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豪雪,将许都笼罩在银装素裹之中。
临沂侯府内,刘光披着一件厚厚的棉袍,站在门廊上,一动不动。乍一看,他似乎是在欣赏花园中的雪景。可仆人却知道,从昨天到现在,临沂侯一直都是如此。
“侯爷,国丈来了!”
“有请!”
刘光蓦地清醒过来,道了声‘有请’,便向书房行去。
距离出使南匈奴,眨眼间已近两载。
从表面上看,他那次出使似乎毫无用处,以失败告终。可实际上,随着呼厨泉被杀,左贤王刘豹迅速崛起,刘光的成绩不可否定。只是这成绩一时间还无法看出端倪。因为刘豹虽然自立南匈奴单于,坐拥单于庭。但去卑尤未臣服,南匈奴所控制的面积,不过原来的五分之三。而且,去卑在年初和一支从河西走出来的鲜卑部落联手,隐隐有掌控漠北的趋势。大河以外地区,尽归此二人之手。
刘光有理由相信,那支鲜卑部落,是出自曹朋的手臂。
他们来自河西,明里说是遭遇汉军打击,不得不退出河西。但是,从南匈奴传来的消息看,这支鲜卑部落,装备精良,辎重丰厚,实力不可小觑。最可怕的,莫过于他们拥有极为精良的武器。据说,那些武器大都是被曹军淘汰下来的器械,使得这支鲜卑的战斗力极强。同时,他们还源源不断,向去卑输送辎重。
原本,随着刘豹占居单于庭,去卑已处于下风。
可是在获得了大批辎重后,去卑迅速恢复了势力,并且有意识的收缩兵力,屯扎于弹汗山和受降城一线。而去卑原先占居的申屠泽,被那支鲜卑部落掌控。
如此一来,刘豹就不得不两面受敌。
正北面,是去卑十万控弦;而西面,则有鲜卑近五万兵马,虎视眈眈。
从占居了绝对的优势,到如今持平……刘豹如今的状况算不得太好,甚至隐隐处于下风。也幸亏是河北战事告以段落,高干虽然在河东失利,却并未收到太大的打击。相反,他在袁熙的协助下,趁机吞并了柯最的乌丸部落,一下子壮大起来。
与袁熙联手后,高干又主动和刘豹结盟,并提供了大批辎重,帮助刘豹站稳脚跟。
如此一来,南匈奴的局势渐渐稳定下来,至少在和去卑的对抗中,刘豹挽回了劣势。可是,要等到刘豹完全掌控局势,形成助力,还需要时间。刘光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他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或者说汉室还能坚持多久……特别是凉州大捷传来后,刘光这种危机感,越发强烈,甚至隐隐感到了恐惧!
为何,我汉室宗亲之中,没有曹朋这等人物?
刘光拿起书,却无心翻阅。
马腾一死,衣带诏中署名者,只剩下刘备一人。
可刘备现在仍自身难保,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只能寄人篱下。虽说刘备在新野,和曹军数次交锋,也颇有胜绩。但总体而言,他那些胜利,都是小打小闹。
相比曹朋这次凉州大捷,刘备的成绩也就显得微不足道。
曹朋杀了马腾,曹操西北之患,也将随之消减。接下来,只看曹操如何迅速夺取凉州,把凉州完全掌控。
“临沂侯!”
刘光蓦地警醒过来,抬头看去,伏完已走进了房间。
他身着一身黑色长袍,大袖飘飘,将残缺的手臂藏于大袖之中。走进屋子,伏完朝刘光一礼,“临沂侯,先前呼唤良久,却不见回答,莫非有什么心事吗?”
伏完的精神挺好,看上去红光满面,比以前胖了不少。
在经历了那断手之难后,伏完渐渐从朝堂上淡出众人视线,变得清心寡欲,每日在家中诵道德经,显得非常自在。可刘光却知道,伏完一直没有停止动作。
在他那副风轻云淡之下,却藏着一颗炽烈的心……
伏均,死了!
让伏完对曹氏的恨意,越发强烈。
他表面上退出了政治舞台,可是私下里,仍在努力的为汉帝拉拢人才。这一点,从伏完家中激增的门客便能看出端倪。过往一年,伏完门下食客逾千人,大都是一些不得志的清流书生。每日高谈阔论,抨击时政,指点江山,已成为许都一道风景。而这些人所造成的结果,就是令许都街头巷尾,多出许多流言蜚语。
比如,曹操要谋朝篡位啊……
屯田之法,过于苛刻啊!
亦或者有人直接说,曹操如今所推行的律法,颇有暴秦味道,必然祸乱江山。
不过,这只是流言蜚语,也无法巡查出源头。
刘光一摆手,“国丈,请坐。”
哪知道伏完眉头一蹙,看着厅堂里摆放的那些家具,沉声道:“临沂侯乃当朝太仆,又是皇亲国戚,当谨守礼制才是,何故也效仿他人,置办这些奇淫巧计?”
伏完所说的奇淫巧计,是指刘光书房里的圈椅,书案……
刘光一笑,“国丈,礼在心中,何必拘泥。”
祖宗的礼法,藏在我心里面,我不需要告诉别人。一句话,让伏完顿时露出笑容。
“我欲派人前往关中。”
“呃?”
“马腾无能,被那小贼所杀。
如今凉州局势,已朝着曹老儿靠拢,不可以坐视。关中素有豪门望族,且利益纠葛,牵连甚深。我准备借关中之力,助韦端坐稳凉州,使曹老儿空欢喜一场,如何?”
刘光一怔,手指轻轻敲击书案。
这是曹朋的习惯,却不知为何,被刘光学会。
伏完的意思非常清楚,就是坚决不能让曹操完全控制住凉州地区。
关中有豪门世族,在凉州的利益极为深厚。比如韦端,就借助凉州通路,向羌氐贩卖违禁品,以牟取惊人利益。这只是冰山一角,事实上关中的豪族,丝毫不比中原少。比如平陵窦氏,京兆韦氏,还有弘农杨氏……诸如此类的家族甚多。
虽然如今的关中豪门,远比不上中原世族那么强势,但其底蕴犹存,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最重要的是,关中豪门,多忠于汉室。
比如弘农杨氏,临泾皇甫等家族,对汉室忠心耿耿。
刘光不禁轻轻点头!
这恐怕是伏完牵制曹操的最后一招……
“那韦端,可愿意配合?”
“我已命人前去和韦端联络,同时我准备在许都放出谣言,替韦端制造声势,助他取得凉州兵权。”
言下之意,他想要让韦端做凉州牧。
韦端虽然是凉州刺史,但相较而言,还是逊色于州牧的职位。
刘光想了想,“国丈既有此意,还要妥善安排。为韦端制造声势,还需要谨慎一些,以免被曹操觉察。我这边,会尽量为国丈清除障碍,令陛下提出朝议。”
“如此,伏完告辞!”
伏完如今做事,雷厉风行。
一旦商议完毕,就立刻告辞离去。
对于他这种行事作风,刘光倒是非常满意。
至少,比之那断手之前,做事总是犹豫不决,蛇鼠两端的辅国将军,强上百倍。
曹友学,咱们的博弈,还没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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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此次返回狄道,还需与曹太守多些友善。
今曹太守连取三郡,声势正大,到时候难免会有些言语得罪。少年得志,大多如此……主公若想要尽快将陇西收回,还是放低一些。想来,他也不会为难。”
韦端耳边,回响着杨阜的嘱托。
随着陇西战事平息,他返回狄道,收复陇西的事务,已变得迫在眉睫。
陇西,必须要尽快拿回来。
还有金城郡,也要从速取回。韦端非常清楚,陇西和金城的重要性。只有将这两郡掌控在手里,才算是高枕无忧。可问题是,曹朋会心甘情愿的交还给他吗?
车轮转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崩碎的冰屑向两边飞溅出去,散落一地。
对于杨阜这位老部下,韦端是非常信任。
可他心里面,却感觉到很不安稳,同时也有些不太舒服。
马腾,夺走了陇西,把他韦端从陇西赶到了汉阳;而曹朋,却在短短时间内夺回了陇西,甚至还把金城郡一同抢走。这分明是说他韦端无能,好响亮的一记耳光,打得韦端心里难受。要知道,他当初可是听信了马腾的话,才丢了陇西。
用力搓揉了一下面庞,韦端突然掀起车帘。
“元将!”
“父亲……”
韦康听到韦端的呼唤声,连忙策马上前,“父亲,怎么了?”
“到哪里了?”
“已过白石山。”
韦端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传令下去,今夜驻扎白石山,待天亮之后,再启程。”
“啊?”
“我心里,不太安稳。”
韦端轻声解释,又好像是自言自语。
韦康是个孝子,既然老爹这么说了,他也不好拒绝,便点头应下。
于是,车队便驻留在白石山下!
这白石山,在安故县和首阳县之间。
原本,这里是马腾的地盘,由大将成宜和梁兴二人驻守。不过,马腾死后,安故和首阳也就变得岌岌可危。这两人原本是韩遂手下八部将,但由于韩遂死了,两人便归顺了马腾。算不得马腾的亲信,却又属于贰臣,多少有一些尴尬。
自归顺曹朋以来,除了在夺取狄道时,立下些许功勋的马玩,便主动向曹朋提出,愿意来说降成宜梁兴二人。狄道大战,马玩寸功未立,基本上是站在城里看热闹。如今这大战将歇,马上就要***行赏,马玩自然希望为自己增添一笔功劳。
他和成宜梁兴,原本同属八部将,关系一直不差。
所以自告奋勇来到安故,与成宜梁兴一说,两人立刻顺水推舟,表示愿意臣服。
所以,安故和首阳,如今为曹朋所占领。
本来韦端是想要让他的两个部将,襄武孔信,还有漳县王灵出手,夺取安故首阳两县。毕竟,如果两县被他拿下,多多少少能挽回一点当初被马腾赶走的尴尬。
可没想到,曹朋根本不给他喝汤的机会,直接拿下了两县。
同时,又命阎行驻守首阳,马玩镇守安故。马玩还好说一些,可阎行却是一员悍将。王灵孔信二人虽说也善战骁勇,却不敢去碰触阎行的锋芒。更不要说,狄道还坐着一个曹朋,手下精兵悍将无数。而临洮又被甘宁郝昭拿下……这两人,一个出自曹朋门下,如今自立门户,另一个还在曹朋帐下效力,非同等闲。
再加上大散关的曹洪,以及西县的陈群。
孔信王灵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招惹曹朋。弄不好,就会被曹朋连根拔起……
天,已经暗了!
乌云翻滚……
韦端心神不宁,在大帐里徘徊,显得格外焦躁。
“父亲,您这是……”
“元将,你说那曹友学,真的会把陇西交还过来吗?”
韦康搔搔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事实上,这个问题真的说不清楚。反正在韦康看来,如果换做是他,费尽心思夺取了陇西之后,决不可能轻易交出去。但这些话,他又如何与韦端说明呢?
“他应该会交还。
父亲毕竟是凉州刺史,曹朋不过河西太守而已。如今他占据了武威郡,已经是名不正言不顺,如果再霸占陇西,恐怕会招人是非。依我看,他肯定会交出来,只是父亲到时候,难免会付出一些代价。曹友学不是傻子,他以一下郡太守身份,霸占整个凉州,莫说别的,只怕杨义山他们都不会答应,更不要说关中那些家族,在凉州颇有利益……父亲放心,他会交出来陇西,但要费些周折……”
“嗯!”
韦端不由得精神一振。
没错,我才是凉州刺史,他曹朋不过是一个下郡的太守。
义山说的不错,他年少得志,到时候我只要把姿态放低一些,自然能讨要回来。
等我稳定了陇西,哼哼……
可心里,又有一层顾虑。
当初王猛被马腾围攻,我见死不救,造成王猛之死。若是被曹朋知晓,会如何?
好在,这件事知晓的人并不多。
除了他父子之外,也只有石韬清楚。
当时石韬曾到狄道,恳请韦端出兵相助,但是被韦端拒绝……好在,石韬如今下落不明,多半是在救援王猛的时候,被马腾杀了。恩,死得好!石韬若还活着,那必然又是一桩麻烦。他如今死了,想来曹朋也不太可能知晓其中真相……
韦端突然有些后悔!
他后悔当初,为何要听信马腾的谎言,坐视王猛战死白石。
虽说王猛这个人耿直,不懂得变通。可整体而言,对韦端还是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尊重。
如果王猛没死的话,说不定这次回去,还能为自己美言几句,少许多麻烦……可再一想,如果王猛没死,他未必会丢失陇西,被马腾打得好像丧家之犬一样。
“父亲,父亲?”
韦康的呼唤声,把韦端从沉思中唤醒。
“啊?“
韦端猛然醒悟过,强作笑容道:“元将莫担心,为父没事。
只是这一路奔波,有些乏了……你也辛苦了,早点休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韦康点点头,告辞离去。
和儿子聊了这么一会儿,韦端的心里,好像舒服了很多。
他坐下来,捧起一卷书册,在灯光下翻阅。书,是蔡邕当年所著的东观汉纪。蔡邕死后,这本书也随之丢失。好在蔡邕之女蔡琰,读过此书,所以默记出来。
后韦端派人拓印一卷,时常捧读。
以前,他每逢心乱,一读书便会平静下来。
可今天却不知怎地,一直无法平静……忽然间,风卷帐帘,拂动灯火摇曳,忽暗忽明。韦端心烦意乱,于是披衣而起,迈步走出了帐篷。却见漆黑如墨的苍穹,风云色变。大风起,呼啸肆虐。营中的几座小帐被狂风吹倒,军卒们狼狈跑出。
一杆大纛,轰隆倒地。
使得韦端心里,不由得一颤……
鹅毛大的雪花,呈六角星的形状,纷纷扬扬飘落。
一眨眼的功夫,天地变成了一片雪白,令人心中顿生一种莫名的寂寥感慨……
好大的雪!
韦端负手而立:这,恐怕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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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风止。
雪扔在下,地上厚厚的积雪,足可以抹过脚踝。
车仗再次启程,碾压着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由于雪势很大,道路也变得极为难行。原本从白石山到狄道,只需要半天的时间,韦端一行人,却足足走了快一天。
当天色将晚,大雪停息的时候,终于看到了狄道城墙的轮廓。
落日下,巍峨的狄道城墙,在洮水河畔,透着古老雄浑的气息……
韦端长出了一口气,心神也变得平静下来。眯着眼,眺望狄道,他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感。
我,终于又回来了!
“传令下去,命车队加快速度。”
韦端吩咐罢,刚准备放下车帘……却见韦康纵马而来,在车前停下,翻身下马。
“父亲,河西太守曹朋,率狄道大小官吏,已至十里亭相迎。”
“啊?”
韦端心里一颤,脸上顿时流露出一抹喜色。
曹朋亲自出城相迎,说明他把自己当成了上司。换而言之,曹朋定会交出陇西郡。
既然曹朋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出身望族的韦端,自然也不能失礼。
他从车上走下来,整了整衣衫,而后下令道:“打出旗号,元将随我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