜弱的心。

可大庭广众之下,他与苏氏搂搂抱抱在一处,若是被有心人瞧去了,还不知要闹出多少流言蜚语呢。

秦氏有双毒辣的眼眸,与宗氏打了一两个时辰的交道,便知晓她是个不中用的软骨头。

若想靠宗氏来断绝流言蜚语,只怕是比登天还要难。

秦氏立时敛起了面容里的笑意,厉声唤来了她的心腹嬷嬷,有条不紊地指派着她们去端了铜盆救水,外加看牢了后罩房外的各处门窗,不许让人多看多瞧。

玉华公主眼睁睁地瞧着徐怀安飞扑过去抱住了苏婉宁,她心里有一点点吃味,可转瞬想到徐怀安本就是这么个良善惜弱之人,便只能压下心头的不虞,帮着秦氏一同去勒令下人们的嘴舌。

好好的一场花宴,后罩房里走了水不成,陆中丞家的嫡长女又与安平王府家的苏礼一同跌入了火场。

安平王府势弱,苏礼已过二八年华,请封圣旨的旨意却迟迟批不下来。

夫婿从前途无量的梁国公世子变为了破落户家的儿子,其中蕴含的天差地别险些伤得陆夫人晕厥而去。

等陆梦嫣悠悠转醒之后,陆夫人便抱着女儿痛哭了一场,并道:“如今已然这样了,好在苏礼面貌俊秀,瞧着……瞧着也不是个爱胡闹的孩子。”

陆梦嫣哀哀戚戚地落泪,半晌才轻声说了一句:“女儿知晓。”

她心里爱重的是光风霁月的徐怀安,爹爹和娘亲乃至整个梁国公府都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

明明过了这一次花宴她便要嫁去梁国公府,做心上人的正妻。

临门一脚,却出了这样的荒唐事。

女子为人在世最要紧的便是自己的名声。她与苏礼衣衫不整地缠抱在一块儿,便是心里千万个不乐意,也只能嫁给他为妻。

否则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苏婉宁昏厥未醒,宗氏既要照顾长女,又要照料幼子,一时间可是忙的脚不沾地,全靠参汤吊着心里的一口气。

安平王府乱糟糟的一团。听闻她家姑爷许湛与伶人喝多了酒,宿在了前院的耳房里。

宗氏气得咒骂一声道:“当真是个糊涂虫。”

她唤了嬷嬷们去请太医来,那宗嬷嬷本是宗氏的贴身丫鬟,嫁了人后仍一片忠心地伺候着宗氏,索性便做了宗氏的陪房。

宗嬷嬷急急慌慌地往前院走去,却正好在一处竹林折影的廊道上撞见了秦氏与徐怀安母子。

母子两人正在低声说话,秦氏眉目生姿,瞧着是在数落徐怀安。

宗嬷嬷没有闲心去窥探旁人家的隐秘,上前与两人告了罪后,便要往前院走去。

不曾想徐怀安却出声唤住了宗嬷嬷,那张清湛又明澄的面容里滚过些显眼的担忧。

“嫂夫人可有醒转?”

宗嬷嬷恭敬地答道:“老奴正要拿了王爷的名帖去请太医。”

言下之意是情况紧急、容不得半分耽误。

徐怀安闻言立时让开了大半边身躯,冷凝的眉宇里流转着几分悸色。

宗嬷嬷说完这番话后便要越过徐怀安与秦氏母女往前院行去,徐怀安却又冷不丁地添上了一句:“我让永芦骑马去请太医。”

秦氏瞥了他好几眼,宗嬷嬷也愣了一会儿,旋即恭声道谢:“多谢世子爷相帮。”

宗嬷嬷走后,秦氏暗地了多瞧了徐怀安好几眼,见他清濯朗朗、安然又淡泊,不似藏了半分私心的模样。

她便只嘟囔着说了一句:“母亲知晓你是个怜贫惜弱的人,可苏氏是你密友之妻,你也不能太热络了。恐有些小人会多嘴多舌呢。”

徐怀安点点头,半晌道:“儿子知晓。”

徐怀安答得如此痛快,秦氏心里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今日乱哄哄的这一遭事磨得她头疼。

最可气的是这一场无名大火断了她想让陆梦嫣做儿媳的心思,倒让安平王府捡了个大便宜。

“也不知这事究竟是哪一方的神仙在背后搞鬼。”秦氏感叹一声后,再侧目朝着徐怀安的方向望去,却见他立定在树影叠叠的廊道之上,眸光总是要往西北角的偏院望去。

秦氏心间一凛,陡然忆起那是宗氏方安置苏婉宁的院落。

她太过了解自己的儿子,甚至于知晓他对男女之情十分淡漠,有时甚至淡漠到接近不近人情的地步。

秦氏总是以为儿子对苏氏的关心来源于许湛,如今想来竟是觉出了怪异之处。

譬如方才苏氏晕厥的那一刻,明明徐怀安与她错身而立,明明那时玉华公主殷切地与他说话。

徐怀安却仍是在最要紧的时刻扑身抱住了苏氏,差一厘都赶之不及。

所以,当时的徐怀安必定将大半的心神都放在了苏婉宁身上。

秦氏的脑海里如有恢弘沉重的梵音降世,砸得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巨大的震颤让她呼吸凝固,缓了许久后才讷讷出口:“慎之,你怎么都没有过问一下陆小姐的状况。”

余下的那一句“为何偏偏只挂心苏氏”却是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她顾忌儿子的名声,也总怀揣着一分侥幸,但愿只是她多思多虑而已。

这问话出口后,徐怀安也愣了一息,随后便陷入了一段亢长的沉默。

母子两人默然对立,竟是谁都没有先出口打破这等诡异的沉默。

良久,徐怀安才扯了扯嘴角,竟是露出了些自嘲般的笑意,“是了,儿子不该连过问都不过问陆小姐一声才是。”

后知后觉的徐怀安方才意识到,他似乎过分在意着苏氏,否则为何在苏氏晕厥之后心间会流淌着如此尖锐又蓬勃的担忧?

以至于,根本顾不得去担心旁人的安危?

徐怀安挺直了脊背立在春意与凉风相携而来的廊道之上,却觉得心口有丝丝缕缕的情愫正在破茧而出。

譬如那一刻他不顾一切地去抱住了苏氏清弱的身躯,鼻间嗅到了那股淡淡的栀子香味,便觉得天地间各处都芬芳曼妙了起来。

秦氏吓得脸色惨白,不知僵了多久,才勉强地挤出了一抹笑:“苏氏日子过的可怜,你多帮扶些密友的妻子也不算什么大事,这不过只是怜贫惜弱而已。”

她竭力地粉饰太平,可这样漏洞百出的说辞已然堵不住徐怀安心里的悠悠之口。

他扬首望向一望无垠的澄碧天空,戏谑地笑了一声后,对自己,也对秦氏说:“是啊,就是这样。”

许湛醒来之后发现小云儿已然不见了踪影,他从罗汉榻里起了身,环顾四周后才发觉自己正身处安平王府。

方才的酒意大半都消了起来,他连声去唤自己的贴身小厮,却那两个熟面孔却不见了踪影,只有才留头的小柳守在耳房外。

“世子爷。”小柳道。

许湛瞧一眼外间的天色,漫不经心地问:“夫人呢?”

小柳将后罩房起火后苏氏晕倒的事说给了许湛听,许湛听后十分讶异,穿戴好衣衫后立时赶去了后院。

他纵身穿梭在抄手游廊处,正巧遇上归府的秦氏与徐怀安。只是这两人各朝着廊道一侧安放眸光,显得极为生分的模样。

许湛笑着去与徐怀安打招呼。

徐怀安立定在原地,用黑沉沉的明眸打量了许湛一番,在闻到一股刺鼻的脂粉香气后,嘴角的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

许湛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只以为是后罩房的火势和陆梦嫣出了事让他十分悬心,便安慰他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以慎之的家世才学和本事,还愁寻不到合适的贵女为妻吗?”

这番话若在平时听入耳中,徐怀安至多笑着敷衍一二。可如今他算是半解半猜地明白了自己对苏氏过分的在意,听了这番话后却觉得无比讽刺。

许湛,为友时是个再义气不过的好人。只要他徐怀安有难,哪怕是即刻要许湛捐出自己的全副身家,他也会爽快地连眼角都不眨一下。

可为夫呢?他丝毫不在意苏氏的处境,待苏氏弃如敝帚。今日分明是来安平王府做客赴宴,他却还要与那小伶人厮混在一处。

思绪蹁跹间,徐怀安再度忆起苏氏那一双纯澈宛如宝石般的美眸,以及歪在他怀里没了声息的孱弱模样。

他无不惋惜地想,若当初娶了苏氏的人是他,而不是许湛。

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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