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次次喊破了嗓门,
可回答我的,只有死寂。
人海茫茫,
却打捞不出,
我那双寻觅的眸子。
耳旁只有瑟瑟的秋风,
眼前只有无常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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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的梦魇里,明王家的人都齐声吆喝着,沿溪水走了来。那水溪,本是两家共有,可后来,明王家的人多,他们说那是我们的泉。众人齐吼,声震天地,泉就成他们的了。
可惜,他们在下游,那水虽向下流去,泉源却在上游。金刚家的人就在溪旁栽了树,在溪水上安了水车,再用那木板,搭间房子,安个转轮,水冲轮,轮带磨盘,吱扭吱扭,就成磨坊了。
梦魇里的瘸拐大却在看磨。他光棍一条,与老母相依为命。瘸拐大是个孝子,推磨的人一带来吃食,他就给娘留下稠的,自己呼噜呼噜,把那清汤往腹里吸,倒也壮实。
明王家的人一窝蜂拥了来,把那树拔了,把桥拆了,吼一声:“这是我们的地盘,不叫栽树!不叫搭桥!”
又对瘸拐大吼:“也不叫安磨!”
几十人扯个棕绳,在磨坊上绕几匝,齐声齐力,磨坊就散架了。一股灰尘腾起。
瘸拐大哭叫:“操你奶奶,你叫老子喝西北风?”
一人上来,“吃这个,吃这个。”一扬手,瘸拐大就一嘴沙子了。zusi.org 狐狸小说网
村里人都在山上望,都骂,都叫,都不敢下山。明王家的也不敢上山。山上的礌石们都排了队,等着往下扑呢。从没见明王家如此齐心,人势如此浩大。也知道,他们是借此想激怒村人,诱他们下山,混战一场,讨个便宜。
“你们都死了吗?”瘸拐大扭过脖子,朝山上吼。
谝子说:“石头大了,转着走。”
“宽三!宽三!”瘸拐大叫。
宽三从寨子里钻出头来,笑道:“叫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啥君子?”明王家的哄笑了,上前,把那磨坊的木板,浇上油,一点火,浓焰腾起。那些村人费心种栽的小树,也叫他们折了,丢入火中。
久爷爷却笑:“那坟墓,可是你们自己挖的。”琼明白久爷爷的话。多年之后,一场巨大的泥石流会卷向明王家,把那无常的村落,定格为相对的永恒。
“挖就挖。”一人叫。他们齐举了锨,把金刚家在河边开出的地都翻了个儿。翠绿的麦苗都变成了污泥。
琼叫:“别糟蹋了。收成了,算你们的。”
谝子说:“娃子,小心扇折了小舌子。这话,你可说不得,你可不是族长。”
琼说:“暴殄天物呢。”
“埋吧。”瘸拐大叫,“我要到怙主那儿告你们。”
明王家的哄然大笑。一个说:“知道不?我们就是遵怙主的令来干这事的。他老人家发啥号令,我们就干啥?”
“屁,屁。”谝子叫。他悄声扭头对村人说:“要是他们挖坝,咋办?村里就蓄了那点儿水,一叫挖了,别说浇地,连喝的都没有。”
话音没落,明王家已挖起坝来,哗哗的水声渐渐大了。
“呔!”谝子说,“那规矩,是县里定下的。你们涝死,也别叫我们旱死呀?”
“啥规矩?”对方一人道,“规矩也是人定的。人能定,就能改。”
另一个接口道:“连怙主老人家,也时时变口唤呢,忽而白了,忽而黑了,随他老人家的心情。谁叫人家是怙主呢。”
“再说,”又一人道,“这挖坝,也是怙主的旨意呢。”
久爷爷笑道:“谁都是怙主旨意,好个怙主!”
瘸拐大嗷嗷大哭。琼说:“别哭,那坝,叫他们挖。他们挖,我们堵。那磨坊,叫他们拆。他们拆,我们修。”
明王家的人叫:“堵了再挖,修了再拆。”
琼也大声叫:“挖了再堵,拆了再修。”他扭了头,对村里人说:“这便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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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诅咒实录》称,疫情是从一只黑头子绵羊开始的。那羊侧了身子,扭成8字,眼却直着,忽而跳几跳,倒地,抽几下风,就死了。
宽三说:“哟,这羊跳舞了。”捞来,几下剥了皮,虽没放出血来,还是煮了一锅,叫大汉们吃。大汉们吃出一头缸气。
妈对琼说:“你可吃不得,我不叫你吃死掉的畜生肉。”琼笑:“以前吃的,哪个不是死的?”妈笑着补充:“我指的是自死的。”
大汉们叫:“香呀,香呀。”
妈说:“香了多吃些。”
黄昏时,金刚寺的管家也来了。他说,怪,寺里的羊也死了好些,一个死法。妈说:“那年,也是这号死法,一死一大片,吃药是不应的。”管家问:“后来呢?”“后来就没羊了。”
这阵候,可怕。
管家却说:“这虽可怕,但不是最怕的。知道不?近来,阿甲到处胡说,尽是邪魔外道的言论,说怙主也打呼噜,说怙主也得佛印证,佛也得心印证,最终一切都得心印证……弄得人心惶惶。”
“这有啥不对的?”妈问。
“当然不对。凡夫也有心,外道也有心,都叫心印证,要怙主干啥?这股风若刮起来,天就乱了。知道不?金刚寺有几个年轻僧人,就开始不听上师的话了。”
“这阿甲……”妈想说啥,却叹了口气。
琼知道阿甲近来老串门,话也忒多。没主心骨时就这样,这叫六神无主。琼就出了门,他想去找阿甲,劝劝他,少说那些真话。
“这阿甲,比瘟疫还可怕呢,这才叫洪水猛兽,这是怙主说的。”才出门,琼就听到了管家的话,想:“这怙主,真无所不知,才有点儿风吹草动……”
“人家当然无所不知,瞧,”阿甲指指山坡上摇曳的一株花,“那花,也是探子,那树,”他指指那丛云杉,“更是探子。别看他们装得老实,一扭身,就叛变了。”
“这话我信。”琼说,“有时,连心也叛变呢。”
“能叛变的,不叫心,那叫意识。能发现叛变的那个主体才是心。”阿甲眯了眼,望望云,又说:“我知道,我死无葬身之地呢。记得不?那年,有个青年,竟说天是一团气,就叫火烧了。天怎么是气呢,天若是气,天堂在哪里?”
“天堂在心里。”琼说。
“小心,这话叫人听了去,也是洪水猛兽呢。谁都需要一个天堂。实实在在的天堂,就在那白糊糊的云里。你说在心里,他们就没了天堂。没了天堂,没了极乐世界,怙主就没饭碗了。瞧,”他指指一排十字架。“他们才被钉上了十字架。”
“有啥都行,不能有思想。”阿甲说。
琼似懂非懂。
“我终于明白了怙主是谁。是个外地的老和尚,很平庸的,只是不多说话。少说话的人,别人很难发现他的深浅,他于是高深莫测了。一天,他来我们这儿。一人说,这是外地来的怙主,请他上座。他就以为自己是怙主。身边的人都叫他怙主,叫了千遍万遍,就成怙主了。一成怙主,那需要怙主的就寻了来吃怙主,有真心信的,有假心捧的,渐渐成了一个团伙,骗吃骗喝,大家都跟着沾光,就成了大道场……这下,真成怙主了。”
“他有怙主的本事吗?”
“当然有。成了怙主,就有了怙主的本事。谁都需要怙主,他就有了怙主的本事。金刚寺有个僧人,老在禅定中见到怙主,金光闪闪的。那天,我说,你在《大藏经》上弄点灰,冲上水,洗洗眼再去看。初见时,还俨然佛陀,渐渐金光没了,三十二相没了,八十随形好也没了,但见一老僧,一脸皱纹,衣服上净是污垢。才知道,那怙主,原来是厉鬼装的。”
“后来呢?”
“后来,他就死了。有人说是自杀,可谁知道呢。知道真相的人,哪能得善终?嘿,你们偷听,我也不怕。”阿甲朝那几朵花吼。风里,还传来几声诡秘的笑。
“下一个,轮到我了。”阿甲说。
“怕吗?”
“当然。”阿甲说,“死是个巨大的黑洞,没有底的,所以我想活。明知活也是虚无,似苍蝇飞过虚空,留不下一点痕迹,可我仍想反抗这虚无。我极力地修呀,学呀,发现呀,创造呀,就是想从这虚无中创造一些相对永恒的东西。可我知道,没有用。许多年后,宇宙也会爆炸。那时,那些相对永恒的东西就会永远消失于虚无之中。一切存在,都归于一个巨大的虚无。所以,我既怕,又不怕,造成我怕的那些原因,就是我活过的证据。”
阿甲苦笑着。他一下子憔悴了许多。
“我是一个萤火虫。”阿甲轻轻地咳一声,“明知我影响不了这世界,还是要努力发出自己的光。”
琼说:“你瘦了。”
“因为我消耗着生命的能量。此刻,我的所有思想都发自我生命深处。那一个个哲人,都用生命点亮着思想:写书的,生命变成了书;讲学的,生命变成了语言;行动的,生命就成了行动。他们在实践自己价值的同时,也耗尽了生命。但这,却成了虚无中唯一的存在。这便是活的价值,瞧我……”
阿甲面无血色,憔悴不堪,脸上却发着圣光。“我要到地下去了,他们开始寻我了。我不怕他们,但我还是要到地下去。这不是怕死,我想活下去,多发出一点光来。可我那命运,如影随形呢。”
说着,他下了地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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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扩散,羊尸像雪地一样布满山坡,连那大牲口,也三三两两地倒地了。因舅舅去圣地朝拜未归,村里人就去求金刚寺的管家,叫他代村人上书山神,叫他派狼神来驱疫。第三天,那黑狼就在山顶上嚎叫起来。可那牲畜,仍一片片死去。
有人说,应该去问问怙主。
都说:“咋没想到这呢?”赶紧备了丰盛供品,管家带了,去求怙主。夜里,管家回来了,村里人围了去,琼很想知道怙主是啥样儿,就挤在前边,问:“怙主啥样儿?”管家笑道:“我咋知道怙主啥样儿。不过,口唤倒是讨到了。”琼问:“你没见怙主?”管家道:“我咋能见?他老人家闭关呢,一条红线,从关房扯出。”“哪个山洞?”“我咋知道哪个山洞?”琼觉得怪,很想问他口唤的来处,却见众人正侧目,定然是嫌他竟斗胆打听怙主的虚实,就知趣地住口了。
“怙主说,有人放咒呢。”管家道。
人们嚷嚷起来:“怪不得,一死一片,一死一片。”“我说那狼神,咋撵不走瘟神,怪不得。”
“谁放咒?”都问。
“怙主没说。”管家说,“不过,堪布打了卦,说是地下人。”
“地下人?”一个道,“莫非是鬼?”
琼马上想到了阿甲,心很猛地跳。他见人不备,溜出去,到后院,对着那井口说:“阿甲,有人想害你呢,快逃。”井把这声音传给了远处的阿甲。井口腾起一串水泡,阿甲的声音蹿出水泡:“能逃出命运吗?”
琼叹口气,抬起头,见那树上,有只乌鸦,正朝他笑。琼知道,它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就朝它吼:“你听到也不怕,你们找不到他。”
乌鸦嘎地一声,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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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爷爷正和五个小女孩玩羊骨拐。一女孩耍赖,久爷爷哇哇大哭。
妈过来,对琼说:“你记着,以后,我死了,你千万别找别人,就找那久爷爷,把这个给他……”妈从脖里取下一串耳松石,“不,供养他,叫他超度我。”
琼说:“说这个干啥?”
妈说:“记住,这可是生死大事。”琼说:“那疯子,真……”妈说:“别胡说。我二十岁时,就知道他是真和尚;三十岁时,知道他是得道者;四十岁时,知道他是大成就者;五十岁时,他就是佛了……”
久爷爷却扭过头来对妈说:“你是老不死的,你的五脏六腑都在哩。对不对,琼?”
琼暗自吐吐舌头,他有些信妈的话了。一次,他见村里一人忽然没了脏腑,腹内空如炉膛,不久他就死了。后来,琼一见人没有脏腑,就知道他必死无异。他于是问久爷爷:“你也能看出人有没有脏腑?”久爷爷笑道:“不。我看不出,但我能看出你能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