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古纪(二十五)

“他跟你,有一些像。”

“是么?”

“也不对。他跟你不像,倒是跟折颜书里画像上的你,有些像。”

“跟现在的我不像?”

“不像。帝君……有一双温柔的眼睛。”

“咳!咳咳咳咳……”某人闭眼偷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咳出声来,咳了个惊天动地。

“绾姐姐!你醒啦!怎么咳成这样?我去给你倒水……”

少绾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胡乱抓了她的手,道:“没事儿。只是祖宗我刚刚好像做梦,梦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东华淡然地瞥了她一眼,道:“醒了就起来吧。不然墨渊又该急得吐血了。”

“墨渊怎么样?”记起墨渊的伤,少绾也顾不上调侃他俩了,立马坐起了身,急着问道。

东华答道:“他伤得重些,在折颜那儿。”

少绾一听就要翻身下床,凤九赶忙拦住。“东华!”还一边斥了某人一声儿。

东华居然就闭嘴不吭声了。

真……不可思议!

少绾总以为这俩已经让她吃惊得不会再吃惊了,却每每还能让她觉得不可思议些。

“墨渊到底如何?”她不理东华了,直接问凤九,靠谱些。

“他的伤不碍事,比你早醒了三天,现在是被折颜拉过去帮着熬药了。如今你也醒了。折颜说,醒过来就没事了。”

少绾点头,再问:“战场?”

这却只能是问东华了。

东华答道:“打扫干净了。”

“多谢!”按理说,她和墨渊是领了军令的主将,虽说已将敌军主将擒杀,但究竟没能全始全终,道声谢是应当的。

“我不过替你俩打扫一下战场。你俩拿下庆姜手下第一员大将,当记头功。等你大好了,三军为你俩开宴!”

少绾缓缓笑了,道:“墨渊最讨厌庆功宴了……”

凤九替东华为了难,跟少绾商量道:“那,可以开个小小的?”

少绾笑道:“那怎么行?一定要给祖宗办得越大越好!祖宗我要不醉不休!”

“庆功宴你想要多大都行。”东华悠然道,“不过,酒,你是喝不成了。”

那是什么道理?少绾径直问道:“为什么?”

东华未答。却是凤九的脸上立时露出一个极开心的笑来,道:“绾姐姐,恭喜!你怀孕了!”

少绾静了好一会儿,眨了眨眼睛,然后问凤九,道:“墨渊知道了?”

“嗯。”

“他什么反应?”

凤九再次笑了,道:“墨渊殿下差不多都紧张到同手同脚了……”

少绾此时方才又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来,道:“可惜……”

凤九问道:“可惜什么?”

“没有看到墨渊那时候的样子……”

东华道:“你不是带着那妙华镜?”

少绾于是笑出了声来。

而端了药回来的墨渊和折颜,于这笑声中掀帘走了进来。

军营里有了喜讯,连往日战后的那派凄凉景象似乎都被这喜讯冲得淡了。从将军到兵士,人人脸上都多多少少带了些笑意。

似乎唯一不为所动的人,就是他们的铁血主帅东华紫府君。

“你方才可是出营去了?”三军准备开宴,而紫府君却似乎在审人。

主帅帐内,东华正襟危坐。

“是。”躬身回答的居然是将军剧虞。

“出营做什么去了?”

这次剧虞将军没有立刻回答,他小心地抬起头来,偷眼觑了觑他家主帅的脸色。

可惜东华的脸色向来看不出什么喜怒。

剧虞咬牙低头,道:“去见了一位故人。”

“你的这位故人可是在对面魔军之中?”

“是。”剧虞不敢否认,不敢迁延,跪地道,“请主帅降罪!”

“你认为你有罪么?”

“属下……”

“你可有对他泄露军情?”

“属下万万不敢!”

“你可会为他背叛天军,背叛本君?”

“绝无可能。”

东华轻叹了一声,道:“若是战场执戈相对,你可会对他手下容情?”

剧虞摇头,答道:“我与他既然各自选择了自己的立场,就不会再动摇。私交归私交,绝不影响公事。”

“既如此,你的私交,干别人底事?”东华淡然道,“本君亦不会干涉。”

听得这么一句,剧虞心中激荡,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东华却又再次发话了:“何况,你这私交,眼下本君还正想派个用场——放心,本君并不叫你出卖故友,只是让你私下带个话。”

稷泽之西的腹地有一座独岛。

岛上长年覆盖着稷泽独有的迷雾,似乎除了迷雾之外,岛上便别无他物。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至少,此时并非如此。

此时,如果能穿过岛周的迷雾,便能到达一处仙乡般的所在。

那是一片竹林。

碧水竹。

竹荫下三五丛朱红的奇花开得正盛。

那花甚奇,一株独枝,只见开得朱红的花朵,竟是株株从上到下一片叶子也无。

那花瓣如细丝般散开。由于那花瓣极细,竟凭空生出一种锋锐之感。

碧竹荫映下,那红艳到极致,反有了一种睥睨诸色的清绝。

逼人的幽艳。

另一头的竹荫下,置了白石桌椅。

有人俊眉修目,白衣黑袍,正悠闲地落子。

桌边的香茗维持着将沸未沸,两只茶盏。似是在等人。

夜深月静,虫鸟息音。

只竹露滴响,时闻落子之声。

不觉月至中天。

仍旧只听得竹露滴响的声音。但周围的空气有了微妙的改变。

庆姜开了口,还是那温文的声音,道:“自你离了魔族,这棋盘上我就再没了对手,未免平生一大憾事。”

“说了本君奉陪。”往他对面落座的,居然是东华。

庆姜抬起眼来,颇有兴味地道:“无论是战还是棋?”

东华点头,道:“无论是战还是棋。”

庆姜笑,道:“你让剧虞送信过来,约私下一见。这若是给天军里头知道,你这个天军统帅要如何交待?”

“战乃公事,棋乃私交。我的私交,为什么要向别人交待?”

庆姜摇头,道,“说是私交。但观棋如观战。我若知道某人注定是我最大的对手,又怎会放过这个了解对手的机会?”

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抬手,让出了黑子。

净了棋盘。

东华执黑落子。

“当年客居魔族,夜半无聊,竹下手谈,阁下不期而至,竟能与我下成平手。未曾想,结识的居然是魔君。”

庆姜落白子迎战。

“你当时当真不知道我的身份?”

“我还以为是魔族藏龙卧虎。”

“你在开玩笑?无论在哪儿,你我这样的人也不会太多。别的不说,能在棋上与你下成平手的,天地之间,能有几个?”

确实不多。

事实上,算上以后的几十万年,能与他在棋盘上较力的,父神、折颜而外,便是庆姜了,其余就连连宋,都还生生差着几十万年的历练呢。

以至这个问题庆姜都懒得等东华的回答。反倒继续问道:“既是藏龙卧虎,你为何却弃了魔族?”

“既是藏龙卧虎,便是少了我一个不少。”

庆姜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你是说他们神族没人么?”

东华一时只顾落子,未答。

庆姜看着刚落在天元的那颗棋子,执子思量,道:“天下苦战久矣。能一统六界的,不限哪族,放眼四海八荒,亦并无多少人选。父神风烛之年,心有余而力不足。墨渊还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而且,那小子以父神嫡子的身份长大,要什么有什么,便少了野心。折颜,”他落了一子,接着道,“不知该说是他的幸还是不幸,从小被父神收养,束住了他的魔性,却也缚住了他的潜力。至于擎苍一类,不过鼠犬而已。再给他个几十万年的时间,也至多不过闹点事,掀不起多大风浪。论经天纬地之才,论海纳百川的胸襟器量,论震慑六合八荒的修为,论翻云覆雨的手段,你我而已,天地间再无第三人。”

他这一通高论,东华却仿佛置若罔闻。只专心落子。

是颗布局截杀之子。

庆姜执子的手顿了顿,道:“多年不见,你这棋风,又沉稳了许多。既如此,之前阵前,未免冲动了些?”

东华方才开口,道:“我原也未打算藏着。”

“你既有了弱点,还要将这弱点昭告四海八荒?”

“她不是我的弱点。你若这么看这件事,小心重蹈此战的覆辙。”

庆姜微微挑了挑眉,竟似乎也没觉得冒犯。

然而东华的话还没有完,“……你刚刚没有提到少绾。”

庆姜闻言沉重地叹了口气,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小看过少绾。我若是有办法让她站在我这边,我会无所不用其极。可惜……若说你弃绝魔道,我深觉遗憾。少绾选了墨渊,那简直就是剜了我的心啊。”他笑叹,语声还无比真诚,只差没有字字泣血了。

但他在棋盘上落的那子,釜底抽薪,一招致命,也是毫不手软。

东华看着那颗子道:“那你为什么不阻止她?”

庆姜闻言一顿,半晌笑道:“所以这才是你此行的目的?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阻止少绾的亲事?”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