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茫然四顾。
宽三颠跑而来,到了近前,跪倒在地,将插满鸡毛的王冠捧在手上。琼望望身后,雪羽儿不见了。雪羽儿正躲在一个洼处诡笑,很像那个“天女”。
“噢!噢!头领!头领!”人们欢呼着。
琼说:“搞错了吧,宽三。”
宽三说:“没搞错。命运说,那乘了金驼来的,就是头领。”
“谁是命运?”
“你父亲呀。”宽三说。
琼踩着一人的背下了骆驼。他想,马咋变驼了?却见那驼金光闪闪,把自己闪晕了。当马墩的那人爬起来,却是舅舅。舅舅老了,一脸皱纹。琼说:“舅舅,你咋当了马墩?”“错了。”舅舅说,“不是马墩,是骆驼墩。不过,你说马墩,就马墩吧。谁叫你是头领呢?”
谝子在那座高大的山上笑着,笑声响彻天地,可人们听不到。人们扯长了嗓门,嘶哑了喉咙,不停地喊:“头领万岁!头领万岁!”
琼摸摸头,发现那冠早戴到头上了,就想:“原来,我真是头领呀。那么,那剃度了的人是谁?”
一团迷雾在山中漫来,很快罩了人们。琼知道是父亲的笑。琼想:“想不到,父亲还有这般能为。”
那久爷爷却远远地喊:“假的!假的!”
谝子叫:“啥假的,你才是假的呢。”
久爷爷叫:“我也是假的。”zusi.org 狐狸小说网
宽三过去,踢他一踢:“既是假的,你叫啥?”久爷爷打个滚,猴跳般远去了。
琼上了法台,谝子朝他诡笑。琼想,他是头领呀。谝子笑道:“现在你是头领。你是金驼驮来的。它又没有驮我。”那驼昂脖,吼叫一声,见琼望它,遂诡异地龇出一口金牙。
“上当了。”琼想。
记得舅舅说过打冤家的事,每次打冤家,罪孽由一人担承,死的伤的,都算在他的账上。这次,是不是也是这把戏?
琼找舅舅,却见他正匍匐在地上,一个人踩了他的背,上了马。“舅舅,你咋当马墩呀?”舅舅扭过身来,露出一口白牙:“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冲锋!冲锋!”马上的人叫。
琼想,算了,上了战车,就当战士吧。他举起头领刀,怪,这刀也恭候多时了,说冲锋就冲锋;却想,那冤家们,快躲远些,这样子,血流成河呢。
那冤家冲了上来,山蜂似的。好大的开阔地,是草场。草场溢出血腥气。琼想,怪不得,这儿渗透了血呢。
“快逃呀,你们!”琼朝冤家们喊。
明王家的人哄笑了。你才逃呢。瞧!
琼扭头,见身后空无一人,几丛蒲公英在黄草间摇。他想,怪了,怪了,马太快,他们没跟来。
“啥没跟来。”一个瘦子叫,“他们早死了!”
“早死了。”
“死了,又生了,生了又死了。多少次了,你还是耍你的把戏吧。”
琼打个响响的哈欠,想:“真没劲,不是打冤家吗。冤家到了,却都溜了。”
“耍呀!”瘦子的声音隐隐传来。
琼就在马上立个跟头,那马风一样跑起来,琼来个镫里藏身,将那蒲公英一一拔了。耳旁的欢呼声山一样响。
“好呀!”听得谝子也吼。
琼想,行了,行了,见好就收。他扯扯缰绳。马就停下来。冤家们围了上来,都一脸兴奋。瘦子道:“没见过这号耍马戏的。脱下帽子。”
琼脱下帽子,就见一块银子飞了来。很快,落冰雹似的,银子从天而降。好在帽子大,没一块落在地上。
“行了,行了!”琼叫。
你说行了就行了。瘦子打个唿哨,那群人一窝蜂散了。
琼感到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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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汉找上门来,他知道舅舅的咒术起作用了,因为他患了龙病。这龙病,也叫麻风,他说:“我把锅还给你了呀?”舅舅笑道:“迟了。法已作了。”“能收回吗?”“收不回的。泼了的水,收不回的。”
屠汉说:“有治吗?”
“治是有的。”舅舅指指尿盆,“用尿洗。”
屠汉冷笑道:“你知道我为啥偷你的东西吗?”舅舅说:“知道。你恨我。你每天用那铁锤砸铁,其实是砸和尚脑袋。”屠汉说:“你知道就好。爹还在地狱里受苦呢。每夜,他都给我托梦,爹说他本来不知道地狱,也就没有地狱。可你老‘地狱地狱’地叫,他就有了地狱。我恨你!”
舅舅指指尿盆:“不洗吗?”
“不洗!烂死也不洗!”说着,他撕下块溃烂的肉,吞了下去。他狠狠地瞪一眼舅舅,走了出去。
“不洗!烂死也不洗!”屠汉在门外又吼了一声。
琼不忍心,把头伸出被窝,问:“再没别的法子吗?”
舅舅说:“有。忏悔。你问,他忏悔吗?”
琼一骨碌爬起身,出去,见屠汉已走到山下的**旁。那是一个巨大的石柱,酷似男性**。村里人拜了千年。近旁,有祭台。上面堆满了人头。屠汉撕下烂肉,喂那人头。人头都张开嘴巴,吃得啧啧作响。
“嘿,还有法儿。”琼说。
“知道。”屠汉惨然笑道,“叫老子忏悔,没门儿!忏悔的,该是他自己。”
琼叹口气,进了屋,见舅舅正在忏悔。琼想:这屠汉,真邪门儿了。
舅舅说:“你不该杀生的。”
琼说:“我没杀生呀?”
“你没杀生,人头从哪里来的?”舅舅说。
琼知道他指的是祭台上的那堆骨肉,说:“怪,哪儿来的?”
“他们都说,是你杀的。我不信,可他们都说。他们都说的时候,谁不信,谁就是疯子。”
琼便想到了当头领的事,想,那是个梦呀?
“你梦中犯淫,也是犯淫戒。知道不?那个女人,也怀上了你的孩子。都这么说。我不信,可都说。”舅舅吸了鼻烟,打个喷嚏。
“都说的,便对吗?”琼问。
“当然。那对或错,要看说的人多少而定。”
“说的人要是一群疯子呢。”
“也对。因为那是疯子的标准。”
“头领呢?”
“更对了。因为他是头领。”
“我明白了。”琼说。他走出木屋,去找阿甲。阿甲正在路口等他。阿甲说:“你真傻,问啥对呀错呀。这世上,本没有对错。”
“没有对错,便对吗?”琼问。
“对。”久爷爷从树后跳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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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陪着母亲,去寨子里,接受父亲的鞭打。每天都这样。母亲说:“他想激起你的怒气呢。你一发怒,他就得逞了。他眼里,能发怒才是男人。所有的恶,都源于愤怒。”
这一切,琼知道。
琼说:“我很想发怒,可我发不了怒。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在演戏。虽说他打你,你挨疼,但都不是实际存在的。”
妈高兴地说:“你总算明白了。”
一路上,好多人都打招呼。妈为琼的出家挨打,好多人都知道了,都叫妈“度母”。琼很想问是“白度母”,还是“绿度母”?可是懒得问,白也罢,绿也罢,都是度母。妈也不管这些,为自己的受苦而使儿子远离了恶趣,她觉得值,这是母亲的天职。她用自己的血精孕育了儿子,用乳汁养大了儿子,用苦难成全了儿子,这是她的宿命。
寨子里的人多了,好多人都搬来住,老打冤家,老怕冤家追来,这寨子里的强人就渐渐多了。琼知道,这世上的强盗,就是打杀来的。不打杀,父亲的寨子就空了。
“嘿!”宽三招呼着。他的脖中挂着许多饰物,很威风。那饰物,是晒干的**,从冤家身上割来的。据说,冤家的生殖力就会转移到宽三身上。每夜,寨子里的女人就叫宽三操得哇哇乱叫。谝子却懒得干这营生,他是这营生的导演。
“琼,你那心上人可在寨里呢。你只要脱下袈裟,踩上一脚,就能娶她。”
琼想,身上的袈裟易脱,心上的咋脱?
妈说:“别听他,由他去。他想激你发怒呢,你不怒,他也没法。”
宽三说:“你的儿子,厉害个贼死呢。杀冤家时,砍菜切瓜一样,瞧,人家多威风。”他指指琼。
琼低下头,见不知何时,自家脖中也挂了一串干肉,像胡萝卜。琼取下,抛向宽三,对妈说:“他们冤枉我。”
“冤枉你?”宽三笑道,“我冤枉你,可千百人都冤枉你吗?汉子做事汉子当!”
冤枉也不怕,娃子。妈拍拍琼的背说,圣人行了凡间事,心也是圣洁的。
琼想,妈也以为我真杀人了,觉得宽三又把那串干肉挂在自己脖中,也懒得去管,想:“妈竟也冤枉我了。”
“圣洁?”宽三笑道,“圣洁的标志是啥?是心?是行?若是心,天下哪有干净之人?当然是行了,修行修行,修的是行为。你儿子,早成恶魔了。”
妈笑道:“恶魔也是我儿子。”她低头安慰道,“恶魔也是我的儿子。母不嫌儿丑。”
琼急出泪来了,想:“妈眼里,我成啥了?”却奇怪地怀疑自己,莫非,真成魔了?
爹在那个豁口里等着,蛇鞭子绕在手上,远远地,他就笑了:“你倒守时。”妈说:“老娘说话算话。”悄悄对琼说:“你别当真,这是演戏。”
琼知道这戏演千百年了,就懒洋洋望寨子。寨里人都忙,有捣芝麻的,有吃鱼肠的,有舔狗食的。琼很奇怪,记得,寨中都是强人,咋干圣徒的活儿?却听得一人叫:“一样。强人就是圣徒,圣徒就是强人。”
一阵哄笑。
父亲的蛇鞭响了,啪啪地啸叫。一股猩红的血流到脚下。琼知道,这是母亲的血。奇怪,不是说没有伤吗?扭头见父亲正抽打一张羊皮。那血,正是从羊皮上流出的。
一个声音叫:“羔羊!羔羊!”
琼打个哆嗦,听到那血有咕咕声,像是一曲《摇篮曲》。小时候,妈就老这样吟唱,却发现此刻吟唱的,正是雪羽儿。
雪羽儿说:“你爹想娶我,你发怒不?他说,今生,他做的一切,就是想激你发怒。没有怒,就没有罪恶。没有罪恶,就不是男人。”
琼想说:“谁说我不是男人?”他抖动胸前的**念珠,想表白自己。宽三却在不远处,望了他笑。
“你怒不?”雪羽儿问。
琼摇摇头。明知道是在做梦,有啥怒的。父亲叫:“谁说做梦?瞧你妈,抽成这样了,你还不怒?你有人性吗?”果然,妈正伏在鞭下。背上的衣服早叫鞭子舔光了,一道道猩红的伤口,正朝琼笑。
琼想,也许真的不是梦。
他揪揪自己的腮帮,很疼。太阳也搅天啸叫。那捣芝麻的,住了手,笑吟吟望琼。一股黑流从杵中逃出。琼发现,那不是芝麻,是蚂蚁。
“我在超度它们。”那人说。
琼不由得失笑,想,超度这词儿,是强人说的嘛。那人便不好意思了,改口道:“它们在超度我。”
这才像话。琼想。
妈笑吟吟过来了。妈一脸圣光。妈说:“好了,走吧。”琼问:“疼吗?”
妈说:“疼。可我愿意。”又说:“妈生来,就是受苦的,就是为儿子受苦的。不受苦,就不是妈。”
琼忽然想哭。
谝子却一把揪过雪羽儿。雪羽儿欢快地望琼。“发怒吧。”她说。
“偏不。”琼说。
谝子倏然大了,像个大碾子,把琼压成了一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