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近进门后,一眼就看见了乔银,乔银自然也看见了他。
周近如今头戴纱帽,身着朝袍,足蹬朝靴,和在太平庄当老爷时的气魄又有了天差地别。
尤其是中了进士后自信有神的双目,再配上端正的眉耳口鼻,装成在由漆黑胡须修缮得恰到好处的面孔之上。在这皇宫大内,由皇帝亲自召见的禁所,这一切当真无法让人想到他在多年以前,还是一个在乡下打棉花,被未婚妻抛弃羞辱的农民。
而在周近眼中,同样头戴纱帽,身着朝服的乔银,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来到京城之后,周近也见过各色人物,其中不乏身着戎装的巾帼英雄,也有诗书风流的才女。但她们都没有乔银这样自然,自然到让人知道这就是大肃官场的一位同僚;至于男女,明摆的事,但并不重要。
不过在这种场合,周近和乔银只是稍稍对视了一眼,并无他话。
让乔银意外的是,那个丁真居然也在这里。看他们的官服,周近现在应该是瀚林院编修,丁真是庶吉士。
另一位官员也是年轻人,不过穿的是团蟒补服,看起来身份相当隆重。
皇帝此时已在主位上坐了下来,正对这位年轻官员说话。
“刘彧啊,你府上如今也是王府了!按规矩,得配上长史和护卫才是。朕如今把周近和乔银先拔给你……”
说着,周近和乔银忙站了起来,向着这位小王爷行了个礼:“参见小王爷!”
“谢皇上!二位少礼。”
小王爷也站了起来,向他们二人也微微还礼。
皇帝便继续说道:“不过呢,这二人在朕身边,还有差事没办完!算是你举荐给朕,免得朝中有人心生嫌隙,望你也多多体谅朕一下才是啊。”
小王爷连忙说道:“儿臣岂敢?这周长史和乔护卫,原系儿臣府上当差,勤勉尽职!只因儿臣庸劣,恐误了他二位前程,若能举荐给朝庭,也算是人尽其材。”
皇帝听了,微笑着点点头。几人这才复坐。
见皇帝又说道:“即是王府举荐,周爱卿今年便可外任。你说在老家的包产法,朕觉得颇为可用,是否能在泯南作为新政试行?”
周近拱手道:“回皇上,包产法却为可用,但推行起来恐怕不易。并非所有士绅都如臣一样。况且臣身为泯南人,若外放至泯南,也恐为体制不符。”
皇帝便又问道:“那瑚州呢?”
周近想了想,说道:“瑚州新近光复,地多人少。若在此推行包产,等于从无到有,臣以为可行!只是瑚州暂无地主士绅,臣的包产之法将有另行。”
说着,他掏出一封奏折,上前呈给了许德全。许德全转过身,呈给了皇帝。
皇帝打开一看,原来周近是打算建立农庄,每若干户建一庄。生产办法,和士绅把地包干出去一样:交足国家,留够东家,剩余归自己家。
不过东家,在这里换成了农庄。
周近说道:“自古以来,因为朝官不下县,所以皇上推行新政才会阻挠重重;以臣愚见,农庄除组织生产,还应下放官员!县以下之乡镇,农村,理应效法州县,改士绅为流官,而不是付诸于当地豪强。”
“对。”
皇帝边看奏折,边又看了眼周近,“对!对。”
顿了顿,皇帝再次肯定道:“你说得对!朕和骆诚国,很久之前就讨论过这个问题。一是没能拿出合理的办法,二是没有等到恰当的时机,直到你周近横空出世!朕这些时日,一直在构想你的大农庄……”
岩油灯明亮的光照在皇帝脸上,让他丝毫掩饰不住心中的兴奋。
周近能想到包干法,倒不是他学问有多么精深。只因为他当过农民,才知道该怎么办。
见皇帝合上奏折,说道:“周爱卿,那你就先去瑚州,任知县!当地现在人不多,就辛苦你从最基层开始,把这个架子先搭起来!当然,这可比你治理一个家要累多了。”
周近拱手道:“苟利社稷,何以辛劳以避之?臣愿做瑚州知县!”
说着离位起身,向皇帝拜了一拜。
“好!爱卿请起。”
皇帝连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重新归位坐好。然后,皇帝又稍微沉吟了一下。
“这泯南,源州……”
之后他突然问乔银:“对了,你们老家是在……江口县对吧?当地知县可堪其用?”
乔银拱手道:“回皇上!江口知县尽忠职守,可堪其用!臣的童试,还是在他手上考过的。”
皇帝点点头:“朕也有点印象,记得他叫江沱!宁卫也在折子里提到过他,说此人和善亲民,推行新政也颇有成效。如今他尽职多年,就让他升任湖阳做知府吧。”
回头对又丁真说道:“爱卿是泯北人?正好就外放到江口县,补知县这个缺!这么一来,宁卫,江沱,加上你丁爱卿,正好就是道府县一贯到底。加上源州府三城相连,就更方便在源州推行新政了。”
丁真连忙起身拜谢:“臣定然不负圣望!”
皇帝也将他扶了起来,对大家说道:“这次改士归流,只怕比摊丁入地,一体纳粮更难推行!所以朕思来想去,还是先放在了源州,最好能再用个二三十年把底子打下来,让泯南先试行成功!只希望老天多给朕留点时间啊。”
说着,他不再回座位,而是慢慢走到院中。乔银他们也连忙站起,跟在皇帝后面。
皇帝看着夜空,说道:“太子曾问过骆诚国一句话。乔银,你知道吗?”
“回皇上,臣略闻。”
乔银拱手道,“太子说:搞了几千年的小农经济,还有必要再搞下去吗?”
“没错!就是这句。”
皇帝点头道,“朕现在可以回答,没必要了!”
……
几天后,会典结束。
乔银他们终于离京,回到了港口。
这次离京,场面颇为隆重。皇帝特地派了宜亲王世子刘彧,王府长史周近摆队送行。
乔银,宁远,卢源是洋务衙门的第一批进士。
这样的场面,无论是在礼制上,还是在地位上,都足以证明洋务衙门又稳固了一步。
“请!”
“请!”
随着大舰起锚,港口上的小王爷和战舰上的官长们也相互拱手作别。
岸上的其他官员,远处的百姓们也争相观看,目送三艘大舰向南远去。
“恭喜乔知舰高中皇榜!”
乔银归舰,让郎先生高兴得连连拱手道喜。乔银也笑着拱手还礼,客气了一下。
“唉,只是个武科而已,还是同进士。”
“同进士也是进士嘛!”
说着,郎先生笑着带他一同回了舰长舱。
看了一眼乔银解下的包袱,因说道:“听说小王爷赏赐了一口宝弓,能否让在下一观?”
乔银也大方的把包袱伸过来:“好,一观就一观!”
郎先生接过包袱打开,取出这把雷木乌骨弓。仔细的把玩了一遍,然后还试着拉了一膀。
“好力气!”
他不是灵肉合一的武道大宗师,拉满这口弓已是极限了,忍不住惊叹了一句。
“这口弓,在聚宝斋至少要价三千两!落星弓打造好还要点时日,如今有了它,也足够用了。”
感慨了好半天,郎先生才把弓还给了乔银。
“小乔你现在有了橘花血纹战刀,又有了这口雷木乌骨弓,当真如日中天!你之前那把铁木乌骨弓,不知能不能换给在下呢?”
“换?”
乔银倒没想过这么多,“您要是喜欢,赠您就是了!说换岂不是太见外?”
郎先生却是说道:“亲兄弟也要明算帐,别怪我人老话多!听说皇上很宠信你是吧?但你千万不要飘,皇上毕竟是皇上,凡事要有个分寸。”
乔银感觉有些好笑。
不过看着郎先生的样子,心里又有些感动,认真地说道:“谢谢您,我记住了。”
郎先生笑道:“这便好!我换你的铁木乌骨弓,自然不会让你吃亏。当初大宁子说要赠你洗髓汤,但因药材不全,于是耽误下来了……”
听了这话,乔银也明白了什么:“不是吧!这药材……能服用吗?”
皇帝这见召见,自然赏了不少东西。其中就有一枚人元大丹,不过乔银一直没服用。
一来是以他现在的修为,已然用不上。二来就是心里膈应。
郎先生却说道:“当然能了,我说过武圣全身都是宝:骨肉精血能打造神兵利器,五脏六腑能炼药强身!只是这东西太难得,咱这回算是拣着了。”
乔银听了,也深以为然。
别说武圣。换作常人,也不能把遗骸随便拿来用。这次是在海上遭遇变故,才拣回这么个“宝贝”。
“实不相瞒:这次打造橘花血纹战刀,我只带去了一只胳膊,而且还没用完!剩下那半儿,足以打造出一枚血纹钢针,或者一把血花纹战刀!所以胶东军械局连工费都没收咱的,还得感谢咱们。”
看他得意洋洋的样子,乔银有些好笑地问道:“您和公孙恩真不是师兄弟?”
郎先生居然也没否认:“我们不是同门,但的确一起学过艺!以官场上的规矩,算是同年吧?不过我有我的原则,只拣漏不杀人,所以我们合不来。”
“他能像您这样,也不至于落得身死道消。”
乔银倒没想指责郎先生什么。
这些道士,方士,医士,很多东西都得从遗骸上取得。但要注意的,是要守住行业底线。
二人聊着闲话,不觉就过了小半天。
他们中午起航,此时已近午后。甲板上的大厨范师傅又在招呼大家吃饭了。
“下一过?号!……下一过?蒿!……”
“啊,终于回到我的船上来了。”
乔银无比怀念的捧着自己的搪瓷碗,吃着已经不成样的乱炖,让身边的郎先生一阵好笑。
“怎么,在船上比在宫里还舒服?多少人做梦都想挤进宫去,你倒忙着跑出来。”
“我以前其实也挺宅的。”
乔银冲着郎先生笑笑,“可能是物极必反吧?我现在更喜欢呆在外面,到处浪。”
郎先生颇为赞许:“好,航海就是要这样的个性!几千年,咱们中原人就是太保守了。你今后出去远航,我就当你的幕僚怎么样?”
“哈哈,这怎么敢当呢?……”
乔银如今中了进士,在衙门里的身份就完全不一样了。加上他作为六品护卫外放,只要通过试航,再立次军功,当上舰守都不成问题。
郎先生也一直在鼓励和帮助乔银。洋务衙门对后辈一直是努力栽培,而不是打压。
舰队使入外海之后,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海面上波涛起伏,夕阳印天,鸥鸟翱翔。
这次会试,前后历时一个月。如今已到了盛暑时节。
不过舰队上的海员在码头休整过,身心都恢复得不错。因此重新返航状态挺稳。
远远望去,瑚州号上的宁远和卢源也在甲板上愉悦的聊着天。海员们吃着晚饭,一片和睦。
如此在海上返航,很快就是一天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