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苍灵。
世有晦朔。而在碧海苍灵,月无盈亏。
月色上来。
是一轮圆月。衬了漫天星幕,和着水中花木的点点幽光,惹得百鸟齐鸣。
凤九瞧得高兴。
她这一路都很高兴。白日里东华带着她在碧海苍灵四处都走了走。
这地界灵气盛得很,名花香木,比比皆是。又有一种似乎不经打理的野趣。很是合着了凤九的喜好。
如今到了高处,凤九眼睛又干净,稍消停下来,便一眼便认出了整个碧海苍灵灵力最盛之地。
凤九指着紫气氤氲的那处,问:“那是什么地方?”刚刚他们并没有去过。
东华瞥了一眼,轻描淡写地回答,道:“石宫。”
这名儿听着耳熟……
凤九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
她当然该听着耳熟。
上古史载,东华帝君曾与群臣于碧海苍灵石宫议事。
所以,碧海苍灵从来不是什么没人打理的野地。
而且。
“那石宫所在明显是灵力盛聚之地。大战方靖,你现在正需要灵气修养。你不往那里去住,为什么要住在木屋里?”凤九不解地问。
“我看你在桃林那么喜欢折颜的木屋,比起太晨宫,比起凡间的皇宫,比起紫府,都要喜欢。”东华答得理所当然。
凤九一时不知该做何感想,有点不大敢置信,问道:“所以,你是特地弄了个木屋出来,就为了……讨我的喜欢?”
那,她是真成了祸国妖姬了么?
可她们青丘女子其实并没有做祸国妖姬的传统啊!
凡间那会儿也就算了。毕竟那只是帝君下凡历个劫。何况那时候她虽有祸国妖姬之名,却并无什么祸国妖姬之实——司命乱写的那个结局不能算!那可不是她愿意的!
这下要在洪荒史上动起真格来,别个不说,给她爹知道了,那可真的会打死她了。
东华不知道她脑子里想的已经跑到多远去了,只微微摇了摇头,答道:“那两百年,我实是十分羡妒折颜。”
十里桃林,数椽木屋,两人相守。
帝君一贯清冷的容颜,在这样的月光下,几乎是温柔的了。
凤九忽然觉得,那个她一直想问而不敢问的问题,现在,可以问了。
“帝君……”她半犹疑着,还是开了口,道,“南天门那一次离别……”
满天的鸟鸣忽然静下来。
显然,他知道她说的是哪一次。
“帝君好狠的心。”她说。
那时,他给了她最想听到的那个答案。
却又用一个微笑转身,切断了她所有的希望。
他知不知道她在他身后哭得有多伤心?
她这辈子,在那之前,在那之后,都不曾那样伤心地哭过。
东华苦笑,道:“你可知道,那时候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能终于狠下心?”
所以,“为什么是那时候?”她问。
他之前就拒绝过她很多次。但,狐狸性子,最是灵慧通透不过。之前他说了那么多狠话,都没有那一次那么让他伤心。那是因为,她知道那一次,是最接近不可挽回的一次。
是他真的下定了决心的一次。
“那时候,夜华下葬无妄海。天君一腔期许落了空,失意过度,无法理政。天庭政务势必将重新交回到我的手上。”
凤九点头。事实也确实如此,她还暗自心疼过他操劳。
“重新坐在那个位置上,我不得不小心。”东华轻轻地叹息,道,“我不敢……把你和天下苍生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在凡间的时候,他就说过类似的话。
她那时候没有驳过他。
是因为她知道那不过是他在历劫而已,那时候的他甚至都不完全是真正的他。
如今的状况却又不同,可不能这么含糊过去。凤九十分确定道:“帝君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她没有说什么是正确的选择。
他们都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东华伸出手,轻柔地替她理了理那缕被夜风吹动的鬓发,道:“你对我倒是有信心。”
凤九灿然一笑,捉了鬓边他的手,道:“我想去看看帝君的石宫。”
“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你大概会觉得清冷得很。”在石宫的大门前,东华说。
以前他自己并不这么觉得。清净些没什么不好。
可凤九还在正爱着热闹的年纪,他以前那样老人家的品味怕是并不讨她的喜欢。
“大名鼎鼎的‘石宫议事’的石宫啊!怎么会没什么好看的?”凤九全然一副探访上古史中名胜古迹景点的兴致勃勃。都等不及他,快步走到了前面。
东华也只好由着她去。
所谓“石宫议事”并不在此时,这段时间石宫全然空置,隐在云雾深处,被荆棘和藤蔓层层封锁。
是东华亲手下的封印。
不过,她戴着他的半心呢。不必他出手。石宫的封印甫一触及她的发丝,就悄然破开。
凤九回头催促着他,不曾留意。在她的身后,随着她飞扬的发丝落下,云消雾散,藤蔓整列成图,丛生的荆棘无声地收回了它们所有的尖刺。
石门洞开。
东华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
她就这么毫无所觉地不经意地就打开了这座冷硬森严的石宫。
如同打开他的心。
她等他上前,与他携手而入。
石宫自是恢弘。除了装饰上古朴些,气度上,比九重天的凌霄殿也不差。
不过,凤九是第一次上凌霄殿也没觉得怎么地的青丘白家人,因此上,也没有什么赞美的话。
倒是,“这里头,确实是冷清了些。”被她挑出了刺儿来。
也不能怪她。
帝君在一十三天那太晨宫就够冷清的了。这石宫还甚些。
他刚刚说什么来着?东华低头揉了揉额角,叹气,道:“你若觉得冷清了,不妨让它变得热闹些。想添什么,列个单子,我着人去办。”
这下凤九来了兴致,问道:“什么都可以?添哪里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添哪里都可以。”
于是接下来几天,东华安心休养,凤九也有了活儿干。
闲时这个教教剑法,那个教教厨艺,或是携手悠游一番,日子过得颇不寂寞。
真真儿的神仙不换。
可惜,却拦不住有那不长眼的神仙来做不速之客。
在东华紫府君直接从天军营地失踪七日之后,折颜敲开了碧海苍灵石宫的大门。
至于东华原定的“三天的空闲”是怎么变成了七日还未归的……那两百年的羡妒,难道是作假的么?
所以,东华见着了折颜,也一点没有甩手数十万天军和战后一堆烂摊子的愧疚,甚至还不大耐烦,问道:“你来做什么?”
折颜忽然变了十分好脾气,笑道:“我来赔你的笛子。”
“什么笛子?”凤九正做了点心端上来,不由好奇,问。
折颜可找着说嘴的地方了,可劲儿地损东华,道:“前几日在战阵里,他拿笛子与我的伏羲琴斗乐。然后啊,你是不知道,当时那样的情景,你猜他冲过来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凤九摇头,道:“猜不着,是什么?”
折颜答道:“他说,‘你毁了我的笛子’。我在入魔的边缘,这天地万灵皆悬于一线,他却只在乎他的笛子。”折颜连说带比划,唱作俱佳地跟凤九告完了状,才转头向东华,问道,“你那什么笛子?是太上老君的法器?还是司夔的遗作?”
东华淡然道:“都不是。是凤九送我的。”
还有这茬儿?
但凤九却一脸迷惑,道:“我送的?我什么时候……”
啊!她想起来了!在那遥远的上上辈子,她确乎是有过一支笛子,然后她把它给了若水的土地,换了如今在她脚踝上的铜铃……
她轻轻踢了踢脚,铜铃轻响。
“……是那支笛子?”她犹疑地问。
东华点头,答道:“就是那支笛子。”
凤九默然。
当初她用那支笛子诳来了铜铃,也就没再问过那笛子后来的去处。料想着,她那话诳得了若水的土地,到了东华面前,那谎自然是不攻自破的。
就算东华没有当着土地的面揭穿她,大约也不会留着她那支笛子。
那当然也是支好笛子。她毕竟是青丘帝姬,她身上带的东西总不至于差到哪里去。记得那好像是支不错的珚玉笛。
但那也就是被她随手拿来在土地那儿诳东西用的,不差归不差,要说有多好却也谈不上。放到昔日的天地共主面前去就很普通了,理应是入不了他眼才对。
她不知道他居然把那支笛子留下了,还一直带在身上……
折颜拿来做赔礼的笛子是上好的昆山玉,晶莹通透,鲜翠欲滴,比她原先那支笛子,看着应该是要名贵上许多。但东华显然没有满意的意思。
凤九低着头,支吾道:“要不,帝君你先把折颜这支收下,改天我再另送你一支?”
东华缓声道:“那倒也不必。”
凤九收了收脚,将脚踝上的铜铃往里藏了藏,道:“这个你说过是我的了!”
东华也并没有想要抢她的铜铃的意思,径直道:“你送我别的东西代替吧。”
凤九看起来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道:“可以呀,帝君要什么?”
东华目光闪了闪,待要开口,又意识到折颜还在一旁看着,便道:“回头再说与你。”
语毕,目光看向折颜。
折颜已经好一会儿没人搭理他了。所幸他自己个儿吃着点心看戏也看得怪有趣。
这点心味道还很不错。一尝就知道是小九丫头的手艺。
所以,东华什么时候才能将人娶回家?把人彻彻底底地留住啊?
他正想得漫无边际,却看到东华视线转过来。
一个明明白白“送客”的目光。
这恐怕就不能如东华所愿了。
折颜正色道:“我这次来,除了还你笛子,另还有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凤九一下紧张了起来。真怕出了什么大事,坐实了她的“祸国妖姬”之名。
“好事。”折颜虽不知道她紧张的什么,还是立刻出言安抚,道,“喜事。”
这下,便是素昔冷面惯了东华唇角也牵出了一抹微笑,道:“可是墨渊和少绾的婚事?”
折颜点头,道:“正是。我们的墨渊殿下和少绾女君马上要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