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身份

乾元帝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有帝王仪仗,随行的人至少有二十人不止。他扬了扬手,侍从们都向后退后了一些,给两人留够说话的空间。

“韶儿,你可怨我?”乾元帝站定不动,深沉的目光落在沈韶身上,语气竟带着些许亲昵。

许是因为四下无外人,又或者两人鲜少有机会这般说话,乾元帝对沈韶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好,透着一股亲近。刘传禧是内务部大总管,跟在乾元帝身边多年,虽明白乾元帝为何对沈韶不一般,心里还是翻起来惊涛骇浪,陛下为人严苛,对于中宫的两个子嗣都没有这么耐心,眼前这位在陛下心里地位不一般。

沈韶头垂得更低了,声音仍旧恭恭敬敬的透着疏离。“草民,不敢。”

明明是很正常的语气,但“草民”两个字由沈韶口中说出来,竟有种讽刺之感。虽说他已是进士出身,但吏部未授官位,称“草民”理所应当。

可沈韶本该是皇子,就算没有半点功名也不会是什么“草民”。

乾元帝心里一是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明明这孩子按照预想中那般对他疏离恭敬,可他内心竟没觉得有多舒坦。父子俩将近二十年,相处的时光一个巴掌都能数的过来,行完了礼也觉无话可说。

想到沈韶不顾他的劝阻,毅然参加科举,成绩斐然,乾元帝心里欣慰又无奈,他忍不住道。“韶儿,朝中局势不好,你不该贸贸然科考......”

话出口,乾元帝就后悔了。

这句不是责备,却也全盘否定了沈韶的努力。

沈韶藏在衣袖里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忽然想起小时候,乾元帝偶尔来长公主府看他,也会这般说,“韶儿,如今局势不好......”

快二十年了,从来“局势不好”,那什么时候才是局势好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命等到那时候。因为中宫不容他,因为中宫势大,所以他就要隐在民间,当个没名没分的私生子,最后竟连自己的姓氏都要摒弃......

“陛下放心,草民别无他想,只是不想当个废物。”沈韶干脆的应了一声,没有抱怨、也没有辩解,淡然到好像对身份从来不在意,好像那二十年的忍辱负重从来不存在。

只是他恭顺的眼底有一大片墨色在翻滚,像是乌云密布的天空,很快就要降下雷霆之击。不过只存在了刹那,很快云散风停,快到哪怕乾元帝始终注视着他,也根本没看清。

明明沈韶的脸上从来平静无波,乾元帝却无端心虚,心里不是不愧疚。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韶儿,你该明白父皇的苦衷,一切为大局考虑......”

沈韶沉默着,几乎要冷笑出声。

陆姝瑶静静听着,她心里很诧异,明明前几日才听说沈韶不受圣上待见,为何听他们说话却感觉很熟稔。等听见圣上亲口说出“父皇”二字,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捂住嘴巴的手指用力到指尖泛白。

听了这等宫中秘闻,不会被灭口吧?!!

陆姝瑶心里害怕,却还止不住的想,不对啊,陛下是沈大公子的生父,为何要将他寄养在长公主府?还将他从三甲中罢落,让一个才华出众之辈生生成了众人的笑柄?若她是沈韶恐怕要恨死陛下了,可沈韶竟然一直平静无波,淡然到令人发指。

她忽然觉得沈韶很可怕,咬人的狗不叫。

陆姝瑶曲着腿,蹲在草丛里,不止脚麻了,还因屏着呼吸太久,人有些难受,心里巴望着这两人赶紧说完话,好出来松松筋骨,乾元帝却大有继续推心置腹的意思。陆姝瑶恨不得再生出两只手,将耳朵也堵上,好过以后被人杀人灭口。

她心里觉得乾元帝的举动很怪异,若是真的在乎沈韶,为何不将他接回宫中,而是在长公主府当个养子?就连姓氏也跟沈国公姓,完完全全的摒弃身份,成了无名无分的养子。

若是陛下不在乎沈韶,为何趁着四下无人同他推心置腹,既然已经将关系处到这么尴尬的地步,就拿他当长公主的养子不好吗?偏偏要让沈韶知道实情。

人生最为难过的便是“本来可以”。

何况沈韶靠着自己的才华杀入三甲,却因为陛下被强踢出局......

陆姝瑶一个外人都不由觉得沈韶可怜。

沈韶面无表情的听着乾元帝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喉间微痒,待瞥见绿叶从中一抹颤巍巍的身影时,即将脱口的讽刺尽数被他压了下去。

他重新回归理智,沉默了一会儿,云淡风轻的提醒。“陛下的意思草民心里都知晓,更不敢有丝毫怨怼。陛下出来已久,恐怕太子和三皇子正等着您回去。”

乾元帝子嗣不丰,仅有的两个儿子都出自中宫,可见中宫荣宠之盛。沈韶明知道皇后是乾元帝心底的一道刺,虽没提到皇后,却字字句句都有皇后的影子。

乾元帝深深看了沈韶一眼,转过了身:“回去吧,正好去看看他们收获如何。”他说完没再给沈韶一个眼神,父子俩错身而过,活像一对陌生人。

沈韶始终低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待乾元帝领着随从们走远,他才凝望着对方离去的方向,眼底满是风雨欲来。

“哎呦。”

陆姝瑶真不想在这时候破坏气氛,可她腿麻了,几乎是乾元帝一走就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沈韶不知何时走到近前,似笑非笑道:“陆二姑娘礼仪不错。”

陆姝瑶尴尬的抬头,白皙如玉的脸上露出一个娇美凄怜的笑,眼里波光盈盈的模样大概没有男人会不怜爱几分。

沈韶别开目光,语气生硬:“已经将陆二姑娘送到,我们就此别过。”

陆姝瑶飞快点头,巴不得沈韶快点离开,省得他反应过来杀她灭口。看着沈韶上马,又看着骏马扬起马蹄就要撒腿狂奔。她心中狂喜,觉得沈韶还挺好的,被她知晓了这个大秘密也没准备如何。

沈韶余光瞥见她眼底的暗喜,忽然停下动作,手一下一下的安抚着骏马:“陆二姑娘,我不管你刚才听见了什么,但凡你露出一个字......”

他抬头,俊脸上浮现一个阴恻恻的笑容:“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陆姝瑶被他的眼神煞到,咬着唇,心口砰砰直跳。

呸!就说他不是个君子!

陆姝瑶犹豫再三,想着要不要表个态。沈韶却没了想听的兴致,“驾”一声,骏马撒开腿,扬起一地灰尘。

陆姝瑶又被呛到了,她剧烈地咳了会儿,冲着沈韶挺拔的背影狠狠地挥动粉拳,也就是沈大公子跑远了,她追不上,要不然非得扑上去揍他一顿不可。

她心里咬牙切齿的想着,哪知道沈韶骑马骑的好好的,猛地回头,刚好看见陆姝瑶的动作。他扯了扯嘴角,目光深沉的看着陆姝瑶。

陆姝瑶脸色一变,笑吟吟地冲着沈韶挥手:“谢谢你啊沈大公子,您一路走好......”

沈韶冷哼转身,没再回过头。

确定人走远了,陆姝瑶一下子瘫软在地上。这都什么事,一惊一乍的,不知不觉间竟出了一身冷汗。

同沈韶分开的地方,确实离营地很近了。陆姝瑶拖着步子走了一会儿,就到了武安侯府的地盘,看着熟悉的帐篷,她心神微松的同时,止不住地冷笑。

按照沈大公子的意思,她的外衫上被人下了药,而且是会使马受惊的药。下药的人真是好算计,不论是她的马受惊,让她从马上栽下来,还是她的马撒腿狂奔,落入猛兽群里,对下药者来说百利无一害,轻轻松松就能除掉她这根刺。

至于下药的人是谁,这还用猜吗?

陆姝瑶对着沈大公子伏小做低,是明白自己没胜算,但她也不是谁都能上来踩一脚的人。

“姑娘,奴婢怎么没盯着您一会儿,您就把自己弄成这样了?”红杏见陆姝瑶满脸狼狈,衣衫也变得皱巴巴的,急忙迎上来帮着净面、更衣。

陆姝瑶安抚地拍拍她,“给我弄一桶水吧,我泡一泡。换下来的衣服不用洗,等会儿有用。”

红杏靠的近,自然也闻见那股怪味了,皱眉要问,见姑娘满脸疲累赶紧去提水。

陆姝瑶泡在水里牙根直痒,陆静娴这个人不把她彻底摁死,但凡有机会就会冒头,想到那些蝇营狗苟的算计,她已经没有耐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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