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黑的苍穹坠来浑浑黑云,只怕又是个雷雨天夜,宫人犹豫地看了眼门扉,抬起的手还是回落。
室内烛火呼闪,雪白的纱幔轻摇,萧岚觉的此事费劲又丢人,重新躺下阂眸欲罢了之。
彼时,身侧的软榻缓缓一沉,略深的往下陷了几分,淡淡的乌木墨香萦绕她鼻尖,闻起来格外心安。
萧岚徐徐睁眼,余光可见驸马已躺下,二人间相隔不到一寸,绸质衣料丝丝的摩挲声轻鸣,若在心尖挠了下,痒痒的,不愿承认的期待如水墨在她心田漾开。
晃动的纱幔落停,周遭归于宁静,烛火噼啪的燃烧声犹为清晰,其中隐藏着两颗蓬勃跳跃的心声。
魏瑾看似气定神闲,内里早已烈焰灼心般煎熬,如此近距离与她躺一处,他既惶恐不安、又雀跃欲试。前所有未有的悸动随着心府的跳跃,一下又一下地冲撞胸脯。
对比驸马的平静,萧岚藏起局促和拘谨,装得风轻云淡。
静默了须臾,驸马沉沉缓缓的嗓音在水般的夜色推出波澜。
“臣自幼习武,落了些疤痕在身,遂担忧公主见了受惊吓,这才惶恐却步。”魏瑾思忖了许久才找出借口。
那些伤痕不仅是战伤,还有幼年时遭遇的欺辱,每一道都与侯爷嫡子的身份不符。它们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配不上她。
闻言,萧岚想起故去的父皇母后。
父皇自幼通武艺、晓兵刃、识阵法,他在马背上打出了天下:大齐。多年征战生涯,在他身上留下许多疤痕。每每父皇更衣时总要避开母后,说怕吓着她,害她流泪。
但母后每回都凑上去对他笑:“夫不嫌妻老,妻不嫌夫丑,这些疤痕是皇上的光辉荣耀,吾爱之、惜之不已。”
父皇母后彼此怜惜,萧岚印象深刻。
如父皇那样的天子都在意颜与体,驸马因疤痕心有芥蒂而自轻,萧岚就能理解了。
她没直言,而是反问:“容颜都有老去的一日,待我掉光了牙、脸上爬满皱纹、走起路来磕磕绊绊、驸马可会嫌弃?”
魏瑾脑海浮现他和萧岚白发苍苍、手牵手漫步或并肩靠檐下的画面。一生所求怎可能会嫌弃?他薄唇不自觉勾起,“臣求之不得。”顿了顿,了然萧岚的深意,心旋被她的周到无声地滋养。
她总是这样,亦如初见他时,毫不犹豫伸出手,将在深不见底腥臭的泥潭里的他,拽入充满光辉雀鸟的暖道。
须臾后,他看向萧岚温声,“臣谢公主。”
臣啊臣的真是尤为见外,“在府里你我不必行君臣之礼。”萧岚抿了抿唇,声音也低软下去,“你我已是夫妻。”仿若如此能遮住羞涩。
魏瑾心中紧绷的弦被抚松,即便知道不该、也不配,他还是沉溺这片不属自己的暖流,“好,岚儿。”
叫唤的尤为娴熟,丝毫不生疏,只因他在心里、还有一次次迎视她的背影里,唤过许多回。
声音清冽悦耳,如秋风润物般舒爽宜人。
萧岚盈盈若水的眸中绽放星芒,光辉绚烂。
彼时,窗外骤风拂叶,林木灌丛沙沙作响。
未觉外头动静之大,萧岚沉静白日里姑母的提点,可试了几回,都没法张口。抛开公主的身份不谈,她自问学识、见地在京是排的上名号的,嫁给驸马绝无委屈了他。
行周公之礼,怎都该男子主动,要换她来促成?太难了!想想她就丧郁不止、羞愧难熬。
啪—
的一声飓雷,将正游思的萧岚惊得魂飞魄散,她毫无意识地往身旁扑,像是溺水的人抱住救命的浮木,破碎的音节颤颤颠颠地抖出来,“父皇母后别走,岚儿怕……”
腹上有湿热感缓缓晕开,魏瑾身子僵了僵,心窝被狠狠戳痛。
先皇重伤不治而殁,半年不到,先后难以释怀痛失先皇,香消玉殒,留下六岁不到的萧岚。
先帝后都在雷雨天殒命,至此每逢电闪雷鸣,年幼的萧岚便噩梦连连,发着高烧,断断续续说着胡话。如今虽已过了及笄,可儿时落下了病根儿,始终未痊愈。
医官说是心病。
犹豫了一瞬,魏瑾僵在半空的手缓缓落她背,一下又一下的轻轻拍抚,柔声安抚:“我不会走,也绝不离开岚儿—”
过去的雷雨天,他在无人时预演,没想过真能派上用场。
驸马的声音将萧岚拉回现实,她猛然睁开眼,泪花滴入被褥化为湿圈,视线清晰。
父皇母后走了许多年,在雷雨天抱着安抚她的乳娘,也于上个月病逝。叔父忙于朝政,叔母和姑母都有自己的孩儿和家,只有她形单影只。虽拥有天下人羡慕的富贵,却浸润着无尽的孤独。是以才期待和驸马能琴瑟和鸣,拥有完整的家。
想到这,萧岚不禁楼紧驸马的腰身,吸取温热的身躯渡来涓涓暖流。温情顺着四肢百骸将她包裹,隔绝窗外无情的轰雷。
阵阵惊雷过后,大雨打上窗棱,击出啪嗒的响动,不多时雷鸣歇了,雨势汹汹。萧岚蜷缩在驸马身上,直到外头变成淅沥的小雨,记忆里的恐惧终随雨水入土。
扑过来时全然忘了所有,萧岚局促地干涩道:“……谢谢。”
“岚儿说过了,你我是夫妻。”魏瑾学着她道,“既是夫妻,毋需致谢。”
萧岚冷颤的心头渐渐回暖,然而趴着太久,腿已酸麻不止,一时半会儿自己起不来。想唤驸马帮着扶一扶,可转念又觉这便是破冰的契机。
身下人又道:“岚儿别怕,往后的雷雨天我都会在。”
不知是萧岚的错觉,还是因为外头的雨声混淆,驸马的声音要比寻常哑,像是隐忍着什么,她轻嗯的应。
烛火兹兹的燃,犹如魏瑾脉中蹦腾的血,身前陡峭的雪峰颤颤,峰底烈焰熔浆踊跃,熔浆之下的肖想踊跃欲出,往近在咫尺、却不能触及的雪峰攀爬。
麻感迫使萧岚松手,上扶到坚硬物并没注意,只单纯的想要借力要起身。
魏瑾猛拿开软糯无骨的小手,起身扶着萧岚徐徐放她趟下。
无心熟化的熔浆侵入识海,他倾身虚虚地覆上她,清明的意识和执念疯狂较量,即便和她隔着被褥相触,已是突破了以往的禁忌。
登时萧岚才惊觉出她碰了什么,脸霎时红得如熟透的樱桃。脑海里闪过小册子上的历历目目,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因为她确认了一件事:驸马挺行的!
瑟瑟羞羞的臆测似在眼中游荡,是对已知的期许、抑或是向父皇、母后那样恩爱夫妻的向往。
魏瑾眸底深谙,里头倒映着肖想了半生的人,他想贪婪地抛开一切、不管不顾地拥有,哪怕只有一回。可脑海里有个声音残酷地在警告他:你不配!
红烛炽热,照进床幔里的光渐渐升温,红热爬上萧岚的脸,她咽了咽喉,小手尝试去攀驸马。
然而。
“时候不早,岚儿先睡,我,我还有公务未处理。”魏瑾深吸了口气,沉下所有的燥念,翻身下了拔步床。
身上骤然一轻,有凉意从床幔外灌进来,瞬间驱散混热,萧岚怔愕了一瞬,手肘撑着坐起。驸马已夺门而出,留下落荒而逃的脚步声,周遭的冰冷和方才的荒唐如空气挟裹而来,令她窒息。
两日后。
萧铭的陪嫁归京,有二十两车,当年的嫁妆原封不动的押运回京。她说能搬的都搬了,不能搬的全拆了,绝不留一毫一厘给别的女人。至于两个儿子,她半点不担心,他们是公爹婆母的心头宝,什么都紧着他们先。要愁要忧,也是那些个庶子们。
侍卫和宫人忙着卸货,萧铭坐于假山高亭上,吃着糕点,看着那些个力大如牛的侍卫挥汗如雨,兴趣盎然。
金辉笼上亭台,扫去秋日寒气。她瞧一旁的萧岚意兴阑珊,还总走神,便探口风,“和他闹别扭了?”
有了那夜的经历,萧岚已彻底歇了心思,无所谓道:“能处便处,不能处和离便是。”
那样的难堪此生不想再有,世间夫妇无情无爱比比皆是,叔父和叔母便是一对,可见夫妻欢|爱强求不得。没了期待,她异常轻松自如。
萧岚看破红尘的语气,令萧铭警铃大作,女人的嗅觉告诉她,侄女定是被侄女婿伤着了。
“真要和离,你别出面,我进宫和你叔父去说!”
本朝律法,驸马可有官职,却无实权。是以若没大的错处,公主想和离也难,不然萧铭用不着蹉跎至今。她这生没所谓了,臭男人已死。可侄女还年轻,万不可步她的后尘。
“还不至于。”萧岚明白萧铭的良苦用心,可姑母刚患寡,此时为她出头,于姑母在京都安定不利。她只是消停了要和驸马亲近,并未到过不下去的地步。
彼时萧铭的暗卫闪现,跪立亭外。
萧岚狐疑地仰头,萧铭慈爱地轻笑:“男人心、海底针,若真想藏着掖着,寻常法子查可不成。”收起笑,她问暗卫:“可有发现?”
“岚公主的驸马魏麟,在陀螺坊一处宅子养了外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