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有些沉重,过了好一阵子,这些跪拜的豪族国人既不敢开口询问,也不敢随意起身,被折腾的满头大汗,心中揣揣不安,几疑要被儿玉党所害之际。
这才听到宇喜多直家,和蔼言道:“诸位国人多虑了。我儿玉党名声虽然不好,却也不是那种穷凶极恶之徒。我儿玉党杀人,从来只在阵上,杀的也都是敌军贼众。想来洼屋郡内百姓与我儿玉党又无仇雠,我怎会下毒手?”
山县昌政不言语,心中冷笑连连,想那英贺、上房、贺阳、都宇四郡内百姓,跟你儿玉党也没有什么仇怨,还不是屡遭毒手,妻离子散甚至家破人亡。
再往前算,年年来备中国抢掠的倭寇,从来也没有少过儿玉党的旗号。
身边坐着的里见氏家主义政忙不迭道:“是,是,和泉守仁德,乃是备中国内百姓之福。”
宇喜多直家接着说道:“几位有所不知。我宇喜多直家虽然出身草莽不假,可生平最喜欢结交武家义士。诸位家中的那些武士和郎党,我皆善待有加,半分也没有委屈。若不信,待会儿我便带几位去见上一面。”
山县昌政暗自不屑:“什么善待有加,说得好听。莫非当我等入城前,没看见城外那些服苦役的降兵么?”口上奉承:“这是最好。和泉守的德行,我等国人众信得过,就不烦大人劳步了。”
宇喜多直家对他笑了笑,续道:“我儿玉党不是贼寇乱军,行为处事,素来遵从幕府法度。地方恶党盘剥百姓的不义之财,我必取。贫苦庶民的粮秣,岂会忍心收为己有!”
儿玉党这些天来,抄掠不少豪族和町内座商家中的钱财、粮秣,再加上原先抢夺来的那些存粮,虽然不算太多,但也能够勉强支撑到来年开春。
再加上他已经定下冬日内,连续入寇四国,扫荡内海的策略,倒是不怎么看得上这些奉献。
宇喜多直家不是不缺钱粮,而是知道仅仅抢掠郡内百姓,也榨不出多少粮饷,与其传扬出去,平白惹起民怨,还不如做个人情,免去勒索。
此等内情,山县昌政等不知,但听他说的掷地有声,无多有少信了几分。
里见义政平日里多有苛待治下百姓行为,听到“地方恶党”、“不义之财”八字,心中惊恐,生怕被借机刁难,额头上渍渍冷汗都惊了出来,只顾点头道:“和泉守说的是,和泉守说的是……”
山县昌政顺势道:“和泉守深明大义,我等国人众惭愧。和泉守既是答允了三条,我洼屋郡内国人众略表心意的薄礼,还请笑纳。钱粮诸物,都足数带得城中,还请就此入库仓禀。”
宇喜多直家心知若不收下这些,洼屋郡豪族始终难以安心,何况五百石粮秣虽少,也能用上十天半月左右,聊胜于无,大手一挥,明石景季身后跪坐的两名职方人便下堂,自去结算。
趁着结算的空当,宇喜多直家说道:“我答应了几位的条件,还请几位也答应我一个条件,这样才算公平。”
里见义政大惊失色,磕磕绊绊道:“那,那些钱粮,不就是……”
角南隼人手捻佛珠,撩起袈裟露出腰间的戒刀,故作诧异道:“阿弥陀佛!几位居士不是说那些钱粮只是见面礼吗?”
“这,这……禅师所言极是!所言极是!”里见义政讷讷无言,低头朝下,不敢再来答话。
山县昌政见过场面,立马道:“是,是。里见典膳年纪大了,有言谈难免有些口齿不清。”
他一面为里见义政圆场,一面想:“这贼渠果然狡黠,一个不防,倒着了他的道儿。且想办法,慢慢与他周旋,应付过眼前这一关再说。”补充道,“若能和泉守还有吩咐,我等镰仓七人众,连同郡内另外一十四家豪族定然全力报效。”
宇喜多直家笑着连连摆手,环顾在座的诸人道:“在下的条件倒也简单。我儿玉党尊奉浦上大夫军令,前来收复郡领,只是眼下军中得力的人手实在不足。千头万绪难以厘清,请几位家里派些得力的一门武士,来我军内奉公协助。”说着,转向山县昌政一人,“山县左兵卫有大才,我军中人需孔急,还请屈尊一二。”
此言一出,不但里见、那须家派来的家臣面面相觑,就连一直沉稳的山县昌政也面露惊惶,说是奉公协助,谁不知是索要人质?
面对堂中洼屋郡诸家豪族,宇喜多直家有自己的打算。他知道,山县昌政等前来示弱,只是为了自保。
清水宗则、宗长兄弟抵死抗拒的姿态,就知道双方没有半点信任可言。眼下他们看似委曲求全,唯唯诺诺,回去后私底下怎么做,实在难以揣测。
数月前德仓城内,就出现过僧众和武士、座商联合起来发动一揆作乱之事,有前车之鉴,宇喜多直家自然要先索取人质,来作为牵制手段,免得再次出现里应外合的叛乱。
“几位若是商议不定,我这里备下了酒席,慢慢来无妨。”宇喜多直家似笑非笑,加了一句。话中意思昭然若揭:你们不把人质送来,自己就别想走了。
山县昌政比任何人都要着急,他万想不到宇喜多直家会如此蛮横,先前准备的几番推脱说辞,这会儿都成了无用功。他低声恳求道:“蒙和泉守错爱,只是在下乡野愚夫,才疏学浅,实难当大任,恐有负了和泉守的青睐,还请另择贤良。”
宇喜多自家哈哈道:“左兵卫过谦了。你可是山口馆大宁寺僧子生,既能前往山口馆修学,怎么会‘才疏学浅’呢?”
山口馆作为西国首屈一指的繁华所在,聚集了不少落魄公卿,大内义兴时起就召集学问僧和公卿,在菩提家庙大宁寺内教授家臣子弟学问,到得大内义隆为家督时,周围郡国内的豪族的子弟多有前往大宁寺求学进修之人。
明石景季、二阶堂信弘,乃至战死的桑原政次都曾有过去大宁寺求取典籍的经历。
山县昌政作为家中次子,因无法继承家业,所以家中便出资将他送去大宁寺求学,希望能够出仕大内家奉公,结果学业才刚刚小有所成,可因囊中羞涩,见识到了山口居,大不易的困窘处境。
只能回家一边农桑,一边自学经史,期望凑足盘缠后再回大宁寺进学,然后以文化人的身份留在大内家奉公。
结果却没有想到,陶晴贤举兵发动叛乱,大内义隆逃亡大宁寺后自尽,而这座西国第一等宝刹也险些毁于战火,寺中的僧众、武家子弟大量流亡。
单论学问和能力而言,接受过寺子屋求学,以及在山口馆见过大世面的山县昌政的确算是人才无疑,可既然有些才干,当然不愿意混迹在儿玉党这伙儿贼寇之中。
山县昌政心中一紧,不想短短时间,宇喜多直家竟然就已经将他的底细打探清楚,急道:“可家父有恙……”
宇喜多直家挥挥手:“你兄长在家,可照顾老大人,无须挂怀。你便安心来我军中,御恩奉公,我自有一番酬谢。”
“……”山县昌政此刻真个是欲哭无泪,备中国乱局横生,尼子家扶持的庄氏衰败了下去,自然有三村家亲和背后毛利家顶替上来。
怎么看也轮不到儿玉党这么一帮子倭寇,来当备中国主。
宇喜多直家等了一会儿,见堂上那十几人还没谈出个结果,随意吩咐道:“天色不早了,诸位若还没想好人选,便先吃饭吧。”
众人讪讪无言,既不说交人,也不答应吃饭。交纳人质可是个大事,谁知道宇喜多直家和他手下的儿玉党能不能在备中国站稳脚跟?又能称王称霸多久?
乱世里面兴起的豪族多了,一旦交了人质,日后他不敌尼子、毛利两家大名的话,诸人又该如何自处?
如果跟从一道反抗的话,说不得要牵连全族,如果倒戈易帜的话,先前的那些人质必定要受到杀害,怎么看都不会落个好结局。
这些豪族连尼子家的号令,都不怎么愿意遵从,又岂会甘心受到儿玉党的挟制,要非是龟山城一战损失惨重,早就动员军役准备开战了。
宇喜多直家不理会他们,自管自的说道:“我儿玉党大军来到,德仓城内的僧众、座商不知死活,负隅顽抗,可笑为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如今残垣荒城,灭家者过半,实乃咎由自取。”
他的语调温和,视线一一从堂上众人脸上转过,接着道:“诸位就不同了,你我祖上都曾为浦上家的奉公众,素来同气连枝。所作所为的忠义之举,本将历历在目,想来定然不会让我在浦上大夫面前难做。”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点指案上那颗中江氏家督死不瞑目的人头。
此时,岸本惣次郎自外走来,才到门口便洪声道:“禀主公,查得几名兵众违反军令,滋扰百姓,劫掠民家财物,绑在了门外,听候主公发落!”
宇喜多直家勃然大怒,拂袖将硝制过的人头扫落案桌,咣当一声响动,山县昌政等人抖了抖身子,见他面无表情挥手一斩。
这几日来确实有不少儿玉党的兵卒作恶,但宇喜多直家历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有闹出人命,他多半都是责打一顿完事。常言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众。
给自己卖命的兵卒,和几个无关紧要的百姓,到底哪个对他来说更为重要,心中还是清清楚楚,不过这并不代表宇喜多直家就会一直纵容宽忍下去。
不管是百姓还是兵众的性命,在他心中都是有等同。何时生,何时死,并非是由个人喜怒、罪责深重与否,而是价值高低来决定。
今天抓到的这几名为非作歹的足轻,运气就着实坏到了极点,现在索取人质不成,只能用点果决手段来进行震慑。
目付队把人带过来,按倒在了堂前,不给他们喊冤求饶的机会,直接抽刀将人头砍落,六具无头的身腔,喷出数尺远的血柱,把庭院弄得血迹斑斑。
有些甚至直接喷到鲤池内,将池水染成血色。山县昌政等人面色苍白,几个胆小的更是被吓得瑟瑟发抖,跪拜伏地,连连叩首,生怕也一起跟着丢了性命。
他们身为武家中人,不是没有见过杀人,可是为了恐吓他们一连杀死自己军中的六名足轻,当真闻所未闻。
岸本惣次郎故意捡起人头,用竹盘装好后,流水般送入堂内供众人观赏。
角南隼人念了声佛号,起身大声呼喝:“儿玉党军令到处,无敢不从!”堂内廊外的郎党、目付齐齐拔刀举枪,呼喊恐吓:“无敢不从!”声音洪亮,震动庭院。
宇喜多直家立身站起,对着众人,朗声道:“我答应诸位的事情,必定做到,还请几位莫要虚言推辞,也把我的请求办了!”昂首睥睨下,堂上诸人无不战战兢兢,坐之不宁。
斯须,里见义政勉强起身,朝宇喜多直家拜伏道:“老朽这就写信,着家中送人过来奉公。”
宇喜多直家泛笑:“这就有劳典膳公了。”同时传令,“来啊,备下笔墨!”
有他起头,其余诸人也都先后服软,就堂上起草书信。
那须氏派来的家老年岁太大,受到惊吓过后,浑身颤抖,无法动笔,便由他人代笔。
信送出后,宇喜多直家和颜悦色,邀请众人共餐,这些豪族肝胆俱裂,哪还吃得下,连连推辞,宇喜多直家便也不强求。
很快,洼屋郡内凡领三百石宛行以上的国人众,家里都送了人质过来。互相辨认无疑后,这些前来参见的武士,这才获准带领家中被俘虏的武士返回,至于杂兵则仍旧留下服从苦役赎罪。
这些人质中,皆为国人众的一门的血亲,大多是儿女,最小的才垂髫年纪。宇喜多直家命人带他们下去安顿软禁,山县武田家倒是省了来回,山县昌政直接被扣了下来,当即就被委任当了城下町的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