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怀孕约莫七个半月了, 身子越来越沉,行动不便还是其次, 最让扶桑难忍的是身上没有缘由地发疼, 背也疼腰也疼腿也疼,不管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都不舒服。他昨晚睡得特别不好,禅房里的床太硬了,硌得难受,还是马车里铺得松松软软的睡着舒服。没多久就走累了, 正欲回房休息,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扶桑扬声唤道:“志信师父!”那人闻声走来,正是昨天带他们回来那位年轻和尚, 法号志信。志信似模似样地向他们行了个合十礼, 含笑问道:“二位施主昨夜睡得可好?”扶桑自然说好,紧接着道:“志信师父, 寺中是不是还住着别的女客?晨起时我隐约听见了女子的说话声。”志信面不改色道:“确实还有一位女客,已在庙中住了一段时日。”扶桑纳罕道:“和尚庙里竟然允许女客长住?从前倒没听说过。”志信道:“这位女客情况特殊,若我们不收留她,恐怕她性命难保。在人命面前,清规戒律理应让步。”还真是冠冕堂皇,扶桑心里嗤笑, 面上却不露声色,道:“我有个难以启齿的小麻烦, 想请那位女客帮帮忙,不知能否劳烦志信师父代为转达?”志信欣然答应,转身离去,等他走远了,薛隐问:“你想做什么?”扶桑扶着他的胳膊,边往禅房慢行边道:“既然我知道了有人正在此地受苦,就不能装作一无所知,否则我会良心不安。我只是想问问她,是想留在这里还是离开,如果她想离开,那我们就带她走。”回到禅房,沏好茶,不多时就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近,那脚步声轻慢低缓,如有韵律,一听就是女子,很可能还是位受过良好教养的闺秀。扶桑料定她是被迫留在这里的,抑或是走投无路了,否则没有哪个女子会愿意做那劳什子庙妓。他起身相迎,在门口和来人撞个正着,看到对方的第一眼,扶桑就觉得异常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他呆呆地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在镜子里见过,眼前这位女子的容貌竟和他有五六分相像!来人同样惊疑不定,瞠目结舌地看着扶桑,眼里的情绪变幻莫测,让扶桑捉摸不透。他展颜一笑,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姑娘快请进。”女子的视线从扶桑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滑过去,随即收敛神色,换上一副温柔可亲的笑脸,迈步进了禅房。二人相对落座,目光忍不住在对方那张半熟悉半陌生的脸上流连,扶桑笑着感叹:“我们两个长得这么像,说是亲姐妹也不为过。”原本只是随口一说,说完心里却猛地一惊,难不成面前这个女子真是被他遗忘的家人?不,不可能,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可是,万一呢?不是说“无巧不成书”吗?万一就让他给遇上了呢?猝然而至的隐秘期待让扶桑心跳加速,倒茶的手微微发抖,女子见状,伸手接过茶壶,柔声道:“我来罢。”扶桑双手交握放在裙上,道:“我姓柳,名扶桑,敢问姑娘如何称呼?”女子倒茶的动作倏地顿住,用一种复杂又古怪的眼神看着扶桑,迭声道:“柳扶桑……你叫柳扶桑?”她的反应太奇怪了,好像他在骗她似的,弄得扶桑有些迷茫:“对,柳扶桑,扶桑花那个扶桑,这个名字怎么了吗?”女子继续倒茶,低眉浅笑道:“没什么,只是我有个故人,和你同名同姓。”“这么巧?”一个巧合接着一个巧合,扶桑心里的期待愈发强烈了,他强自按捺着,免得期望越高失望越大。“是啊。”一只素手将茶杯推到扶桑面前,那双和他极为相似的眼睛盈盈地望住他,“我姓萧,名唤只影,取自‘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1。我今年十九了,你呢?”“我刚满十六。”“生辰才过吗?”“嗯,我的生辰在十月初。”萧只影低头抿了口茶,状似随意地问:“你官话说得这么好,难道是京城人士?”警惕意识悄然回笼,他和这位萧姑娘毕竟才初相识,防人之心不可无。扶桑半真半假道:“我是阆州人,我夫君是京城人,我的官话都是跟他学的。你的官话说得也不错,你是哪里人?”萧只影道:“我是裕州本地人,在京城小住过。”扶桑稍作斟酌,终于切入正题:“我听志信师父说,你在这里住了有段时日了,你既是本地人,为何不回家去?”“早在十年前我的家人就死光了,”萧只影黯然一笑,眸中似有泪光,“我无家可归,亦无处可去。”又是个苦命人,天底下怎么这么多苦命人?扶桑心生怜惜,迟疑道:“所以……你是自愿留在这座寺庙,不是被人逼迫的?”萧只影没急着答话,她起身走到门边,向外望了望,而后返回扶桑身边,压低声音道:“你们尽快想法子离开这里罢,这寺里的和尚其实是一帮流寇假扮的,那些真正的和尚被他们杀光了,这帮假和尚用寺庙当幌子,干的全是谋财害命的勾当。”果然被薛隐猜中了,扶桑抓住萧只影的手,不慌不忙地问:“庙里只有你一个女子吗?”萧只影道:“原本还有一个,可是她不堪受辱,前几天咬舌自尽了。”扶桑生怕她也想不开,忙道:“你别怕,我们会救你出去的,我夫君厉害得很,灭了这帮假和尚不在话下。”萧只影先是惊喜,旋即又转为怀疑:“他们有十三个人,个个武功高强,你夫君再厉害,到底寡难敌众,还是走为上策。”扶桑却笃定地笑了笑,道:“你我如此有缘,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不管,你且等着看罢,看我夫君怎么把那些坏人打得满地找牙。”他既如此说,萧只影也只好拭目以待了。萧只影前脚刚走,薛隐后脚就回来了。扶桑克制着激动的心情,佯作平静地问:“薛大哥,你看见那位姑娘的容貌了吗?”“看见了。”“你觉不觉得我和她长得很像?”“有一点。”“何止是有一点,我觉得起码有五分像。你说我和她会不会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妹?”扶桑用开玩笑的口吻将心底的期待说出来,怕薛隐觉得他异想天开。薛隐盯着他看了两眼,并不觉得那个女人和他有那么相像,只是眉眼有些肖似罢了。他不以为然道:“这世上非亲非故却长相酷似的人不计其数,不是什么稀奇事。”他三言两语就打破了扶桑心里的期待,原本也只是头脑一热、无凭无据的猜想,一击即碎。就此揭过不提,扶桑将萧只影说的那些话转述给薛隐,末了道:“薛大哥,我想救她。”每当这种时候,薛隐的回应总是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好。”什么都不用扶桑操心,他只要全心全意相信薛隐就好。是夜,十三名匪寇尽数死在薛隐剑下,寺中血流成河。明月当空,夜凉如水。萧只影看着院中横七竖八的尸体,犹自不敢置信,自己就这么得救了,这半年来生不如死的生活,恍如一场漫长的噩梦,她终于可以醒来了。萧只影来到薛隐面前,道:“能不能借你的剑一用?”薛隐直接把剑递给她,萧只影双手握住剑柄,走到一具尸体跟前,一边毫无章法地乱劈乱砍,一边发出凄厉的哭喊。玄冥被经久不绝的哭喊声吓得瞪圆了眼睛,扶桑抱着它坐在床边,轻抚着它的身体,一声声地哄:“没事的,不用怕,不用怕……”未几,响起敲门声,扶桑道:“请进。”门被推开,萧只影走了进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扶桑把玄冥放到床上,起身走到萧只影面前,担心地问:“萧姑娘,你没事罢?”不问还好,他一问,两行清泪便夺眶而出,打湿了萧只影苍白如纸的脸。扶桑心里不是滋味,他很想抱抱她,可大肚子实在碍事,他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肩,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了。”萧只影很快擦干眼泪,看着扶桑道:“谢谢你。”扶桑用帕子擦掉她颊边的两点血迹,轻笑道:“你要谢就谢昨天那场雨罢,如果不是那场雨,我们也不会拐到这间庙里来。”萧只影笑中带泪,一时无言以对。平白受此大恩,不能不报,可她身无长物,只剩下这条贱命,就算她愿意为奴为婢,恐怕人家还要嫌她腌。正暗自纠结,只听扶桑问:“你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萧只影没有打算,只好现编一个:“我打算回趟老家,祭拜爹娘,有些话我必须要告诉他们,他们听了才能安息。”扶桑又问:“你老家还有亲戚让你投靠吗?”萧只影摇了摇头,寒声道:“那些亲戚都是扒高踩低的势利眼,他们只会把我当作货物一样卖来卖去,恨不得榨干我的血肉,我怎么敢去投靠他们?”扶桑看着这张和他相似的脸,那份被薛隐击碎的期待又拼拼凑凑地冒出头来,到底不肯死心。那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实在太强烈了,强烈到他对她已经生出割舍不掉的情谊,他发自肺腑地想让她走进他的人生。他和爹、娘、棠时哥哥也都没有血缘关系,不还是组成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吗?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比血缘重要千倍万倍。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是他抄写佛经用的。扶桑坐下来,提笔写下一行字,而后把这张纸交给萧只影,道:“我和夫君要去阆州嘉虞城投奔我哥哥,这是我哥哥在嘉虞城的住址。等你回家乡祭拜完爹娘,如果无处安身的话,就去嘉虞城找我们罢,我会把你当姐姐看待,尽我所能让你过得好。”萧只影看看那行漂亮的小字,又看看扶桑微笑的脸,眼泪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过去半年没掉的泪全攒在今夜掉完了。扶桑捏着帕子帮她搽泪,灵光一闪道:“我们是不是应该交换个信物,以便日后相认?”萧只影哭着点头:“好啊。”可扶桑身上早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就连澹台折玉送给他的定情信物那条寓意着“百年好合”的水晶项链,也在离开永平镇那天被他留在了何家,何家可以用它换一笔财富,权当是他的报答,而他也不用再看着那条项链睹物思人,肝肠寸断。扶桑在包袱和书袋里翻找半晌,最终送给萧只影一条他亲手绣的锦帕,帕子上刚好绣的是一丛兰花,象征着他们两个义结金兰。萧只影则送给扶桑半块玉佩,这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也是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又在这座寺庙里歇了一晚,第二天离开前,薛隐放了把火,将这个充满罪孽的地方付之一炬,就如同几个月前的摘星楼。萧只影和他们不同路,扶桑想捎她一段都不行,只得在山脚下分道扬镳,匆匆相识又匆匆分别,好在他们相约了以后,终有再会的一天,因此也无需太伤感。上元节后,凛冬已是强弩之末,这个持续了近半年之久的冬天终于快要过去了。春暖花开的时候,这趟坎坷又漫长的旅途也总算到了终点,在一个漫天彩霞的初春傍晚,马车慢悠悠地驶进了嘉虞城的大门。扶桑透过车窗看着熙来攘往的街道,既不觉得熟悉也不感到亲切,毕竟他只是个短暂停留的过客,而且当初在这里留下的几乎都是不好的回忆,这些不好的回忆全是拜都云谏所赐。都云谏……扶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这个坏东西了,上次看到这个名字还是去年秋天,当时他还住在行宫里,柳翠微来信告诉他,说她平安生下了一个儿子,让他不要担心。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收到过柳翠微的消息,但他相信,以柳翠微的心性,不管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扶桑突然有些近乡情怯,心里七上八下的。棠时哥哥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应该会吓一跳罢?第一句话他该说什么?他肯定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会哭。他现在就已经想哭了。或许感知到了他的情绪波动,孩子在他肚里扑腾起来,他抚摸着肚子,低头跟孩子说悄悄话:“雪儿,马上就要见到舅舅了,是不是很开心?不对,应该是伯伯……算了,还是叫舅舅罢,舅舅好听一点。”他到现在还没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只确定了一个“雪”字,便一直唤他“雪儿”,算是乳名。他打算把取名的重任交给棠时哥哥,棠时哥哥博学多才,定能给雪儿取个好名字。当马车停下时,天已黑透了。薛隐坐在车头,藉着周遭的灯火打量着面前的门户,看见牌匾写着“柳府”二字,想来不会错,却还是问了扶桑一句:“是这里吗?”扶桑无法确定,他只来过这里一次,而且只待了一会儿就走了,他对这个家唯一的印象是院子里种了一棵石榴树,因为他喜欢吃石榴,棠时哥哥说以后这棵树结的石榴都归他,让他吃个够。“应该是罢。”扶桑犹疑道,“要不你先去问问?”薛隐跳下马车,大步走到门前,用力拍门。“来啦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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