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颖用了一整天恢复人类生前的身形;用一整天抱怨、哀鸣,打砸视线内一切可以破坏的东西;第三天则利用前一日制造的残骸疯狂撕扯自己的血肉。
鸣泣从早到晚,日夜不绝。这如鬼魅般的嘶喊令宅子里的所有人都无法休息。它时不时响起,每一声让人听着,都像有刀从心脏上剌过。不论躲到哪个角落,无孔不入的噪音连同悲悸都能轻而易举地捕捉到生者的气息。宅院的人们饱受其苦,却对谁最痛苦心知肚明。
九方泽瘫坐在门的另一边,双手撑在太阳穴上,眼里满是血丝。同他的大小姐一样,他亦是三天两夜不曾休息。但哭嚎持续着,一刻不停,他就一刻也不敢闭上眼睛。下人门当然担心他,可谁都疲惫得自顾不暇。好在,他们多少能离远些,留他一人直面阵阵悲鸣。
九方泽并不是没有试图控制过她,但做不到。一个成年男性去压制一个未成年的女孩,本不该是件难事——可问题就出在,“死而复生”的大小姐不再是一个孩子那般简单。即使是幼小的动物,在面临死亡的威胁时,也可能爆发出惊人的反抗力。虞颖就是这样的情况。甚至,他已经不清楚那少女的躯壳下究竟是怎样的灵魂。
“莫不是遇到了鬼上身”“怕是被不干净的东西夺舍了”“定有恶人下了降头”……对这般反常的表现,下人们众说纷纭。九方泽若是在场,万不允许他们进行这般讨论。但是他已无经历顾及及这些,无法摆脱的疲惫感将他死死纠缠。而他比谁都清楚,此刻的虞颖并非是让什么秽物占据了躯壳。她的确是大小姐本身,只是——不再纯粹。
早就不那么纯粹了。
不再有人赶踏入房门半步。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肉糜。头发、指甲之类的角质亦是散落满地,让人疑心这些量不该是出自同一人身上的。屋内的锋利物,九方泽早已尽自己所能丢出了房间;剩下具有尖锐棱角的大型家具,他也在控制住大小姐时,让下人们设法包裹起来。这之后躁动又持续了一天一夜,先前的努力都成了徒劳。保护物脱落、桌椅开裂,柔软的布匹也被撕扯成了数段,染上鲜红的颜色。
整层楼,都是不许别人接近的。届时该如何清理,也都成了他一个人的事。聪明的人早就猜出些许端倪,但对此的议论是虞府的大忌。若拿到台面讨论,即便是九方泽也会严格按家法处置。人们在这里生活,时刻屏气凝神,对万事讳莫如深。
新的房间,他们仍在准备——这个房间必须保证密不透风,没有坚硬尖锐的家具,且四壁需铺满柔软的棉垫。其他的不算困难,可要保证处处柔软,不是易事。寻常的布料也会被撕碎,必须换成皮革,而打量的皮革需要采购,用于填充的棉花也是。
窗户被钉死了。但时间仓促,已有木板在撞击下松动了,每一片木板都满是抓痕。钉子有被抠挖的痕迹,上面残留着不完整的甲片。松动的木板间,一只漆黑的、属于禽类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从窗外盯着屋里发生的一切。
“九方大人!”一个丫鬟跌跌撞撞地跑来,“九方大人,水无君来了!”
人还未到,呼喊声先从哀嚎的背景音里传来。紧接着,水无君的身影迅速从楼梯闪现。九方泽猛地起身。久坐带来的眩晕令他摇摇晃晃,赶来的丫鬟立刻上前搀扶。就在这时,门的那边又传来一声巨响,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扔到门上——或者干脆是人。丫鬟吓得一颤,反而要九方泽来稳住她。
“拜托你了……”
滴水未进的他的声音是那么沙哑。
水无君凝重地点了点头。九方泽遣走了丫鬟,让她备些好茶。接着,他缓慢地、谨慎地用钥匙将门打开,迅速躲闪到一侧。水无君的身影没入门中,门立刻紧闭。
又是一阵无意义的尖叫,带着咒骂的情绪,水无君并不应答。在门的另一侧,九方泽也紧闭双眼,不做理会。他只听到金属锁链哗啦啦的声响。不多时,水无君走出门来。她毫发无损,只是轻叹一声,脸上的纱布随着她的气息微微晃动。
门内的咒骂还在持续,但不再有此外的任何声响。没一会儿,尖利的咒骂便转为呜咽。
“下去吧。她们应当已经泡好茶了。”
水无君看向他,那张鲜少有情绪波动的面庞展露出难以掩饰的哀愁。只有一瞬。
坐在茶水室内,两人相顾无言,谁也没有先打破沉默。在这儿,在这时候,已经听不到大小姐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她难得安静下来。对才习惯了噪声的虞府而言,这阵静默又成了另一种比黑暗更能吞噬情感的东西。
“我要感谢您。”九方泽终于开口,“若不是您赶来,不知场面还会糟成什么样子。”
“抱歉,我来晚了。身为六道无常,仍有许多琐事缠身——罢了,再说吧。先着手解决天权卿的问题……慢慢来。”水无君的语气有些疲惫,有些无奈。
“要多慢?”九方泽追问,“等多久?什么时候?”
“请你理解,我无法像你一样整日守在虞小姐身边。我们那里,也遇到了一些相当棘手的麻烦——有关所有六道无常的麻烦。但这不是应该牵扯旁人的事……还是说虞小姐吧。”
“是我激动了。还是应该谢谢您。至少这样,她不会再伤害自己,下人们也能好好休息了,那间房子也用不上了……”
九方泽的语气柔和起来,但也只是相对的。
“房子?”
“老夫人下令修建一所房子。”九方泽顿了顿,“一所没有利器的、四壁柔软的房子。你明白吗?就像西方的精神病院那样。可她不是病人,她应该待在自己的房间。”
“她只是……生病了。你要承认。她留在这儿,只是因为她需要治疗。”
“她没有病。”九方泽的语气不容置疑,“有病的是这个世界。”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水无君不知如何反对他——也许他是对的。但很快,九方泽就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这也不多见。
“抱歉。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吧。”
水无君则无奈地说:“我只是觉得,缚妖索不是长久之计。她不该以囚犯的身份活着。在她有限的人生里,已被束缚了太多。我想,不应该剥夺她所剩无几的自由。”
“我宁愿她是一个犯人。”九方泽冷冷地说,“有区别吗?是多是少,剥夺就是剥夺。自由从来不是无限的。你敢说你们六道无常,就是真正自由的吗?限制大小姐的人身自由,也是老夫人的命令。我是虞府的总官,我坚决拥护并执行家主的一切决策——只要她还活着一天。至少,除大小姐自己外,这也是考虑到曜州居民的安全。凭她现在……或说,很久前开始,她的性格就只会殃及更多无辜的生命。”
“您不必激动。”水无君道,“你们以对待犯人的方式对待她。这偌大的虞府,也如监牢囚笼一般将她困住。但我们也都知道,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没有做出伤害他人的举动之前,我不认为她应该受到犯人的待遇。当然了……我知道与你说这些,并没有什么用。”
“我可以理解,但并不认同你的想法。”九方泽瞥了她一眼,“一定要等命案发生,等审判的令签扔到我们面前?的确,一两个人的死是微不足道的,但为什么一定要有牺牲?这就是你们永寿之人的观念吗?”
水无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不与你争辩。”
“我难道不会觉得可悲吗?缚妖索……”九方泽的声音低了下来,“明明是该对付妖怪的东西吧。时至今日,我们也别无选择。”
“九方管家……至少,你我都不愿意将她视为妖怪。只是如今,她的种种体征已经很难让我们将她归类于人。这是我们必须承认的事。”
“我们到底……还能做什么?”
分明是面对面的平视,水无君却感到他分明是在深渊之下呼救的。
水无君深尽量以平静的语气说:“还请您告诉我,在我们离开霏云轩后,具体都发生了些什么。”
九方泽靠向椅背。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有近乎绝望的平静。
“大小姐的状态是无法与人正常交流的。所以,若不去找霏云轩的人当面对峙,我恐怕永远也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但玉衡卿,大约是背弃我们了,这一点我曾与你说过——我早有预感。她终归是星徒,只会为自己的家业做打算……虞家对她依赖太深,被反手一刀,是迟早的事。这一切早就有所预谋,只是——我不知那天,大小姐如何出现在那里。这件事,怕是要委托您来调查。”
水无君点了点头。九方泽接着说:
“大小姐的状态……也是我失职。我没能看好天权卿分发的香,让她偷拿了去。如此,她才会沉湎于构想中的世界。我分身乏术,照顾不好她。可除我之外,也没人能照顾她。”
“您尽力了,虞府上下有目共睹。”水无君说,“现世的她没能得到足够的关注,并非是您的疏忽。她的人生,也不该是你这样一个没有血缘的人独自负责。”
“不。再怎么说,这也是我的失职。我知您在含沙射影些什么,而我只是个下人,理应对此视而不见。我不分辨对错,只执行命令。”
“……嗯。”
“复原的速度,已经很慢了。五楼是致死的距离。大脑破碎,多处骨折,器官衰竭……身体的修补只会更加缓慢。但她尚未完全恢复,就开始迫害自己的身体,增加了许多致命伤。我想知道……她不会痛吗?真的不会痛?”
“这么久了,我不会瞒你。九方管家,您应该很清楚,每次受伤时,那撕心裂肺的叫喊绝不是装出来的……说不会痛,也只是老夫人的说辞。她老人家可从没受过这种程度的伤。只是,过了这么久,虞小姐经历了那么多的……变故,对疼痛的感知应该已经削弱了许多,就像我们六道无常一样。她这次的叫喊,大约,并非是单纯的疼,而是其他的什么痛苦。否则她会停止这种行为的。不是说没有死,就是不会痛——您应该早就知道了才是。”
“你也觉得我在自欺欺人吗。”他并不是在提问,“而我也想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不用骗下去。骗她,骗我自己,骗虞家上下的所有人。什么时候?你告诉我。”
“我没有办法回答您的问题。时至今日,您能直白地将这个问题抛出来,我也确信您现在已没有能力控制虞小姐了。依我看……也罢,您先告诉我,您是怎么想的吧。”
“我怎么想的全然无用,所幸也并不重要。若一定要问我的话……”九方泽幽幽地看着她,“我一开始以为,大小姐想方设法地残害自己,是因为她已经分不清梦和现实了。在梦里,死了就能醒来,她认为自己没有死——所以才没能醒来。”
他还是那么稳重,先前转瞬即逝的情绪波动只好像一场错觉。但在那双深邃的演中,水无君还能读出疲惫之外的、更多的东西。但碍于他的身份,他不便说。从很早前就是如此。
“但是,我想,”他又说,“大概,她不是为了弄清自己有没有醒来……而是在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是吗。您是这么想的。”
水无君的语气多少有几分伤感。见多了太多悲剧的走无常,本对许多事的感知都变得迟钝、淡化,只是发生在这个小姑娘身上的事,多少令她无法释怀。原因有很多。这些年陪着他们一路走来,仅是诸多理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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