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逆着人流,缓缓开进县一中大门。
“你在楼下等我。”到了教师家属院,陆文胜下车。
司机小吴自觉将汽车停到了划线模糊不清的停车位去,在车里点了一支烟,静静地坐着,他猜想,董事长这一上去,怕是没有几个小时走不了。
陆文胜提着大大小小的礼品自己往一栋低矮破旧的筒子楼走去。
此时,他的心情比去年拿到大学通知书时还要高兴,他迫不及待地想让恩师熊启林知道,他的这个得意门生如今是真的作出了一点儿事业,没有辜负他当年的谆谆教诲。
等上了楼,敲响门,却没人回应。
“熊老师一家把这房子卖了,不在这里住了,走的有段时间了。”隔壁邻居听到动静有些不耐烦,出来解释了几句。
“那您知道他们一家去哪里了吗?”陆文胜慌忙问道。
邻居摇了摇头。
“那他们为什么卖房?”
虽说熊启林到了退休年纪,可他这个时候,却是作为老师最年富力强的时候,再带几届毕业班也是没有问题的。
“唉,还不是因为熊老师病了,需要钱治病,不过可惜,这房子的钱在绝症面前也不过九牛一毛,一下就花完了。”邻居露出惋惜、同情的神色,再一打量陆文胜,发觉他西装革履,便来了些许好奇心,“小伙子,你是熊老师什么人,找他干嘛?”
“哦,我是他曾经的学生。”陆文胜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苦涩和难受充满了他的内心,熊老师该不会……希望他挺住。
“哦,你是来看望他的吧,不过可惜,我也不知道他们一家现在在哪里,不过,我可以打个电话帮你问问。”那人盯着陆文胜提着的礼品,变得热心起来。
“那谢谢了。”
新林农场,是县城最南边的一个特殊管辖区——全县唯一一个国营农场,也是熊启林的老家。
长这么大,陆文胜还是第二次到这里来。
跟县城西部的丘陵地貌不同,这里完全是山地,一座高耸大山的余脉在此延伸,造就了河谷两岸的肥沃景象。
二十多年后,这里变成了全省闻名的风景区。
那些散落在山里的村落,那些崎岖难走的山路也变成了蜿蜒的水泥路,一路能通到住户家里去。
可现在还不是这样。
司机小吴望着眼前的泥巴路犯了难。
“这样吧,你把车子停在这户人家的院子里,咱们从这里走上山去。”几经询问,陆文胜确定了熊启林老家所在的具体位置,一个半山腰的村子。
汽车没办法开上去,两个人只能手里提着东西步行。
“哦,你来看熊老师啊,哎哟,熊老师可怜哦,他快要不行了,幸亏你来的及时,要再晚些,怕是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路上,一个同行的农民感叹道。
“他到底得了什么病,这么严重?”陆文胜无心看风景,心里堵得慌。
“不晓得,反正听说是绝症,我看也像,他整个人瘦的哟,你是没看见,那个皮包骨头的样,可怜哟。”
陆文胜面色更加凝重了,内心突然有些悔恨,自己怎么这么久都没有来关心关心他,要不,熊老师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司机小吴敏锐地察觉到老板的心情,赶紧安慰道:“董事长,没事的,管他什么病,咱们给他送到省城大医院去,一准能治好的。”
那个农民听到这个称呼,在面对他们两个人时,变得更加拘谨了,笑着说道:“耶,熊老师教出了你这么个有本事的学生,这一辈子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三人终于爬上半山腰。
炊烟袅袅的村子,四处都是土坯房子。
孩子们见到穿得跟电视上明星一般的陆文胜和司机,都好奇地围了上来,也不说话,就那么痴痴地跟着走,跟着打量。
到了一户破落的院子,那个农民伸手一指,“这就是熊启林家了。”
接着他朝院子里的三间土坯房子高声喊叫道:“哎,启林媳妇,你们家来客人了,快出来迎迎啊。”
陆文胜便看见,师娘憔悴地从屋里走了出来,一张凄苦的脸面无表情,却在见到陆文胜后猛然变得惊喜,“文……文胜,你咋来了?”
熊启林就躺着里屋的床上,说是床,到不如说是一个土台子。
“熊老师,熊老师……我来看你了……”陆文胜在床边坐了下来,抓着熊启林的手用力地摇晃,想要摇醒他那张昏睡着的脸。
那脸已然没了人形,只剩下了一张皮。
两只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中,唯有翕动的鼻孔提醒着外人,这人还有一口气,还活着。
陆文胜不敢掀开盖的严严实实的被子,摸着熊老师骨节分明的手,他的眼泪情不自禁地就滑落了下来。
“是你啊,文胜,你咋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熊启林终于睁开了眼睛,虽然只眯了一条缝,但也绽放出了久违的亮光。
“老头子,是文胜,文胜他找了好久,走了好远的路,才找到咱们这里来,这孩子有心啊!”熊启林媳妇感激地说道。
“你能来看看我,我就知足了,我可以,可以放心的走了。”熊启林努力地说道,声音十分沙哑,说话对他来说,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
“不,熊老师,你马上跟我走,我要带你去省城,去大医院给你看病。省城要是不行,咱们就去京城,我一定要治好你。”陆文胜握着熊启林的手,激动地说道。
熊启林媳妇缓缓低下头,并没有感到喜悦,绝望地说道:“不成了,文胜,熊老师大限就要到了,咱们就别再折腾了。肺癌晚期,本来就治不好,我也看书读报,这个我心里清楚。”
熊启林也说道:“是啊,孩子,你就让我落叶归根吧。”
陆文胜咬住嘴唇,忍住泪水,拿出石湾文胜学校的规划图摆到了熊启林眼前,“老师,我办了一所学校,我要让每个农村孩子都能念得起书,这是我小时候的理想,现在我终于实现了你知道吗!”
“好好……”在微弱的赞许声,熊启林再次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他陷入了更长久的昏迷中,再也没有了清醒。
几天后,陆文胜为恩师安排了风光大葬。
这天,光是来送葬的熊老师曾经的学生,就达到了四五百人。
“师娘,为了纪念熊老师,我想把我学校的名字改成启林学校,您看行吗?”陆文胜在葬礼结束后,提议道。
“难为你有这份心,我替熊老师谢谢你了。”说罢,熊启林媳妇再次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