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羽翼将他环抱在中间,亲昵而柔和地蹭着他的皮肤。那张与阿诺斯一模一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平静地向前看着:“这一次你做的不错。”洛弥短短时间听了这句话两次,有些哭笑不得。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黑翼领主,本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原则,维持着缄默。黑翼领主也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知道想什么,任由自己的羽翼笼罩着洛弥。被厚厚的羽毛翅膀包久了,洛弥有点热,动了动身体,想腾出一点空间,结果被翅膀包裹得更紧,差点喘不过气。恶魔阿诺斯像是被惊醒了一般,转过头看着他,血色的眸子凝视了他一会,忽然勾起了唇角:“既然你完成了我的任务,之前的背叛就既往不咎,也该给你奖励了。”洛弥的心跳声忽然加快。他吞了吞口水,忍住一瞬间升腾起的多种欲望,干巴巴地道:“现、现在?阿、另一个您随时都会回来……”恶魔阿诺斯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洛弥变得红润的耳垂,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机械台灯的光被调整到刚好覆盖桌面,让坐在两侧的人恰好在光源之外。阿诺斯凝视着那盏在黑夜中的台灯,平静地没有说什么。卡洛琳二世还穿着睡意,拢了拢头发,笑道:“弗洛里安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如果不是因为他无法下定决心从教廷脱离,我本来打算将皇夫的位置留给他。”阿诺斯尽力用冷冰冰的声音回答:“我不关心你和他的事情。”卡洛琳二世失笑:“不关心还大半夜跑过来问我?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和圣子阿诺斯共享记忆吗?”阿诺斯之前考虑过这个问题,猜想了一下黑翼领主可能的态度,有些倨傲不屑:“我知道的自然比他多。”卡洛琳二世并不意外地颔首:“跟我想的一样,毕竟你才是真正的阿诺斯。”阿诺斯抬眸看了眼对面这个几乎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尊贵的女人,略微停顿,才用黑翼领主的口吻不客气地道:“你对他也是这么说的吗?”卡洛琳二世显然很习惯这种对话方式,并不以为意,笑吟吟地道:“他让我想起最初的弗洛里安,虔诚、正直、善良……可惜这些都是被信仰强行固定住的假象。我并不讨厌这样的人,可我不喜欢伪装出来的圣人。”“这么肯定他是伪装的?”“不,你的情况更复杂一点。”卡洛琳二世唇边的笑意慢慢收敛,轻轻叹了口气,“炼金术拆分了你的灵魂,将完全善的一面留下,将恶不,我更喜欢称之为人性的那一面剥离,创造出现在的圣子殿下。”她向后靠在椅背上,脸庞完全隐匿在黑暗里,只有声音娓娓道来,“我还记得第一次重新见到他时,他十三岁,行着标准的礼,路过城门时对着乞丐停了下来,将自己的袍子解开,披在了对方的身上。”阿诺斯眼眸微动,回忆了一下,隐约记得似乎有这回事,但不太清晰。“效仿过去的圣人分袍,自然理所当然地愈发显得神圣、慈悲……可是当时我在对面,看到的是他的眼睛,遥远得像在另一片天空,只有标准化的怜悯与虔诚。”说到这里,卡洛琳二世的声音低沉了一些,“我当时在想,那双从我这里继承的蓝眸中倒映出的是什么?是身边这个乞丐吗?是欢呼祈祷的信徒吗?是高高在上的教廷吗?又或者其实只是一具空壳,什么都没有倒映出来呢?“我见过很多目空一切的贵族,认为下层的民众只是低廉的耗材,沉浸在祖传的荣光中,忽视了日新月异的帝国与世界的变化……呵,我不讨厌这样贵族,这让我解决他们变得十分简单但我不想我的孩子变成这种人。而阿诺斯,他比这种状态更可怕,他仿佛是一个真正的神灵,强大却冷漠。”阿诺斯眸光闪了闪,感觉内心中有什么情绪在沸腾,却很快消失在无形的黑夜中。他还记得自己维持的人设,慢慢开口道:“听起来你更偏向于我们恶魔。”卡洛琳二世重新笑了起来:“我不信仰神,我只信仰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确实和恶魔的思想是一样的。”阿诺斯牵动嘴角,露出了冷冰冰的笑意。卡洛琳二世搅动着咖啡杯,有些好奇地问:“所以,你今夜来找我只是为了问弗洛里安的事情?”阿诺斯沉默了片刻,问出了此时自己最在意的问题:“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用炼金术分割我们?害得我还要想办法杀掉他。”卡洛琳二世的动作一顿:“谁告诉你是我做的?”阿诺斯微微一怔。卡洛琳二世坐直了一些,眸子微微眯了起来,打量着阿诺斯的血瞳和影子,旋即眉尖轻动,放下了咖啡杯苦笑了一声:“没想到我居然有被骗的一天。”阿诺斯意识到自己被识破,抿紧了唇,一时不知道该否认还是承认。卡洛琳二世微微叹息:“已经说到这里了,那我也不怕你继续听了。或许你不相信,但用炼金术分割你的灵魂,将你改造成‘天使’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神圣而慈悲的教皇冕下。”“不可能!”阿诺斯脱口而出。他与教皇冕下相处了这么多年,哪怕教皇冕下对他一直客气多过亲切,但圣额我略三世对世人的仁慈、对炼金学派的打压他都看在眼里!而且就算教皇真的跟炼金学派有瓜葛,为什么偏要选卡洛琳二世与弗洛里安主教的孩子?“我知道你不信。”卡洛琳二世没什么笑意地笑了一声,“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神圣的教皇冕下要选择我的孩子就算那个老东西自己生不了,教廷孤儿院每年‘失踪’的孤儿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孩子?”阿诺斯坐在原地,血色的伪装碎裂,露出了后面被茫然笼罩的蔚蓝双瞳。如果卡洛琳二世说的是真的,那就代表他并不是所谓的地上天使,并不是神亲自指定的下任教皇,并不是纯洁无瑕的圣子殿下。相反,他是违反教规犯下罪孽的主教与女皇的私生子,一个不应该存在、不应该被拿到台面上的罪人。阿诺斯有很多想要反驳的话,可这一瞬间,过去种种宛如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海中快速翻过。圣额我略三世隐藏在客套下的疏离、枢机主教们止步于点头的交集、托马斯主教等人的隐瞒……过去那些遥远的、神圣的誓言与祈祷,仿佛变成了一个又一个丑剧,而他是唯一的演员,台下坐满了欣赏他自以为是的表演的观众,在内心捧腹大笑。他甚至还不如那位黑翼领主至少那个恶魔拥有真正忠诚的下属、拥有愿意坦然交流的母亲!这一瞬间,阿诺斯内心突然萌生了一种奇特的、从未感受到的情绪,让他想要掀翻面前的桌子,想要打碎皇宫所有的玻璃,想要冲上圣城,质问教皇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种陌生的感情驱使着他猛然站起身。但他最终控制住了自己,只对着卡洛琳二世微微弯腰,语调如平时一样平静地凹:“感谢您的告知,请原谅我的隐瞒。”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卡洛琳二世的寝宫。卡洛琳二世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阿诺斯脚步略带凌乱地离开,轻轻抿了一口变得有些凉的咖啡,自嘲地笑了笑。……阿诺斯的脚步从一开始的平静到逐渐凌乱,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比起卡洛琳二世说的话中蕴含的信息给他带来的打击,让他更悲哀的是,他的内心产生了动摇这代表他的信仰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虔诚。否则,他就应该大声斥责卡洛琳二世的亵渎,并立即离开,将一切向教皇原原本本地呈上。夜风从阿诺斯的脸颊两侧吹过,吹动他浅金色的头发,露出下面有些黯淡茫然的蓝色瞳孔。我堕落了吗?我动摇了吗?不,也许一开始我就被黑暗与罪恶缠绕,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阿诺斯脑内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等他稍微冷静下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快要回到在希格皇宫的住处了。他和洛弥、莱茵哈特一起住在那里。阿诺斯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看到洛弥,想要告诉洛弥自己听到的全部的事情,想要听听自己最好的朋友的看法。他如今甚至不敢确定莱茵哈特的忠诚到底是对谁的。但莱恩一定可以,莱恩是他的朋友,是和他彼此全心全意信赖的同伴!阿诺斯黯淡的眼眸重新亮起,心情竟然莫名好了一些。他加快了脚步,目标明确地进入宫殿,走向了洛弥的房间,并习惯性地开始思考洛弥现在是否睡着了、要是睡着了要不要打扰等问题。但他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洛弥的房门没有关紧。喘息与求饶声清晰地传了出来。第92章 选择阿诺斯站在门口, 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冷却,从无形的伤口中涌出,凝固成暗红肮脏的痂。他又感受到了如黑夜一般的潮水这一次, 潮水愈来愈高、愈来愈猛,随时都可能将他卷进深不可测的水底, 让他窒息、死亡、腐烂。熟悉的嗓音发出了陌生的声音,像沼泽中的淤泥,从他的脚下开始慢慢吞噬着他, 让他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阿诺斯试图抽起僵硬的脚,本能地想要离开。就在这时,没有关进的房门打开, 像被无形的力量从门内拉开。与此同时,屋顶的灯骤然明亮, 将房内的一切照得明明白白。阿诺斯蔚蓝的眸子中清晰地映出床上的景象。漆黑的双翼如同黑丝绒的羽被, 遮住了缠绕在一起的两人。洛弥无力地侧歪着头, 因为门口的动静而惊讶地看了过来他头发被汗水打湿, 沾在脸颊侧边,大半身体都被羽翼遮蔽, 只露出如花瓣一般散落在脖颈和肩窝上的红痕、蜷缩的脚趾与绷直的脚背;环抱着他的男人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血色的眼眸微眯,薄唇追逐着那些花瓣红痕, 似乎在环抱着洛弥,一只手从羽翼中伸出,紧紧按着洛弥的肩膀。当阿诺斯看过来的时候,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抬了起来, 并不带任何惊讶,只露出了一丝张扬的笑容, 随后侧头轻轻咬了一下洛弥的耳垂。洛弥肉眼可见地全身颤抖了一下,艰难地开口,发出了沙哑的声音:“……阿诺斯。”阿诺斯闭了闭眼睛,又重新睁开。另一个他从羽翼中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洛弥的脸,声音温柔如水:“惊讶吗?不过,应该也没那么惊讶,毕竟之前我和莱恩上床的时候,你潜意识是有发觉的,只是没敢去想,是不是?”他怀抱的躯体猛然一颤,让他用力收紧了手臂。“不过你也不该生气,毕竟莱恩是我派到光域来的,不是我,你们连认识的机会都没有。”黑翼的阿诺斯抬起头,血色的眼眸与另一个自己对视,语调平缓,还带着点倦懒,“这是我对他的奖励,奖励他及时向我通报了那么多的消息,才让我能够更方便地准备我的计划。”见门口的阿诺斯开口想要说什么,他唇角上扬的角度更高,“怀疑我支配了他?亲爱的莱恩,告诉我,我现在有支配你吗?”他温柔地拨开洛弥额头的湿发,语调温柔得近乎情人呢喃,“尊贵的圣子殿下能够看穿谎言,你不用担心,他会为你做主的。”洛弥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瞬间的迟疑,就已经代表了一些答案。恶魔阿诺斯的笑意更加浓郁,血色的眸中溢满了满意只差最后一句了。他看向了门口那个曾经神圣而纯洁的圣子,张开了一部分漆黑羽翼,对他微笑道:“要加入吗?我不介意,莱恩可是肖想你很久了,做梦都在想着跟你上床呢?”阿诺斯嘴角扯了扯,似乎想做出什么表情,最后还是失败了。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死在了这里。又或者他真的死了会比较好,不用面对他的世界的崩塌、面对他过去曾经珍视的一切都剥离了温情与信任的外壳,只剩下残酷而丑恶的真相。可惜他终究没有平白死去,只能狼狈地转身,脚步凌乱、踉踉跄跄地跑开,如同背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