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刚刚破晓,雨便滴滴答答地下了起来。院门外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往来穿梭的苍羽卫。
薛行虎伫立在窗户口,凝望着屋外,心底暗自思忖着,自从吕观山离世,乌盘城已经许久未曾降雨。
“阿来哥哥,他何时才能好起来?”身后传来女孩压低的询问声。
薛行虎转过头,目光投向房门内。
一头青牛躺卧在地,已然苏醒的张婶正为它擦拭着身上的污血。然而,青牛那浑身结痂的伤口依旧触目惊心,若不是它的胸口仍在不停起伏,薛行虎真会认为这青牛已经殒命。当然,它虽还活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它所剩的时日怕是不多了。
魏来伸手轻轻摸了摸刘青焰的脑袋,她头上的两个牛角被纱布包裹着,看得出对于自己的这般异状,小女孩心底颇为介意。魏来却微笑着说道:“会好的,不过咱们得一步一步来。”
刘青焰心有疑虑,但还是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魏来转头看向身后的薛行虎,朝他微微一笑,迈着步子走出了房门。薛行虎领会他的意思,赶忙跟上,将这房间留给了刘青焰等人。
……
“我就说小公子天资聪慧,知县大人又清正爱民,小公子怎会成了傻子,想来是我们这些凡俗之人有眼无珠。”薛行虎与魏来并肩走在云来书院的长廊上,这般感叹道。cizi.org 永恒小说网
赵共白大抵是想在这乌盘城留下些祖业,日后好有个退路,离开时将赵家的家产变卖得所剩无几,唯独留下了这座学院。薛行虎在乌盘城名声尚佳,他便将这学院交由薛行虎打理,只是,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如今赵家去不了无涯,也回不到云来了。
云来书院的后庭有一处别院,因着树木生长的缘故,别院的入口被草木遮掩,不熟悉的人很难发现,故而薛行虎接到魏来等人后,便将他们安顿在此,以谋后路。
“多谢。”魏来抬头看了一眼薛行虎,低声诚挚说道。
薛行虎一笑,神色中透着无奈与苦涩:“刘家对我爹有救命之恩,我寻思着要是眼睁睁看着她们死在那里,往后我恐怕每晚闭上眼睛都会瞧见她们。一想到这,我就心里发毛,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冒险一搏,倒是我手下这些弟兄们给我面子,愿意帮我一把,能救到小公子也算是意外之喜。”
魏来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陷入了沉默。
“对了,我听孙大仁说,金柳山要淹了乌盘城?这究竟是为何?”薛行虎忽又问道。
“上面人的谋算太过繁杂,我说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确有此事。他们不仅要淹乌盘城,还要这四千户人的性命。”魏来回应道。
但或许是他将这骇人听闻的事情说得太过平静,以至于即便听到这样一番话,薛行虎依然不免一愣,甚至觉得魏来是在与他说笑。
这时,一位男子匆匆从别院的院门口跑来,一脸焦急地来到薛行虎身旁,附耳说了些什么,随后又匆忙退走。听闻这话后,薛行虎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愤怒、不甘还有些许惊惧一股脑地涌上了中年男子的眉梢。
魏来察觉到了这份异样,停下脚步,在原地紧盯着薛行虎。
薛行虎就这样沉默地站立了片刻,长廊外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雨声中,别院里愈发寂静。
“钱旭贵死了,尸首被挂在了城门外。”
“他的妻儿此刻正被吊在知县府前……”
他闷声说道,垂下的双手,拳头死死握紧。
魏来听闻,先是一愣,随即也陷入了沉默。
……
“阿橙姑娘我跟您讲,昨天晚上那情形真可谓是万分危急,那些苍羽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把整个地牢围得严严实实。可我的好兄弟魏来在牢里,我不能不管,当然我不是说阿橙姑娘不重要,毕竟当时我也不知道阿橙姑娘在里面不是?”
“我就琢磨啊,这么多人,不能硬来,只能用计。当时我就猛地一拍脑门,您猜怎么着!”
孙大仁如同跟屁虫一般跟在阿橙身后,一惊一乍又绘声绘色地说个不停,丝毫没留意到身旁女子一成不变的脸色。
自见到阿橙后,孙大仁便改弦易辙,将心心念念的吕砚儿抛到了脑后,整个人一个劲地围着阿橙打转,但似乎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孙大公子这辈子注定情路坎坷,他这剃头挑子一头热,总觉得真心能换来真情。
忽然,走在前面的阿橙停下了脚步,孙大仁一愣,抬头看去,便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魏来与薛行虎。孙大仁正要向他们打招呼,可就在这时……
沉默了一小会儿的薛行虎像是忽然做了某个极为重要的决定一般,他握紧的拳头忽然松开,随即转过身,就要朝着院门所在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救他们吗?”魏来的声音在这时响起。
薛行虎并不答话,反倒脚下的步伐愈发快了起来,转眼间便穿过走廊走入了雨帘。
魏来皱了皱眉头,身形如电般射出,一只手伸出想要拍在薛行虎的肩膀,但就在这时,一道凌厉的刀光忽然自薛行虎的手中亮起,他猛地转身,刀光穿过雨帘直直斩向魏来。
魏来双眸一凝,袖中的黑蟒落入手中,体内八枚神血运转,全身力道涌入握匕的右手。
铛!
一声脆响,魏来身形暴退,在一丈远处方才停下。
“你们!?”一旁的孙大仁见状顿时露出诧异之色,他不明白明明应该站在一起的两人怎么忽然动起手来,他张开嘴就要说些什么。可一旁的阿橙却忽然伸出手,拦下了孙大仁。
孙大仁自是一愣,疑惑地看向阿橙,那少女却注视着雨帘中的二人,轻声说道:“他们的事,你不该插手。”
孙大仁不解,正要发问,但雨帘中的二人却有了新的变化。
……
“你这么去是送死。”魏来站稳身子,握着黑蟒的右臂微微颤抖。
薛行虎浑身已被雨水浇透,他盯着魏来的目光中闪过一道怒色,却又被他转瞬压下,他仍握着刀,强大的气息在他周身流转,一道白色未镶嵌任何神纹的神门在他的胸膛处亮起,不住轰鸣。
“他是因我而死,我不能让他的妻子儿女也死在那里。”薛行虎咬着牙说道,他的鼻尖哼出的气息沉重,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所以你也要跟着去送死,死在他的妻儿前面,你就对得起他了吗?”魏来低声说道。
薛行虎深深地看了魏来一眼,闷声说道:“你不懂。”
言罢,他转身迈步,魏来见状,双眼一眯,身子再次冲来,感应到这一点的薛行虎眉宇间忽然涌上浓烈的煞气,他胸口处的神门轰鸣,身子猛地转向魏来,手中的长刀高举,这一次他用上了七分力道,直直砍向魏来。
只是当凌厉的刀锋自上而下劈下时,迎接他的却不再是魏来那把黑色的匕首,而是他的头颅!
是的,魏来就那样直直地站在薛行虎的跟前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的防守,就像是等着薛行虎取下他的性命一般。
薛行虎心头一惊,面露骇然之色,赶忙想要收回手中的力道。但这一刀刀势已成,想要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卸掉力道并非易事。
饶是薛行虎已经竭尽全力收回自己的力道,但那凌厉的刀锋还是一刻不停地奔向魏来的头颅。
魏来额前的长发被刀风卷起,数根发丝被削断,飘摇着落下,薛行虎惊惧不已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让那把刀在距离魏来眉心不过毫厘处停了下来,他脸色煞白,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向魏来的目光既是不解,又是后怕。
“你想杀我,为什么又不动手呢?”魏来却眯着眼睛平静地问道,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就在刚刚他已经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
听闻这话的薛行虎握刀的手又紧了紧,好似在挣扎着什么。
“来啊!杀了我!”可就在这时,魏来却忽然发出一声爆喝,那瘦弱的少年在那一瞬间好似化作了一头雄狮,他盯着薛行虎,眼中燃着火焰。
薛行虎的身子一震。
“啊!!!”
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怒吼,举着的刀再次全力落下。
“阿来!”孙大仁发出一声惊呼,就要上前,可一旁的阿橙却将他拉住。孙大仁这时哪有心思去感受阿橙手掌传来的温度,他想要挣脱,可女子的手却如有千钧,以他武阳境五重的修为竟然难以摆脱,哪怕此刻少女的双手上戴着能锁住修为的囚龙锁。
铛!
一声脆响炸开,孙大仁的心头一凉,转头看去。
却见薛行虎红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长刀落下,魏来却毫发未损——他的刀终究还是劈在了别处,青石铺就的地面碎石飞溅。
魏来侧头看了看那个被雨水浇透,脸上淌着不知是雨水还是其他什么的男人,轻轻说道:“站在你面前的人,你都杀不了,这么蠢,你拿什么去救人?”
薛行虎猛然侧过头看向魏来,也不知是此时少年脸上的冷漠还是眸中的嘲弄刺痛了他,他困惑于少年的无情,也愤怒于他此时此刻的云淡风轻。
“他是为了救你才死的。”他低声说道,嘴里喘着气,声音有些沙哑,像极了野兽的低吼。
“然后呢?”魏来挑眉问道,语气轻佻之余似乎还带着嘲弄之意。
“然后?你问我然后?”薛行虎不可思议地盯着魏来,他无法想象会有人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说到最后,他又自嘲似的笑了笑:“我当初就不该救你的……”
“你本来就没有打算救我,不是吗?”魏来眯起了眼睛。
“当然!我为什么要救你!?你!你爹!还有那个吕观山!都是灾星!”薛行虎脸上涌出了煞气,他的语调陡然变得高亢,变得肆无忌惮。
“你们要做大事!要当英雄!哪里去不行?茫州有的是鬼戎的蛮修,北边有的是林立的妖族!你们偏不!你们要在这乌盘城,要在我们世世代代生活过的地方大展拳脚!”
“好气派!拆神庙,斩龙王!最后呢?他们死了个干净,可凭什么我们要陪葬!我们都是平头百姓,理不清你们大人物的是非曲直,我们只想活着,就像我们祖祖辈辈那样活着!这也有错吗?为什么一定要选我们?一定要惹怒龙王和朝廷?为什么我们这四千户人要为你们的宏图大业,百载盛名陪葬!”
“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的声音极大,没有半点遮掩的意思。
刘青焰与张婶推开了门,那些昨夜与薛行虎一道营救,此刻正在房中修行的衙役们也被惊醒,走到了走廊上,看着站在大雨中的一老一少。
魏来没有阻拦薛行虎的大吼大叫,他始终眯着眼睛,盯着神情有些癫狂的男人,直到他发泄完心底的怒火,魏来这才张开嘴,轻声说道:“为什么?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他这话说罢,一只手猛地伸出抓住了薛行虎的颈项,将他的身子一提、一扔,便狠狠砸在了地上。
吃痛的薛行虎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想要站起身子,可魏来的脚却在这时踩在了他的胸膛。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位大了自己足足两轮的男人,寒声说道:“因为你太蠢!”
魏来说罢又看了看那在走廊中围观的众人,声音也随即提高了数倍:“你们都太蠢!”
他低下头,直视着愤怒的薛行虎,继续说道:“宁州疆域数千里,大小城镇二百七十一座,总计近三百万户。乌盘江沿岸城池一百二十三座,总计一百二十六万户。占了这宁州的半壁江山!”
“可你去宁霄城的翰星榜上看一看,万人大榜,这宁州的半壁江山能有几人上榜?”
“你再去问问,无涯书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天下儒生三出青冥,七出无涯的无涯书院!就是那宁州榜首挤破了脑袋,也不见得能让别人看上一眼!可为什么排在七百名开外的赵天偃能去?吕砚儿能去?”
“你都不知道为什么对吗?”
“我告诉你!因为你们旁边有一条叫乌盘江的大河,河里住着一个叫乌盘龙王的老蛟蛇!”
“他受着你们的香火,却蚕食着你们的气运与神魂,而你们却将他奉为神灵,顶礼膜拜!你说,你们够不够蠢?”
“我爹与吕观山,大燕的燕庭双璧,你知道什么叫燕庭双璧吗?那是足以推开八道神门,开宗立派,称圣称祖之人!死后大燕皇帝老儿们的祖庙也得恭请他们阴神入驻,享大燕社稷气运,大燕不灭,他们便是千秋万代!”
“可现在呢?他们在哪里?他们被埋在不知命的土丘,连墓碑都不敢立上!你问我凭什么?为什么?我也想问你凭什么他们为了你们这四千户蠢蛋,锦绣前程不要,万世香火不享,却要埋在那黄土之下,被你们谩骂指责!”
魏来的话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
他盯着眸中火焰渐渐熄灭,神情愕然的男人,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意,他压低声音轻声说道。
“但没关系,你不用害怕。”
“即使你们蠢得要死,我还是会救你们。”
“因为,你们的命,是他们的命换来的。”
说罢这话,少年松开了踩在男人身上的脚,他在那时转过身,瞟了一眼一旁环抱双手于胸前的女子,然后便迈步走向院门外。
雨下得更大了,少年单薄的身子在大雨中前行。
狼狈坐起身子的薛行虎看向那道背影,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一天,刑场上,那只孤独又执着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