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日头开始西沉。
忙完活计,大家拖着口袋,开开心心的回家而去。阿周和小赵还扛着今天的战利品:两条狗。
这两条狗,沦为了乔家的口粮。客人们来干活,自然要吃饱吃好。
因此今天的晚饭,十分丰盛。
厨房里响着欢快的切剁声,烟囱冒出的青烟中似乎都夹杂着狗肉的香味。
当阿周切出一盆烧得透烂的狗肉,蘸上蒜泥芝麻酱时,客人们都欢呼起来。
大家围着桌子,吃得满嘴流油。
乔氏依然讲着体面,客人们吃饭,娘俩个没上桌。
小赵都顾不得识字了。
嘴上吃着,话也没闲着:“这狗肉如果烤着吃,抹上孜然,大料,那才叫香!”
“你个馋鬼,打哪儿听来的这些东西?”
肖伯笑骂了他一句,“香料可是稀罕货,士大夫才用得起!咱穷家小户,有肉吃就不错了。”
“是啊,是啊……”
小赵抹抹嘴上的油,连忙笑了笑。
阿周却感慨道:“据说当年,太子爷开办海务,就是打算出海购买香料!谁知……”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悄悄望了乔氏一眼,赶忙住了口。
好在乔氏并没听见。直到大家吃完晚饭,天也黑了,这才殷勤的开始送客。
“老肖,招待不周啊?”
“小赵,明天可记着早来,狗肉还有很多呢!”
“谢您了乔婶儿,别送啦!”
“您也早点歇着吧!……”
短客们一一告辞。乔氏这才让阿周先去洗澡休息,自己带着孩子吃饭。
……
晚上,李恩躺在小床上,看着窗外。
时近中秋,天上明月高悬。相似的景致,让他思绪连篇。
本以为,在乡下当个衣食无忧的小地主,就可以远离尘世纷扰。
结果乡下居然也不安宁,乡下人也不如想象中的那样纯朴。
“扯皮的事还好说。如果发生冲突,我现在的肉身太弱小了!得想个法子练武才好。”
今天打败了一人两狗,是因为对方实力太弱。如果是一个高手,李恩就危险了。
身为鬼仙,必然要性命双修。李恩如果重新练武,并没有多少困难,只是要找个合适的理由。
一个四岁的孩子,突然就会练武了?哪怕旁人不在意,也不好向母亲交代。
思来想去,李恩还是准备用老法子:给老娘托梦。
神魂出壳,他重新变成老孟的模样,当然形象美化了许多。潜入乔氏的梦境,与她重逢。
李恩称:孟家得到了祖上庇佑,传下武功。让银儿习武强身,守护门庭。
正好“老孟”白天赶跑了张三,乔氏就相信他显灵了。
李恩也暗中松了口气。
这样安排,他就能光明正大的练武,还能掩盖自己是鬼仙的事。
于是次日天明。
李恩起床后,迈着小短腿到了院中,终于得以再次修习太祖长拳。
李恩的武功,被百灵灌顶传授。如今再拾起来,丝毫不觉生涩,也不用修斗拳十三势了。
乔氏也发现“女儿”在院子里打拳。虽然不懂武功,但也感觉打得挺好看。
“银儿?”
“娘!”
听见她叫自己,李恩连忙跑过去。
乔氏问道:“你打哪儿学来的把式啊?”
李恩便说道:“昨儿做梦,一个白胡子老爷爷教的。”
乔氏忍不住笑了出来:“什么老爷爷,那是你爹才对!你可好好学,不过娘也有个要求。”
“您说。”
李恩也很乖的听着。
乔氏说道:“待会儿客人们来了,你要跟周哥他们一起学认字。每天上午学一个字,下午学一个字,晚上再学一个字,不然不能做别的。”
“就这?娘您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学。”
应了一句,李恩悄悄比划了一个手势:“大功告成!”
不过乔氏后面的话,却让他差点掉了下巴。
“还有!你一个女孩子,得学点女红!待会儿肖婶来了,你和娘一起先学捻线,上午捻三尺,下午捻三尺,晚上再捻三尺,不捻完也不能做别的……”
“捻……”
李恩咧了咧嘴,以为自己听错了,“捻……线?”
“嗯?”
乔氏微微皱眉。
虽然只是一个孤老婆子,但她有理有数,正气凛然,让李恩根本不敢反驳。
“是。”
“婶子,我下地去了!”
眼看天色不早,阿周便扛着农具出了门。乔氏也说道:“待我向客人问安!”
“放心,我记着呢!……哟,肖婶?您来啦?”
“唉!”
正说着,只见院门外进来一位和乔氏年纪相仿的妇人。
她长相一般,起码不像乔氏这样丑。不过看见乔氏,也非常有礼数的回了一拜。
“嫂子!”
“姊妹,快请进!”
乔氏也还了礼,热情的将她让进堂屋,先上了一杯茶。之后叫李恩道:“银儿,见过婶子!”
李恩见对方礼数周到,自然不会失了体面。正坐于地,恭敬的拜了两拜。
“见过婶子!”
“哎哟,真不愧是书香门第!”
婶子大为受用,赶紧将李恩扶起来。之后一手又挽过了乔氏,喜笑颜开。
“嫂子,眼下秋收,咱姐俩又得忙活一阵了!要是忙不过来,你可别忘了那些姑娘媳妇。”
乔氏笑道:“放心,忘不了!她们若肯来帮衬,我迎客都来不及呢,又怎的敢忘?”
说着,娘三个就穿过小院,来到了偏厅的泥坯房里。
这间屋子,李恩没怎么注意。因为里面放的是纺车,还有织布机,他对这些没兴趣。
不过乔氏就是靠这些讨生活的。
“小银,还记得娘早上说的话吗?”
“啊?……记得。”
李恩心里咯噔一下:他已经想象出百灵和自己重逢,结果自己变成了“织女”?
这画面不要太美。
不过乔氏并没有注意他的情绪,毕竟小孩子都贪玩,不喜欢做事,慢慢教养就好了。
“你看,这是昨天采下来的棉花!我们先把它们放在脱籽机里,摇啊摇啊……”
乔氏跛着腿,从布包里抓起几朵棉花,放进一个小磨盘。摇一摇把手,柔软的棉花就被拽进缝隙,硬硬的棉籽则被挤在外面。
看着母亲残疾的腿,还要弯腰拣棉花让自己看得清楚,李恩也果断抛掉了杂念,专心去学。
“然后,我们把这几朵棉花弹啊弹,弹得软软的!……你看,它们就粘在一起了,变成了一大朵!……”
“是……是啊。”
李恩很想露出天真的笑容,取悦一下母亲。不过怎么样也拉不下面子。
好在乔氏并不在意,而是用手指轻轻的摄起一丝棉絮,捻了出来。
捻出一寸来长的棉线,她摸出一枚铜钱,系了上去。然后把铜钱拧了很多圈。
最后用手捧着这团棉絮,举了起来。
铜钱一放,便不由自由的开始转动!
随着铜钱的转动,捻出来的棉线也越来越长,从刚开始的一寸,变成了几寸,然后变成了一尺,几尺!
铜钱转得慢了,乔氏就会拨弄一下。
她的力道恰到好处,铜钱始终转得不快不慢,因此捻出的线也粗细均匀。
“哇哦……好神奇!”
李恩这回终于忘记面子了,露出了四岁小孩的惊喜表情!逗得乔氏和婶子直笑。
很快,这捧棉絮少了些许,铜钱上也拴上了一根三尺多长的棉线。
乔氏说道:“小银,你慢慢学。只要捻出一根线来,拴上的一枚铜钱就是你的了。”
“真的?”
一听这话,李恩精神就来了。
乔氏笑了笑,从衣袋里又摸出一枚铜钱,放在了他的手上。之前的那一枚拴着棉线的,也给了他。
这让李恩忍不住问道:“那我要是捻出一百根呢?”
肖婶忍不住笑道:“那就让你娘给你兑一钱银子吧!”
这让李恩也笑了起来。很快,他就抓了一把棉朵塞到小磨盘里,先学着脱籽。
乔氏则和婶子在一边摆好纺纱机,真正要纺棉线了。
老姐俩吱悠悠的摇着纺车,边干活,边叨些家常。李恩边学着干活,边听她们谈话……
……
乔氏是一个聪慧的人。她劳作多年,改进了纺纱机,一次能纺出三根纱线。
因为这个壮举,当地官府授予了她“专举权”。
所谓专举权,是太子监国时下达的政令。原本是为了改革科举,为国家招纳人才。
科举从兴起到如今过了数千年月,能出的题,能答的卷都耗得差不多了。这样的后果,导致出题越来越刁钻,应答越来越古怪,离人才越来越远。
很多人都向朝庭进言,希望能改良科举。
于是太子下达了“专举权”。
一位考官在世,他出的题目不允许盗用。但他过世若干年后,可以再用。
同样,一位进士在世,他的作品不允许盗用。但他过世若干年后,知识还于天下。
这个专举权一经试行,就获得了不少人的好评。
当然反对声也不绝于耳。特别是那些不用科考,有荫封的士大夫们,始终颇有微辞。
不过,将专举权真正发扬光大的,却是普通百姓。
有农民培育出了新稻种,向衙门审报“专举”。有木匠改进了刨子,也向衙门审报“专举”。
太子也是来者不拒,三教九流,统统接纳。只是平民没有士人待遇,专举庇佑只有数年。
由于专举受到士人百姓的一致拥护,所以太子倒台后,也像庶民蒙学那样被保留了下来。
乔氏的纺车,就是庶民等级最高的,庇佑九年。
在这九年内,其他人想用这种纺车,就得向衙门交纳厘金。乔家也能得到收益。
乔氏还因此受到礼遇。毕竟她解决的是百姓的生活疾苦,被官民奉为“衣被苍生”。
如此名利双收的事,自然让不少人趋之若鹜。
加上庶民蒙学的普及,更让百姓们开始喜欢思考,而不再那样蒙昧无知了。
这样的后果,更遭到不少士大夫的憎恶。
后来弹劾太子,其中一条罪状就是“玷辱圣贤,祸乱愚民,重商谋利,败坏纲常”。
……
“……姐姐,你现在的纺车,一次能纺出五根纱了!若是再审报专举,也是可以的!……”
婶子吱悠悠的摇着纺车,语气中颇有些可惜。
乔氏则说道:“我现在衣食无忧,又有了银儿,已经别无他求了!我纺的是纱,吃的还是米,乡亲们养育了我,我怎么忍心再盘剥他们呢……”
听着母亲的话,李恩对她的认识不禁又加深了一层,也更多了几分敬重。
“哎哟……”
不过因为偷听大人说话,他思想不集中,手指头不小心被磨盘夹了一下。
“银儿!”
乔氏见了,慌得一跛一跛的赶过来,差点摔倒!
她拿过李恩的手就吮在了嘴上:“疼吗?是娘不好,才多大就让你学这个……”
“没……没事。”
看着母亲的丑脸,李恩心里一酸,连忙笑了笑:“娘,不是很疼!真的……”
“我一定好好学,您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