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膝下无子不光是他一人的心病,而是朝中所有大臣的心病。
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可一日无储君。
官家年轻的时候还好,他们还能指望后宫有皇子出生,如今官家已经年过不惑却依旧无子,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他们总得有个储君防备着。
早年朝堂内外担忧皇嗣,官家连失三子之后他们也不指望皇嗣了,能挑个宗室子立为太子稳定朝堂他们就能心满意足。
然而他们不再指望皇嗣,官家却不肯放弃。
朝中大臣理解官家想让亲生儿子继位的心情,可接连三个皇子都未能成活,他不能只顾自己不顾大宋的江山。
宰臣们以前催皇帝立储也没有催太急,总想着他们官家想通了就会下诏立太子。
然而皇帝这次检阅火器的反应实在令人火大,不管是宰臣还是宗室王爷都意识到再不培养储君就来不及了。
身为皇帝可以心慈手软,但决不能遇到事情就想退让。
他代表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整个大宋。
皇帝退一步容易,退这一步意味着多少百姓的血汗他想过吗?
事已至此,让官家强硬起来几乎不可能,他们只能将希望放在储君身上。
立储关乎国本,朝中大臣不管主战还是主和,在这件事上的态度都是一致的。
从龙之功风险太大,比起腥风血雨的储位之争,他们更希望皇位能平稳的传递下去。
所以官家别再拖了,赶紧立个太子稳住朝臣的心,要是立了太子之后后宫忽然有喜讯传来又恰好是皇子还能成功抚养成人,到时再换继承人也不是不可以。
这种事情他又不是没干过,何必一直拖着不肯松口?
周青松小声给不太清楚其中内情的同窗们讲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着像是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实际谈起皇家根本不带怕的。
皇嗣问题并非近几年才有,从官家登基到现在催他立储的奏疏都没少过。
景祐二年时官家曾将汝南郡王赵允让第十三子赵宗实接入宫中交给曹皇后抚养,但是四五年后苗妃诞下皇子,官家大喜过望,立刻将充作皇子教养的赵宗实送出了皇宫。
可惜苗妃诞下的那位皇子没多久就夭折了,之后宫里也有其他皇子皇女诞生,但不知怎的全部都没能养活。
景祐二年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官家依旧膝下无子。
那位被接进宫中充作皇子教养的宗室子也是倒霉,被接进宫里又被送走,这种事情发生一次就够令人难堪了,但是在他身上发生了好几次。
不过这次应该不会再出现接回来又送走的事情,一来官家年纪大了再有亲子的可能微乎其微,二来太子和皇子不一样,皇子可以说送走就送走,太子他送走试试?
这次要是真的能成,那个倒霉蛋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周青松煞有其事的感叹道。
皇家的事
儿在京城不是秘密,经常去街上喝茶听曲儿的都能说几句。
周青松感慨完,其他家在开封府的同窗也开始感慨,“听说那位前几年被升为右卫大将军、岳州团练使,人家是皇室宗亲,就算不当皇帝也能轻轻松松身居高位。”
“宗室子当个胸无大志的纨绔子弟的确快活,但是扪心自问,你们愿意虚度几十载一事无成?”
能考进太学的都是天之骄子,至少在现在这个阶段,他们寒窗苦读是为了救世济民成为青史留名的好官,而不是吃喝玩乐几十年死了也没人记得。
“而且宗室之间的勾心斗角也不少,里面的事情复杂着呢。”某个消息灵通的同窗悄咪咪透露小道消息,“前不久汝南郡王去世,宗室已经有人开始挤兑欺负他的几个儿子了。”
主要欺负的就是曾被接进皇宫抚养的赵宗实。
汝南郡王逝世后他的儿子们继承他的家产,宗室中有人去找赵宗实借金带,借了几天却拿铜带来还,还装模作样的说他当时借的就是铜带。
听众们听的皱起眉头,“然后呢?”
“然后就这样呗。”那人耸耸肩,“他要反驳争执,对面就说他在宫里生活几年就真把自己当皇子了。要么闷头吃亏,要么被讽刺之后闷头吃亏,是我我也不想起争执。”
本朝待宗室极为亲厚,只要是赵姓子孙都由宗室奉养,就算什么活儿都不干也能快快活活过一辈子,因为宗室中纨绔子弟甚多,像八王爷那样素有贤名的是极少数。
近枝宗亲身上都有团练使、节度使之类的虚职,这些虚职仅仅是散官,没有掌军的实权,是用来给他们发俸禄的。
唐末五代藩镇割据,本朝为了防止地方势力太大,团练使、节度使之类的官职都不许在本州任职。
什么岳州团练使、武胜军节度使、陇州防御使,名号听上去令人肃然起敬,其实都在京城写诗作画,甚至有当了几十年的团练使、节度使的宗室子弟连开封府都没出过,有时候去街上转一圈都能凑出几十个团练使、节度使。
那么多人凑在一起,怎么可能没有冲突。
周青松搓搓下巴,有些幸灾乐祸,“自作孽不可活,等过些天人家被立为太子,那些欺负过他的估计都没什么好下场。”
周勤瞥了他一眼,“这难道不正能说明宗室中有不少人都在盯着储位吗?”
在乎什么才会拿什么当由头攻讦对方,可见宗室中想被过继到官家膝下继承皇位的大有人在。
官家要是还不立储,一旦有意外宗室必乱。
苏景殊啧了一声,官家啊官家,你可真是害人不浅。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说他天真也好说他没眼色也罢,他要是赵宗实他就撂担子不干。
又不是没有亲爹,他亲爹亲兄弟加起来二十多号人当个闲散宗室王爷不好吗,何必让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官家没儿子就把他接进宫无名无分的抚养,有了亲生儿子就把他送走,亲生儿子夭折了再接回来
,再有亲生儿子了再送走,谁受得了这么折腾?
他是人不是宠物,宠物来来回回的送走接回来都得出心理问题,人就更不用说了。
成年人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还能靠理智分析利弊,听同窗们话里话外的意思,赵宗实被接进宫里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儿,来回折腾的那几年正好赶上青春期,不用想心里肯定憋着火呢。
人家现在脾气好任欺负是被逼无奈,要是一直当个闲散王爷也就算了,真要再被接进宫立为太子登基称帝,不黑化都对不起他这些年受的委屈。
官家怎么了?官家就能这么玩弄人吗?
苏景殊越想越气,他本来觉得现在这位官家能被称为仁宗肯定是个优秀的皇帝,现在越看越觉得离谱。
一群人凑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说着,几乎已经确定官家会在不久之后立下储君。
朝中大臣集体请命,官家不想立都不行。
所有人都觉得这次立储已经是板上钉钉,万万没想到还能有波折。
下午放学,小小苏狗狗祟祟背着书箱回家,原本准备去主院瞄两眼就跑,结果正赶上他爹和两个哥哥喝小酒儿。
然后就听到了群臣进宫请命立储的后续。
官家醒来后说后宫有妃子怀孕,非得等孩子出世之后再立储。
如果他的亲生孩儿是皇子那就立他的孩儿,如果是个公主那就立宗室子,总之得等孩子出世再做决定。
苏景殊:……
他还没放弃啊?
“几位相公态度强硬,官家怕是想拖延也拖延不了。”苏轼抿了口酒,不紧不慢的说道,“即便官家这次生的是皇子,等皇子长成也需要时间。”
是不是皇子?皇子能不能长大成人?
这其中变数太大,谁也不敢保证中间不会再出意外。
而意外这个词在他们官家的子嗣上出现的太过频繁,让官家自己来他都不敢说一定能没有意外。
虽然不知道几位相公这次为什么坚持要官家立储,但是他们态度强硬总归是好事,比之前劝两句官家不听就偃旗息鼓强。
苏景殊倒是知道包公他们为什么不松口,但是看他爹他哥还在感慨,往嘴里塞了口菜没敢出声。
他怕他一开口三个人的枪口都对准他一个人,凶巴巴的问他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说。
这不能怪他,他前几天不在家QWQ~
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老苏眸光微动,“景哥儿知道什么?”
小小苏挪挪屁股,看看他爹再看看他哥,不着痕迹的往他们家三哥真旁边挪挪,然后将检阅火器那天发生的事情说出来。
耶律梦龙被炸药火炮吓的从高台上滚下来,按理说这是灭辽国威风扬大宋国威,可耶律梦龙和辽国副使恼羞成怒离开校场之后,紧接着下来的官家和各位相公脸色也不怎么好。
他不在高台上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但是大概能猜出来发生了什么,无外乎大宋有了强力武器而官
家对上辽国依旧下意识想矮一头。
给辽国输送岁币让两国免于战争的确可以省下很多事情,不用担心武将拥兵自重?_[(,也不用担心国库告急,只需要每年准时给辽国送银钱丝绢。
不管辽国怎么狮子大开口,总归要的不会比打仗的花销多。
问题是盟约是可以破坏的,大宋这边规规矩矩的按照合约办事,隔壁邻居不一定守规矩。
辽国那边澶渊之盟签的好好的,结果呢,两国的确没开战,就是隔一段时间就过来敲诈勒索要增加岁币。
西夏那边在庆历年间也签订了合约,大宋每年给他们送银钱丝绢来维持边境安宁,结果那边还不如辽国,人家安宁了不到十年就继续兴兵开战了。
朝廷对辽国是一昧的忍让,忍到最后辽国得寸进尺恨不得把大宋都吞了。
西夏那边有狄青率兵抵御,如今不再是大宋的子民担忧西夏党项人烧杀抢掠,而是西夏那边担心大宋的军队会不会忽然闯入,大有攻守异位之势。
朝中大臣不全是傻子,有人不管不顾一心求和,自然有人能从西北的局势变化中品出点什么。
朝廷一昧忍让的结果是辽国得寸进尺,朝廷出兵反击的结果是西夏闻风丧胆,虽说不是所有的武将都是狄青,但大宋能出一个狄青,就能出第二个、第三个。
他们怕重演五代旧事不敢让武将掌权,但也不能因噎废食对吧?
火器的杀伤力大家有目共睹,只要火器弹药牢牢掌控在朝廷手中,即便武将有什么小想法也不敢用血肉之躯和炸药炮弹对抗。
比起掌控武将,显然掌控炸药炮弹这些死物更容易。
要是这种情况下官家还觉得辽国不可战胜,几位相公脸色难看也能理解。
当然官家的想法都是他猜的,他也不知道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想知道准确消息的话得去隔壁开封府问包大人。
老苏大苏小苏:……
想想他们官家的脾气,也不是干不出他们占尽优势还依旧服软的事。
三个人面面相觑,沉默之后放下酒杯,感觉杯子里的陈年佳酿都没了滋味。
如果真的让他们家景哥儿给猜准了,几位相公的确得强硬点。
契丹人都快骑在他们头上拉屎了,再忍让还像话吗?
气氛太沉重不利于下饭,苏景殊抬起头,感觉需要换个话题,“爹,秦彭年叛国的案子判了吗?”
额,好像也没轻松到哪儿去。
“判了,秦彭年通敌叛国罪证确凿,不日问斩。”老苏说出“不日问斩”四个字尤嫌不够,要是能把秦彭年交给汴京的百姓,千刀万剐都使得。
身为兵部侍郎竟然通敌叛国,他对得起边疆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吗?
直接问斩真是便宜他了。
老苏浑身杀气腾腾,看上去比武将还武将,小小苏搓搓胳膊改换目标,“三哥,秦家其他人怎么判的?”
秦彭年通敌叛国,他的继室夫人是契丹
人同样难逃一死,不过他家还有一个女儿一个外甥女,小辈没有参与应该罪不至死吧。
苏辙回道,秦家直系刺配沧州,旁系以行论罪,朝中若与秦彭年关系紧密者,尽数下狱待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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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景殊哼了一声,“不知道这次能揪出来多少叛国的好苗子。”
贪赃枉法结党营私或许能忍,通敌叛国绝对不能。
尤其他们大宋周边不只一个敌国,本来以一敌二就已经很烦人,内里再被渗透进奸细还要不要人活了?
叛国就砍头,官职再高也绝不留情。
苏轼伸伸懒腰补充道,“那秦彭年是庞太师的门生,门生叛国,庞太师也没少被弹劾,听说庞妃在官家面前哭了好几日,这才让他只罚俸一年就过去了。”
苏景殊深有感触,“由此可见,功成名就之后不能随便收学生。”
学生品行好还行,品行不好就是庞太师这个下场。
识人不明,罚。
这年头识人不明是大错,据说包大人上一次被贬出京城就是因为担保举荐的官员出了问题。
苏轼拍拍小老弟的脑袋,眯着眼睛笑道,“呦,景哥儿现在就想着收学生了?有志气!”
苏景殊幽幽抬头,“二哥,你不要强词夺理。”
他什么时候说要收学生了?他说的是让老爹老哥谨慎收徒好吧!
看什么看?尤其是你苏东坡!
天气渐热,傍晚的微风吹在身上格外舒适,父子四人在院子里小酌,直到太阳落山才起身。
小小苏好些天没吃到家里的饭菜,桌上大半的碗碟都是他清空的,饭饱神虚,这时候回房美美的睡上一觉简直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
然而……
老苏慢悠悠拎着小儿子的耳朵,招呼另外两个儿子一起去书房“三堂会审”。
小小苏:???
怎怎怎怎怎怎么了?
不是没什么事儿了吗?
怎么还带翻旧账的?
苏轼笑眯眯跟上,“景哥儿,二哥怎么不知道你还有那么大的能耐呢?”
苏辙板着脸开口,“在家里放炸药,你把家里当什么地方了?”
苏轼继续笑眯眯,“还有那么多炼铁炼铜的法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出了个铁匠呢。”
苏辙依旧板着脸,“过分!”
小小苏:QAQ~
他编个故事容易吗?
统哥,咱打个商量,下次再有超出这个时代的东西能不能让它顺理成章的出来,这种事情一次就够了,孩子真的扛不住一次又一次。
正是因为家里没有铁匠,所以他才将炸药和炼铜炼铁忘的一干二净,多合理啊。
要是家里有个铁匠,他天天看着铁匠打铁炼铜还找不到理由说他把那些事情忘了呢。
统哥,救救呜呜呜呜~
苏景殊哭唧唧的被他爹拎到书房,以为等着他的是新一轮竹板炒肉,好在事情没有朝
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爹书房里没有准备藤条,只有几个一看就非常贵的大箱子。
老苏松开整天给他找事儿的臭小子,拍拍第一个箱子,打开。
一盘金银,一套文房四宝。
“这是开封府给你的奖励,文房四宝是包大人和公孙先生特意给你挑的,待会儿你自己带走。”
小小苏睁大眼睛:哇!
包大人和公孙先生真贴心,连文房四宝都准备好了呀!
第一个箱子合上,第二个箱子打开。
满箱子全是金银。
“这是三司衙门的赏赐,你来看两眼就行。”
小小苏继续:哇!
金光闪闪,三司使大气!
第二个箱子合上,第三个箱子打开。
满箱子全是书。
老苏叹道,“这是富相公、八王爷和包大人等人为你准备的书籍,你待会儿全带走。”
小小苏惊叹到一半忽然拐弯:哇、啊?
那么多书啊?这是看好他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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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箱子合上,第四个箱子打开。
这个箱子格外的大,打开之后是满箱子的刀枪剑戟。
老苏的表情一言难尽,“这是展护卫和白大侠给你准备的,他们的意思是虽然你现在学武迟了点儿,但是找个师傅学点拳脚功夫没坏处。”
苏景殊挠挠头,“啊?我啊?”
老苏沧桑的把箱子盖上,“爹觉得实在不行就多请几个护卫,这个就算了。”
大苏小苏齐齐点头,“就是就是,这个就算了。”
第四个箱子合上,没有第五个。
苏洵拍拍儿子的肩膀,“公孙先生说宫里可能也有赏赐下来,但是没有也无妨,此事不宜声张,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出门也不要乱说。”
怀璧其罪,他们家景哥儿写下的那些东西无异于稚童抱金砖行于闹市,一旦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苏景殊重重点头,“爹您放心,儿子晓得,不该说的绝对不往外说。”
很好,今天又多了个骂官家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