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三斩为君设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至晓方停。

因此大军难免耽搁了些许耽搁行军的速度,马蹄踩在泥泞的道路上,飞溅起大片的泥水。

突如其来的春雨,没有给人带来丝毫的清爽,反倒是颇觉山风微凉,极目望去,偌大的平野上数里外的景观,尽收眼底,友野原的辽阔在山岳遍地的美作国内,极为少见。

领兵在前的浦上国宗一边策马,一边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四顾身边随行的兵卒,盘算着此行出阵能否如愿得偿,为主公夺回家业。

他今年还不到而立,就已经位至侍大将,且深得他叔父浦上国秀和家督浦上政宗倚重。

在旁人看来,在播磨国内可以称得上是三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许多豪族都说他日后的武名,定不会在浦上国秀之下。

他自少年时随叔父出阵至今,也有七八年光景,一场场血战磨砺了他的军略、娴熟了他的兵法,也将他从一名年轻武士锤炼成了现在这样锐利如刀的侍大将。

不知道多少次的合战大胜,让他对美作国豪族的军势众极为轻视,按着以往的经验,他认为这次出阵美作国,无非是再次的大获全胜,只不过这次不同以往的震慑为主的讨伐,而是要将美作国内,原本归属主公浦上政宗的郡乡全都收回,让分裂多年的浦上家重新一统,完成御家再兴的壮举。

在马上转身回望,不远处,年近六旬却仍旧老当益壮的叔父浦上国秀,正与部将日笠赖房并马交谈。

日笠赖房亦是追随浦上家多年的家臣,两人同为谱代重臣,来往相从甚密,早先浦上家尚能勉强维持和睦时,日笠赖房便在高天神城颇受岛村盛实等人的打压排挤,全亏浦上国秀出面为其抱不平,才得以保全。

故而此回,浦上家再起纷争,他便毫不犹豫地从备前方面转投向播磨,召集军势,随从恩主出阵。

此刻全军已经行入医王山附近,前队的足轻大将山本胜次郎几次请示,是否泊军休整的请求,都被浦上国秀回绝了。

根据使幡骑回报,美作国人众聚集起来的联军就在友野原一带,但不知为何突然开始四处流窜,行无定踪。

在没有找寻到星贺光重军主力之前,决不可轻易放松懈怠,故而浦上国秀宁可全军缓行推进,也不答应停下来休息。

这些出阵的军势,俱为征战多年的精锐部众,一天一夜的急行军也经历过多次,对这般强度的推进,也无甚感觉。

每个人都很随意欢快,丝毫看不出来紧张的气氛,仿佛他们此行不是去出阵合战,而是去随从主将鹰狩猎鹿。

然而浦上国宗的心中,却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他总觉得这一路行来有些诡异,准确说是行军太过於顺利,并没有如前回那般遭遇豪族率军拦截。

使幡骑多次探得前方有敌军行踪,但等部众布列阵势,徐徐推进过去,每每却只有空荡荡的平野。

难道是这些豪族慑於本家的威势,望风而逃?浦上国宗随即自己就将这个念头打消了,这些豪族现在还能逃到那里去,再退就要退出美作国的郡乡了,兴许是在虚张声势,为笼城战争取时间。

目前只剩这个理由,看似合理了,但那份惴惴不安的焦虑感,依旧挥之不去。

“吉备赤鬼百足众……”

百无聊赖中,浦上国宗便又想起了这个名号。他听说过太多的豪族名号,也击败过不少以“熊虎龙鹰”为名号的豪族。

这个“吉备赤鬼”的名号,过往倒也屡次出现过。不过此战过后,大抵便就又要换人了。

他这般戏谑的想着,一骑使幡驰至,禀报前方五里外,出现大股军势。

一路上这等讯息听多了,半点没激起浦上国宗的战心,他吩咐使幡骑再探,又派人依照先前那样,去后队向浦上国秀请示。

浦上国秀倒不松懈,立刻停下了与日笠赖房的交谈,依惯例令全军进入备战状态。浦上国秀只觉叔父有些多此一举,但依言整顿前队。

他部下三百名精锐旗本,全是从播磨国郡内各处贱民部落招募来的勇士,负矛持斧,皆披双层挂甲。御敌对阵,每每冲锋在前,摧枯拉朽,无往不利。

如今军令既下,他们全部停步,从随行的驮车上取了穿戴在外面的厚重胁楯甲,在身旁辅兵郎党的帮助下,仔细披挂完备,方才重新列阵前进。

虽然经历过不计其数的合战,但只要身处于这样一群精锐的旗本之中,浦上国宗依然会感到心情激荡,虽然吉备纪氏并非源平朝臣之姓,可武家好斗的秉性却与二者形同。

“只盼这次莫要再扑个空。”他惦着马鞭轻轻敲打坐鞍,轻松地同左右笑谈,见披甲授兵以毕,面色倏而肃然,出声喝道:“与我出阵!”

同一时间,前队响起了清脆的竹哨声,这支总数六百余人备队开始以提快的速度,加紧步伐。

待浦上国宗的前阵备队行出百丈距离以后,后方的大队人马的部伍内,也响起了嘹亮的法螺号声。

随即十几面赤色附旗从各备队中扬起,跟随着靠前的一面流旗,随后全部军势也开始结成密集有序的兵阵,开始快步行进。

随着军势的行进,使幡骑回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到了最后浦上国宗端坐马上向前眺望,透过眼前招展的靠旗,已能望见远方正在匆忙列阵的美作军。

最后一班使幡骑归来,浦上国宗问道“此地名唤何处?”

那名使幡答道:“据乡人所言,此地名为小里田,离此地不远即是里田坂的山坳。”

浦上国宗暗自点头,望看对面的豪族军势,之间纷纷扰扰的杂兵队阵中各处,尚有不少骑马武士。

看来前番一路引诱己军只此的,就当是他们了。看他们这阵势似乎是想凭借人数优势,来在此同自己正面决战。

但看对面那一揆流民般乱哄哄的杂兵,不但列阵散漫,各个也是手持竹枪木棒,甲胄全无,便如弱不禁风的芦苇般模样,又如何能与自己手下这些精锐旗本抗衡。

他在心底嘲笑对方一番,可见这帮美作豪族已经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随即命令备队原地休整,抓紧时间引用清水、兵粮丸,等待后方大队军势跟上的功夫,尽快恢复体力。

与此同时,派出十余骑随行的使幡,朝着敌阵疾冲而去,既是为了扰乱对方布阵,也是为了进行试探。

这十余骑,顷刻便冲到了距离敌阵百以内,张弓便射,顿时引起了美作军杂兵的一阵恐慌,他们的前队,甚至还起了一些小骚乱,全凭监阵的武士弹压,才勉强镇压下去。

浦上国宗此时仔细观察着敌阵的情况。他命这十几骑佯攻袭扰,逼近百步内,对方只是零星射出十几支箭矢,亦不闻铁炮声响,由此可见,要么这支军势缺少武备弓矢,要么就是训作极为精锐。

他当然不会认为是后者,再从对方前阵的骚乱可知,明显是流民组成军势,基本上毫无大规模合战的经历,也许那些负责指挥的骑马武士是善战老卒,但单凭他们是不可能挡得住自己旗本的冲击。

那十於骑使幡绕阵兜转,驰马在美作军阵前从容不迫地飞奔而过,对前来驱逐自己的足轻队,浑然不惧。

他们对这些杂兵队的表现,相当不屑一顾,当即并列队,前者背弓挽枪,冲突在前,后者则散为两翼,连连射中。

直到将敌阵第一列,搅扰到不得安宁,才放声大笑着引马而归,自始至终,数千人的军阵也没有派兵追逐反击,引得浦上国宗身旁席地而坐的浦上军,哈哈大笑。

率领辅兵郎党助战的足轻大将山本胜次郎,甚至劝说浦上国宗直接以领兵冲杀,说不定便能趁其立足维稳,便将之一举击溃,纵然不克,也能够先破前阵。

以寡击众,是为兵家大忌。浦上国宗没有采纳这个意见,耐下心来,静静等待浦上国秀率领后队跟上。

浦上国秀带领马廻众,登上距离美作军不远的一处高阜,驻马眺望,远处的宽阔的平野上,赫然列着一支庞大的军势,可不正是一直找寻的星贺光重所部。

星贺光重所列的此阵,长约六町开外,遮蔽四野。

百步为一町,为了便于军势调动,通常大将在布阵的时候,每三町的正面,一排约会有二百到三百名左右足轻。星贺光重派来诱敌深入的羸弱共有三千人,阵长六町。

即是说,每三町有一千五百人,而每一横排,大约在二百人以内,他经过粗略的计算,得出对面此阵的纵列应约十排。

十排的纵列,算是较为深厚的阵势了。

浦上国秀心道:“看来对方主将,也非不是毫不知兵,当亦是担心我军会对他发起破袭,故是阵型厚重”看完了美作军阵的薄厚,又仔再细细看了一遭列阵兵卒们的武备甲械、以及队列严整与否等情况。

身边的日笠赖房也皱着眉头,放眼观瞧好一阵,凭借多年行伍,他对浦上国秀道:“美作军阵厚而不严,末将观之,其阵中之兵卒多为羸弱杂兵,行伍之间几无约束,又其披甲兵卒,唯本阵那百名郎党,且少骑马。用旗本先手冲阵,我等掩杀而上,至多半个时辰,即可陷星贺光重此阵。”

凡是阵势列成,按照军法,是严厉禁止兵卒们随意说话的,一则,随意攀谈,军令传递便容易遭受影响,二来,如果是有那胆怯、或有异心的兵卒,万一鼓噪埋怨,也许就会动摇军心。

对於此星贺光重不是不知,无奈这三千余中,基本都是临时聚集起来的一揆流民,全无阵仗当前的令行禁止。

即便本阵百名压阵的足轻,也都是各家豪族、国人众配下的子弟、族人、郎党,出於保护自家的庄园、田产才肯出兵。这些人能老实站好队列,列成个阵型已是不错了,又如何能够约束他们说话?

而且这些人,多是头次参与人数如此多的合战,或难免激动、或内心惶恐,且又被敌军飞骑掠阵,耀武扬威,是以不断同身旁的乡党窃窃私语,互相鼓劲打气。

这等情景,落到浦上国宗、日笠赖房这等沙场宿将眼中,自然就轻而易举地看穿他们底细和士气如何。

浦上国宗秀虽然因为年迈体衰,不复当年的强横,但素以强横敢战著称的性格却没有丝毫的改变。

目测了一会儿敌阵周遭,只见茫茫荒原,没有遮蔽,当无伏兵之虑。遂跃马扬鞭,指点敌阵,与诸将说道:“先前与主公室津城内合议时,我战前定策,主公率领主力拔克备前,先夺药师、大膳、南、北增根四城,沿路迫进川取,继而收复高天神城;我等以偏师与美作豪族会战友野、井内之间,凭我播磨子弟之勇悍,以野战而破其军势!”

“於今主公於备前连战连捷,而我等顿兵挫败。自古未闻,有主公亲冒锋镝,而为人臣子者胆怯畏战!今日必得攻破敌军之阵,此战若胜,备前一国、美作三郡三十万石沃土进归我矣!介时主公何吝万石封赏?诸将听令!”

日笠赖房等武士俱下马站定,围列浦上国秀马前,躬身听令。

浦上国秀声色俱厉,大声训教:“目付奉行何在!”

目付奉行长船宗光,拄刀出列。

“传我军令,虎满丸破阵后,诸队依据旗鼓号令是从,违令者斩!怯战者斩!溃退者斩!此三斩不为兵卒而设,只为诸君为行。兵卒退者斩足轻组头;足轻组头退者,斩奉公人;奉公人退者斩奉行、佐将;奉行、佐将若溃败逃散,我罪该当死!”

言罢,便又温言抚慰道:“凡擒、斩敌军总大将者,百金之赏!先溃敌阵者,亦是同赏!诸位,主公御恩供养我等多年,奉公死节便在今朝!”

日笠赖房等人凛然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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