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修白

《逢花落海》

小涵仙/

01

绚烂的霓虹错落在廉价而肮脏的空间,逼仄的小巷弥漫着干海鲜的咸腥味,站在这种巷子抬头看见的不是天空,而是无数的纵横交错的晾衣杆,电线和远处摩天大楼的一道残影。

青年身型单薄,又穿着一身黑衣,完全融溺在夜里。长腿匆匆跨出楼道铁门,他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这栋破败的,仿佛一场大雨就能将其倾倒的楼房。

下一次再回来不知道是多久了。

也许明年,也许十年,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他会死在那个即将要去的地方。

他再也见不到妹妹,也无法为死去的妈妈报仇,甚至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无非就是这样的结局。

他的人生从来都不够幸运。

三两只麻雀飞过,停在头顶的晾衣杆上。

青年敛眸,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擦火,点燃。猩红的光映进他深色的瞳孔。

他蹲在对面的街口,沉默地抽完了这支烟,直到温度烫手,才将烟蒂扔在绿色的垃圾桶中,离去的步伐冷漠而决绝。

浅蓝色的手术室里,无影灯缓缓熄灭。手术门打开,护士推着病床走出来,将刚刚做完脸部整形手术的病人转到普通病房观察。

病人的头裹着纱布,完全遮住了五官。

病房外,三个穿黑衣的保镖守着。两小时后,来了一个穿着条纹衬衫,西装裤,梳油头的中年男人。

病床上的人已经醒来,他沉默地看向窗外,一张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脸也跟着沉默,没有表情。

“您其实不需要做这场手术。”中年男人的语气很冰冷,听不出情绪,“孟先生没有说过,您必须要和小少爷一模一样。”

“是我自己的决定,与父亲无关。”他声音哑重,像一片干涸数日的麦田。

中年男人深深地凝视他,即便什么也看不出来,半晌过后,终于发出一声叹息。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放在床上。

“这里面是你的ID,银行卡,身份资料,手机以及学校ffer。孟先生安排的护工和管家明天会过来。”

“好。”

“孟先生说,不论你用什么方法,要把毕业证拿到。”

“好。”

“孟先生还说,其他几位少爷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也许会找你麻烦,但你不要理会。”

“好。”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中年男人抬手看了眼腕表,还有事,他需要先走,于是不再逗留,“好,先这些。还有其他事我发你手机。号码都存好了。那我就先走了,你好好修养。”

“嗯,再见,范叔。”

中年男人走后,病床上的人这才拿起文件夹,打开盖子,把里面的东西都空了出来。

一张崭新的身份卡出现在眼前。

那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全新的,他从未听过的名字。

孟修白。

孟家在两年前磕药飙车死掉的那个小少爷。

从此以后,他就是孟修白,宋律柏的人生就此抹去。

他握紧手里的卡片,冷漠的眼神,看着窗外刺目的蓝天。

的确没有必要换一张脸,反正再怎么换,他也不会是孟家的小少爷,所有人都知道,孟家小少爷死了两年了,死得透透的,这是不争的事实。他就算弄成跟他一模一样的脸,也取代不了。他不过就是个侥幸被孟绍华看中的代替品。

但他还是要给自己找一条后路。

孟家在东南亚是一半走明路一半走暗路,干赌场和军hu发家的,钱都沾着灰色,或许孟绍华认他当干儿子,把自己亲儿子的名字给他用,不仅仅是安慰,而是要把他当一条看家狗,替他处理那些脏的臭的。但他愿意干。

这条路,刀口舔血,稍有不慎就会没命。不死在对家手里,就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若是有七八分像那位死掉的小少爷,看着这张脸,到了绝境,孟绍华也不会不生三分情。

这是最坏的结果。

他就是这样的人,不放过命运垂下的任何一只手,也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马来西亚没有冬天,比港岛更炎热,靠近赤道,所以常年受阳光直射。当地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踩着拖鞋,挂着短衫,受穆silin文化影响,街上时常能看见裹着布卡的女人。

市中心的街道很干净,摩天大楼直插云霄,双子星塔没有点灯,仍旧闪烁。

一台黑色的宾利急驰而过,一小处泥洼水溅得几丈高,足矣看出司机开得火急火燎。

“王叔,慢点。”

后座的男人扣了扣扶手。

司机迟疑:“可.....”

四少爷和赌场vip厅的客人吵起来了,两拨人谁也不服谁,最后在包厢里干起架,见了血。

坐在副驾驶的阿永瞥了司机一眼:“先生让你开慢点就开慢点。”

司机踩了刹车,速度降下来。

后座的男人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向窗外。阳光落在他小麦色的皮肤,看上去健康而充满力量,常年高强度的训练下,体格早已脱去了少年的青涩,黑色衬衫被一身健硕的肌肉撑着,袖口挽起,露出一节冷硬的手臂。

他搭着腿,姿态有些倦懒。

半小时后,车开进银烁酒店的地下停车场。银烁是当地最豪华的度假村酒店,光看外表就宛如一座华丽的皇宫。水上游乐园,奢侈品购物广场,美食街,电影院,休闲会所,里面应有尽有,客人进来之后,几乎不用出酒店,有钱恨不得能在这待到天荒地老。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那座极尽豪华和奢靡的娱乐场,是赌客们的天堂。

孟家这几年大肆买地,炒房产,但娱乐场仍旧是孟家收入的大头,占了百分之五十的比重,孟绍华的六个亲儿子争家产,争的就是这块赌牌,在泼天的财富前,亲情成了可有可无的点缀,或者是累赘,更何况,六个儿子分属三个妈,不斗都不可能。

为了争家产,手段可谓肮脏下流,甚至有给亲哥哥下春//药,找媒体爆不雅照。

令人大跌眼镜,一手建立了孟氏帝国的孟绍华把银烁的管理权给了孟修白,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

自然,孟家的矛盾更尖锐,几个兄弟之间暗潮汹涌,日日上演大戏。

孟修白从车上下来,立刻有赌场的经理上来汇报现况。

“死人没。”孟修白长腿跨进电梯,冷淡地问。

“没、这倒没......双方还是有理智的。”经理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面前的男人是比孟家六个少爷更可怕的存在。

“那就不是大事。”孟修白示意经理去账房拿一百万筹码,“找个嘴乖的送来。”

贵宾厅和普通厅分开,在次顶楼。打开包厢门,孟修白脚步一顿,真是过年都没这么热闹。

他嘴角划过一丝鄙夷。

孟斛将他脸上的这点鄙夷看得一清二楚。

孟修白没有管坐在沙发上的孟斛,挺拔的身躯绕过一堆障碍物,走到那脸色阴沉的客人跟前。

“抱歉,胡老板,让你在这体验不好,是我们的不对。”

“你是孟修白?”姓胡的抬头,看他一眼。

面前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狠角色,不怒自威,一身冷肃也挡不住杀伐气。

“对,是我。”孟修白颌首,声音低沉。

“你们孟家的人把我的人给打了,你看,这事怎么了。你们好歹也是正规场子,我一年来这里三四次,次次都是上千万的消费,要赶客也不是这么个赶法。”

孟修白笑了笑,冷戾的脸上倒是罕见的耐心,“您是我们的贵客,哪里有赶这个道理。”

一个穿着制服的少年端着托盘走进来,那托盘上赫然是一盒整整齐齐的筹码。一百万。

孟修白亲自接过盒子,放在茶几上,“虽然不多,但是我的一点心意。我知道这三瓜两枣您胡老板不放在眼里,就当是给兄弟们的车马费。在场子里随便玩玩,买个开心,您在酒店里的其他消费也都走我的账,您看怎么样?”

胡老板笑了声,倒也不客气,给底下人使了个眼色,就有人将这一百万筹码拿走。

他这才调子慢悠悠地:“东西我收了,给你孟先生一个面子。”

经理刚要松口气,又猛地提起来——

“可阿彬的腿被敲断了,这账怎么算。”

孟修白看了一眼叫阿彬的男人,他坐在地上,抱着一条已经破败的腿,动都动不了。医护人员就在边上,他不配合,在那不停地哎哟。

“我四哥的人弄的。”孟修白微笑。

胡老板哼了声:“那还用说。”

孟修白问:“阿彬,你看清楚是谁打的你吗。”

阿彬嚷嚷:“当时那么混乱,我怎么知道。总不可能是我自己摔断的!”

“你他妈放屁!就是你个蠢货自己摔断的!”孟斛手底下的廣仔拍着桌子怒喝,脸上涨的通红。

孟修白倏地转头,一双深冷的黑眸看向廣仔。

那廣仔打了个寒颤。

胡老板冷笑:“孟先生,这就是你们银烁的规矩?我要是把今儿这事捅大了,闹出去,我看你们这场子怎么开下去。恐怕也没人敢来了!连客人都打!”

孟修白滚了滚喉结,转了一圈小指的尾戒,平静地说:“我给您一个交代。”

胡老板瞥他,唇瓣扯了下。并不信他这番说辞。

孟修白面无表情,俯身捡起一根钢管,也不知是谁扔的。不疾不徐走到廣仔面前,全场人都没来得及反应,只听见哐当一声,廣仔捂着小腿,浑身疼得直冒冷汗,人就这样从椅子上挪了下去,疼到昏厥。

他敲断了廣仔的腿。

“孟修白!”

孟斛双眼瞪大,不敢相信孟修白敢当着他的面,教训了他的人。

他妈的,到底是谁姓孟!这条看门狗无法无天了!

孟修白听不见,随手把钢管扔在地上,从西装内侧口袋拿出一包烟,抖了一根,修长的手指拿着,走到胡老板面前递过去,也不言语,微微躬身的动作没有丝毫卑微之色。

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没有情绪,像一张黑纸,像一片没有群星的夜色。

胡老板大笑起来,接过那根烟,“孟老板,今日开眼界了。”

他起身,神清气爽地拍了拍孟修白的肩膀,“年轻人,孟老找到你,是他的福气。”

这事就这样了了。

一群人人走后,包厢里只剩下孟家的人。

孟斛猛地冲到孟修白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他妈算什么东西,廣仔是我的人,你打狗也要看主人,我现在就告诉父亲,说你要造反了。”

孟修白掀了眸,喜怒不辨的一眼。抬手扣住孟斛的手腕。

力气太硬,也凶猛。不动声色就让对方脸色发了白。

孟斛感觉自己的手腕快要碎掉,最后还是颓败地松了手。

“四哥不知道吗,廣仔两个月前里应外合,监守自盗,偷了要送去泰国的一批货,折了两百三十八万。”孟修白声音很淡,“不如我替你跟老爷子打电话。”

孟斛拦住他的手,“孟修白!”

孟修白:“四哥。好好管管你手底下的人,手脚不干净的,还不如断了好。”

说罢,他转身就走。

孟斛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怒极反笑,冲着那道冷漠的背影说:“听老爷子说你下周要去港岛了。”

“我记得你有个妹妹吧。找到她了吗。”

孟修白的身影蓦地一顿,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指骨发白。

“听说她长得很漂亮——”

孟修白折返,步伐迅速,抬手扼住他的咽喉,像来自地狱的手。一张冷淡的脸到这时候才有了波动,眼底涌动着腥气,低沉的嗓音一字一顿:“你敢动她,我一枪崩了你。”

离开包厢后,孟修白回到车上,点亮一支烟。

火光寂寂地燃。

他的人生就是这样,冰冷,黑暗,孤独,操蛋。外面的人说他是钢筋混凝土做的,硬得没有人情味。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坚硬的他,也会有柔软的东西撞上来,撞到他头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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