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星光璀璨,东方已升起一抹鱼肚,不知何时,鱼肚白下竟挂起了一弯残月,焉红似血。
天色已然见明,最多再有两刻,就彻底亮了。
两个兵卒裹着皮袄,哆哆嗦嗦的缩在箭楼里,困的眼皮都快睁不开了,却不敢睡觉。
差不多每过一个时辰,就有兵将过来巡查,若是发现他们偷睡,十之八九是被充成军粮的下场
不怪兵卒不习惯,两月前立营就修好了箭楼,但派兵瞭望的次数,竟一个巴掌都能数的过来?
两个兵卒正困的上下眼皮打架,隐隐约约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哪来的响动?”一个兵卒睡眼惺忪的问道。
“风吧?”另一个漫不经心的回道。
“听着不像,似是蛇鼠爬进了草里,又像是人走过来了一样”
兵卒回了一句,顺手晃了晃顶着一件破麻褂的矛枪。从下面看,还真就像有人站在箭楼上,在活动手脚。
这是拿来糊弄巡查的兵将的,以示他们没有睡觉。
“算了,看一眼吧”另一个兵卒扶着木楼,挣扎着起身,“这天就要亮了,别被幢帅识破”
嘴里嘟嘟囔囔的,兵卒活动着快要被吹僵的手脚,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仔细瞅了一遍箭楼下,并没有发现有人影或是灯笼,兵卒松了一口气,又打了个哈欠。
底下不怎么见风,但高处的风却很大,正吹着箭楼“呜呜”做响。
那像老鼠爬过的声音是从哪来的,竟然依然还在响?
兵卒本能的犯着疑,顺着声音寻了寻。
当目光往西时,他猛的一僵,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影影绰绰的,远处仿佛有一道巨大的白色山梁正缓缓往军营推来,又像是发了洪水,漫天遍野的流了过来。
发水了?
呸呸呸,发个鸟毛这天睛的连丝云都看不到
兵卒猛的一个激灵,用力的踢了一脚同伴,嘶声吼道:“快快起来看”
不但身体在抖,整个人都吓的像是在筛糠,吓的战战兢兢,竟连牙关都咬不稳了,上下两排牙直打架
“幢帅来了?”底下的那个兵卒一声低呼,飞一样的爬了起来。
箭楼下没人啊?
兵卒嘀咕着,瞅了瞅同伴,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西看去。
像是有一道白墙,无边无际,又似是一群无声无息的幽灵,正向军寨扑来
“刷”的一下,兵卒的头发都立了起来,只是一瞬间,额头上便惊出了白毛汗
“是白白甲军”他一声嘶吼,抓起吊在木楼上的一面铜锣,用力的敲了下去。
“咣咣咣”一连窜的巨响,似是惊雷,响彻叛军西营。
“再迟一些发现不行么?”李明嘀咕了一句,扯掉马嘴上的嚼子,翻身上了马。
李承志瞪了他一眼。
这再近一点,都能怼到叛军的脸上了,你还想要多近?
他也没想到叛军的军纪竟差到了这种程度,大军都已潜行至百丈以内了,才被贼兵的哨卒发现?
但凡稍有个机警的,他能偷偷靠到一里内,都得看运气
两百多米的距离,若是真打,只需一个慢冲锋,一分钟都用不到就能冲到叛军的营寨里
李承志也上了马,给中军鼓阵下着令:“击鼓,起灯、列阵”
只听一声鼓响,就跟坟地里突然冒出的磷火一般,前军阵前猛的亮起了几排火把。
仔细一看,竟还移动着?
白甲兵点火都不需防风的吗?
箭楼上的哨卒被吓的心惊胆战,用起全身的力气向营中嘶喊着:“敌兵距寨墙,已不足五十丈”
喊声还未散尽,又听白甲阵中传来了小鼓声,声音极有节奏。
随即,便听一阵“歘歘歘”的响动随风吹来,震的大地微微发颤,就连箭楼都跟着抖了起来。
再抬头一看,哨卒被吓的站都站不住了。
那白甲方阵,整整齐齐,像是被尺子量过一样,竟不见半丝紊乱,直直朝营寨冲来。
“打过来了打过来了”
几是几息,叛军西营便乱成了一锅粥
又是一夜未眠。
李孝呆坐在油灯前,双眼空洞无神,仿佛一座雕塑。
李春直挺挺的跪在他面前,满面泣然,如丧考妣。
谁能想到,被李孝视做后方老巢的乌支县,竟早被刘慧汪布满了眼线?
自己刚出了乌支城,一伙僧贼便如同天降,将他截了下来。
僧将称:法王有旨,他若敢走,李氏满门鸡犬不留,包括李孝
僧贼更是将自己与甲卒的家人拉上城头,声称一柱香内不降,尽皆斩头
结果便是,自己都还未来得及下令,一千甲卒,就有六七成,竟当场跪伏?
自己拿什么拼?
不知过了多久,突听李孝一声冷喝:“杀了”
李春悚然一惊,猛的抬起头来。
等看清李孝的模样,他像是见到了鬼?
只是半夜之间,李孝原本黑多白少的头发,竟然已成了满头的银丝?
眼中充满血丝,腥红嗜血,面上似笑似哭,状若疯癫。
李此时所说的“杀了”,还能指谁?
李春浑身战栗,头磕的砰砰直响,三两下便见了血。
他哭声劝道:“家主,不是卑职惜命怕死这一千甲卒是我李氏最后的依仗,若全杀了,家主便如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那刘慧汪宰割三思啊”
“呵呵呵依仗?”
李孝竟像是真的疯了,一声狂笑,飞起一脚,狠狠的踢到李春的脸上。
“为了活命乞首摇尾,竟将主家老小奉手送与贼人,这便是乌支李氏的依仗吗?”
李春满脸是血,别说躲闪,竟连争辩的话都不敢说一句,忍着剧痛,规规距距的重新跪好,哭声求道:
“还请大将军饶我等一命,让我等立功赎罪若真杀了,只凭剩下的一千私兵,根本胜不过那李承志,到那时,太公并郎君,就真的救不出来了”
“救?”
李孝仰天大笑,但脸上却全是泪水,“你竟指望着刘慧汪信守承诺?”
得知刘慧汪家人已全部落到刘慧汪之手后,他就已经猜到,等待李氏满门的是什么下场。
满门尽诛,鸡犬不留!
不是因为他李孝不听号令,而是他包藏祸心,起因便是那块上书“刘氏当兴,李氏为辅”的谶言铜牌。
什么都完了
一眨眼间,竟已是四面楚歌?
谶言是假的,他李孝根本不是什么天命所归
炮制谶言,诱哄刘慧汪起兵造反的秘辛,也已然被其识破
家人也已尽落刘慧汪之手,以这僧贼的狠毒,暗恨之下,便是自己真胜了李承志,也绝不会给李家留半个活口下来
更可恨的是,家中也罢,身边也罢,早已布满了刘慧汪的眼线和奸细,自己却丝毫不察?
李孝五官狰狞,满脸泪水,似是看仇人一样的看着李春,竟恨的咬牙切齿:“知不知我为何到了这等境地?只因家中尽是你这等猪狗不如、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东西”
“家主,真不是我啊”李春一个接一个头的砸在地上,嘶声哭道,“我李春若是做过半件背叛家主之事,定叫我子孙死绝”
遑论你李春一家,便是全族死绝,又能抵的上主家子弟的半根毫毛?
完了,全完了
乌支李氏,马上就要种绝族灭
“那就去死吧?”李孝一声暴吼,抽出刀来,就往李春头上劈去。
李春再愚忠,也不可能头都砍到头上了还不知道躲。
他就地一个翻滚,闪开了李孝的刀,再次跪到地上,咬着牙哭嚎到:“便是想杀我们,也肯请家主让我等在阵前拼上一场,至少也能替家主搏一丝缓息之机
只要胜上一两场,那刘慧汪定然能将军权全付交予家主,徐徐图之也不迟”
徐徐图之?
你当这是普通的流贼与叛军?
知不知道刘慧汪为何以前处处提防,这突然之间,不但敢让自己领军,更是将叛军主力全都交给自己掌握?
只因刘慧汪相信,这两月以来,营中兵卒与军将,十之八九都已成了他的信徒,便是自己想反,也根本反不起来的。
福临心至,李孝竟突然间就猜到,麾下、家中、甚至是自己身边的亲信,为何都成了刘慧汪的眼线?
怕是早已被刘慧汪及其手下蛊惑,成了那大乘神教的信徒
就连眼见的李春,怕是也已心生反意,转头就会投往刘慧汪麾下吧?
好啊,那就一起死
一时间,李孝万念俱来,甚至已生出同归于尽的打算来。
够不到李春,他本能的想起身,但屁股刚刚一抬,便觉眼前一黑。
人“腾”的一下又重新坐了回去,就连手里的刀,也“咣啷”一声跌落在了地上。
“家主?”李春一声惊呼,飞一般的扑了过来。
“滚开”李孝一声怒吼,下意识的想要推开他。
他现在看谁都像叛徒
“报”
李春刚刚扶住李孝,突听帐外一声急吼,一个传令兵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看其面如土色,眼神惊乱,李春心中一紧:难道那李承志,已然打过来了?
果不其然,只听传令兵急声说道:“大将军,白甲军打过来了卑职来报时,竟已冲至寨前二十丈左右,正在填掩壕沟?”
填掩壕沟?
李春脸色狂变,竟似比李孝举刀杀他时还要让他惊惧。
他目眦欲裂的问道:“白甲军是正面强攻?”
“正是在强攻营寨正西,满山遍野俱是白甲贼除此外,正北方位更有数不清的车驾,好似在布阵,甚至是南营之南也见有大股烟尘,竟似是要将我军包抄”
四面包抄?
李孝猛的一愣。
他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白甲贼才有多少人?
他昨日登上云车,早已替那李承志数的清清楚楚。
算上辅兵、民夫,一万有二顶天了
而义师呢?
光是战兵就有近两万,以及还有五六万的民夫其中不乏视刘慧汪如再生父母,只要那秃贼一声令下,便能视死如归之辈
李承志哪来的胆子,敢四面包抄?
竟敢这般深入,就不怕被义师来个反包抄?
要是这般蠢,那白甲兵怎可能连战边捷,且每次的战比都那般诡异?
这定然只有一面是实兵,其他几面都是佯攻,就是不知,哪面是实,哪面是虚
李孝刚要下令,又猛的反应过来。
自己刚刚才想着同归于尽,此时竟又担心起来?
死绝了岂不是更好,也算是为李氏陪葬了
但难道真的就此放弃,让乌支李氏落个种灭族绝的下场?
但又有谁能来救自己一把?
好不甘心啊
一时间,李孝脸色忽阴忽睛,竟有些摇摆不定。
看他呆坐不动,李春大急。
军情如火白甲军来的太快,这天都没亮,竟已攻到了营寨墙下?
此时的军营怕是乱成了一锅粥,但凡贼兵胆气再壮此,不计伤亡的杀进营来,有很大的可能会让义师大溃,哪还耽搁的起?
李春嘶声喊道:“家主,李承志快打进来了”
李孝本能的一声冷笑:“义师哪有这般不堪一击,便是那李承志,也绝然不会如此愚蠢”
嗯不对
李承志?
对,李承志还有一个李承志?
自己竟然才想到?
一刹那间,有如垂死的病人回光返照,李孝原本苍白的脸上瞬间潮红,眼中精光直冒,亮的吓人。
“李春!”
李春下意识的一愣:“家主?”
“我便给你一次机会由你亲率那一千甲卒驻防北营,不求大胜,只需你紧守阵脚,将营北的白甲贼拒于寨外”
李孝的眼中冷芒似箭,声音更是冰寒入骨:“你也莫想着要投奔僧贼,那刘慧汪正要倚重于我,也不想想,我若决心杀你,他愿不愿甘心保你?”
说着又是一叹:“我李孝说到做到,此次过后,而等之过既往不咎”
李春心中一寒,竟连李孝的眼睛都不敢看。
他不是要疯了么,为何还如此冷静,竟能猜出自成怀心中的打算
李春猛一低头:“家主放心,李春便是战死在阵前,也绝不会做出那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呵呵呵”李孝冷笑了一地质,只是挥了挥手,“滚吧”
李春“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起身而去。
账内又只剩李孝一个人。
烛焰烧着牛油,不时会发出一声“噼啪”的炸响,再往外看,天竟然都亮了。
看四下无人,李孝猛的拉过一张帛纸,奋笔疾书。边写还在嘴里念叨着:“刘慧汪啊刘慧汪,你不仁,那就不要怪我不义看谁先死?”
而后又听一声狂笑,笑着笑着,就像噎住了一样,李孝猛的开始咳了起来。
雪白的帛绢上,竟然咳的点点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