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云谏道:“我这辈子向来心想事成,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柳扶桑是第一个。过去是碍于澹台折玉,而今澹台折玉已经死了,我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我必须得到他。”“你打算强取豪夺?”柳翠微问。“我先把人弄到手,你再劝他委身于我,”都云谏道,“他把你当作好朋友,你说的话他应该能听进去。”柳翠微简直哭笑不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都云谏道:“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车厢里蓦地静下来,只能听见辘辘的车轮声,好似轧在人心上。过了许久,柳翠微淡声道:“你先把人弄到手再说罢。”都云谏勾起一个邪气四溢的笑,胸有成竹道:“这就不劳你操心了。”……和柳翠微这次相见对扶桑来说犹如服了一剂良药,虽然不至于药到病除,但郁结的情志得到了纾解,整个人的状态应时就变好了,饭也吃得下了,觉也睡得着了。第二天,和君如月一起用过早饭,扶桑就该上路了。他罕见地穿了一身黑衣,外面罩一件靛青色毛领斗篷,头上戴一顶皂纱帷帽,遮住他惹眼的容貌。包袱还是来时那个包袱,除了盘缠和几件衣物,里面还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给他防身用的。君如月送扶桑出门,因为安排了数名高手暗中保护,也没什么好叮嘱的,只让他平安抵达嘉虞城后一定要来信报个平安。扶桑却有事要嘱托:“自从薛大哥走后,就一直杳无音信,就算我想给他寄信也不知往哪寄。如若他哪天给你来信,麻烦你替我转告他,让他去嘉虞城找我。”“就算我不说,他也知道该去哪里找你。”“我怕他不达目的不罢休,白白浪费时间。都怪我当时太心急,忘了和他约定一个期限。”君如月笑道:“你未免把他想得太傻了。”扶桑道:“他确实很傻,我从未见过比他更傻的人。”隔着面纱,君如月看不见扶桑的表情,但他听得出来,扶桑对薛隐似乎不太一样……如果扶桑能和薛隐在一起也不错,至少薛隐有本事护扶桑一世平安。虽然早就决定放弃,可一想到扶桑可能会属于澹台折玉之外的男人,君如月心里依旧很不是滋味。君如月张开双臂,故作潇洒道:“抱一下?”扶桑抬手摘了帷帽,抱住君如月,久违地唤了声“月哥哥”,轻声道:“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我无以为报,只能先欠着了。”君如月的声音也变得轻柔:“你还欠我一个补偿。”扶桑愣了下,旋即想起来,那年刚到碎夜城的时候,他们住在君府,玄冥咬死了君如月养的金丝雀,他便向君如月许诺,日后定会给他一个补偿,然而至今也没有履行诺言。“你想要什么?”扶桑问。隔了好一会儿,扶桑才听见他低声道:“我要你永远记得我。”离别是一件无论经历多少次都做不到淡然以对的憾事,扶桑悲从中来,却竭力克制,哽声道:“我会的……你要保重。”君如月倏地收紧双臂,转瞬又松开,从扶桑手中拿走帷帽,帮他戴好,笑着道:“走罢,一路平安。”扶桑上了马,从小厮手中接过缰绳,最后再看君如月一眼,策马而去。来时从西便门入城,去时仍从西便门出城。扶桑牵着马儿走了一段路,撩起面纱,回望巍峨的城门,恍然在飘渺的尘烟里看见一队人马,簇拥着一辆辎车,浩浩荡荡地朝这边行来。他呆呆地停在原地等了半晌,却什么都没等到,才意识到那只是一场源自过去的幻觉。心里突然空落落的,仿佛被人用刀剜走了一块肉,却感觉不到疼,只是有些难受,形容不出的难受。扶桑放下面纱,重新上马,不疾不徐地前行。并非他骑不快,而是他不想,他要把这段路程拉得很长很长,一如曾经那般,优哉游哉,绝不累着自己。那次离京是在十一月底,这回是十月底,虽然相差一个月,沿途的风景却没有太大差别。扶桑边走边看,那些回忆便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清晰得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他并不知道,君如月派来保护他的人就远远地跟在后面。而在这些人的后头,还有另一队人马悄然尾随,耐心等待着杀戮的时机。第193章 正文完193虽然信马由缰, 到底还是比走路快些,不到晌午扶桑就抵达了流放之路上的第一个落脚点。入了鹤邑城,他牵着马儿慢慢走, 走到城中最繁华的街道。那家包子铺还在, 卖包子的也还是那个胖胖的大婶。见他驻足,大婶急忙热情招揽:“客官, 吃包子吗?刚蒸好的白面包子, 皮薄馅大,香得流油。”扶桑想起那时刚刚踏入凡尘的自己,恐怕连三岁小儿都不如,对于花多少钱能买多少东西毫无概念,竟然用一支银簪换了五个包子, 被坑了还觉得对方是个好人。后来澹台折玉得知此事,就让薛隐返回鹤邑城, 把簪子赎了回来如果当时薛隐没有被派走,第一次遭遇刺杀时他和澹台折玉可能就不会和其他人失散, 也就不会有那一段相依为命的时光, 那么澹台折玉可能就不会喜欢上他……如此想来,他竟还要感谢曾经那个愚昧无知的自己。大婶见他只管看着蒸笼发呆, 穿着打扮也不像个有钱的,便换了副嘴脸,不客气道:“不买就走,别站在这里碍事。”扶桑回过神来,也不在意对方的无礼,他左右瞧瞧, 果然看见不远处的墙根下蹲着个小乞丐,便朝对方招招手, 刻意让声音显得低沉:“小孩儿,你过来。”等小乞丐来到跟前,扶桑俯身跟他说几句悄悄话,小乞丐便撒腿跑走了。“你买还是不买?”大婶不耐烦道,“不买就赶紧让开,别耽误我做生意。”“这几笼包子我都要了,”扶桑道,“一共多少钱?”大婶立刻喜出望外,掐着指头算道:“素包子两文钱一个,荤包子三文钱一个,荤素各两笼,一笼三十个,加起来……正好是三钱银子!”扶桑便取出三钱银子交给她,随手拿了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就站在蒸笼前头细嚼慢咽。一个包子还没吃完,刚才跑走的小乞丐领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跑了回来,扶桑慷慨道:“随便吃随便拿,我请客。”小乞丐们欢呼一声,一双双黑乎乎的小手抓起包子就往嘴里塞,大婶嫌他们弄脏了蒸笼,大呼小叫起来:“别碰我的蒸笼!我帮你们拿!”这场面教人心酸,扶桑不忍多看,牵着马儿走了。立冬那日,扶桑在永渠城落脚,住在城中最好的客栈里。本想住天字一号房的,可惜被人捷足先登,只好住进了天字二号房。一号房住的应是一家三口,时有小儿哭闹,扶桑听着,很难不想起小船儿,也不知道他这段日子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吃饭,生病了不曾。有人敲门,是小二送来了饭菜,扶桑戴上帷帽,还没走到门口,忽然听见一阵乱响,紧接着响起孩子的哭声。开门一看,门外一地狼藉,饭菜和碗盘的碎片四溅,孩子在这边嚎啕大哭,小二在那边傻站着,一脸无措。孩子的爹娘从隔壁天字一号房快步走出,小二这才回魂,磕磕绊绊地向他们解释,是孩子在走廊乱跑时撞到了他身上,他想躲没躲开,手中的托盘却不小心翻了。孩子他娘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所幸孩子并未烫伤,只是外袍上溅了些菜汁而已。这对夫妻十分善解人意,不仅没有怪罪小二,反而还要赔扶桑一顿晚饭。“不用不用,”扶桑摆手拒绝,“孩子没事就好。”夫妻俩便也没有坚持,带着还在哭泣的孩子回房去了。等扶桑吃完饭,天已黑透了。他想洗个澡,又怕身子太虚,容易着凉,正自犹豫,听见敲门声,温和的男声道:“我是天字一号房的住客。”扶桑拿起帷帽,顿了顿,复又放下,走去开门。对方看到他的脸,明显怔了一下,蹙眉道:“公子瞧着似曾相识,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扶桑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的眉眼,强自按捺着心里翻涌的情绪,轻笑道:“我曾路过山县,与陈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对陈公子的才名也有所耳闻,想必陈公子如今已金榜题名了罢?”这位“陈公子”,正是山县那位大才子陈怀顾,澹台折玉曾对他施以援手,助他逃离父亲的掌控。其实扶桑之前就认出他了,因为他的眉眼和春宴特别相似,正因如此,扶桑才会对他印象深刻,时隔两年还能轻易认出他来。扶桑之所以没戴帷帽,也是想清清楚楚地看一看那双与春宴神似的眉眼。陈怀顾又盯着扶桑看了片刻,猛地心头一震:“你是”“我是谁并不重要,”扶桑轻声打断他,“我只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陈怀顾哑然少顷,神色恢复如常,低声回答扶桑刚才的问题:“托那封引荐信的福,我成了崔太傅的门生,并在来年的考试中被圣上点为探花,如今在翰林院任修撰一职。”“修撰……是掌修国史的官职吗?”“是。”“也不知史书会如何记载他……”陈怀顾当然知道扶桑口中那个“他”指的是谁,“他”对他有知遇之恩,这份恩情他始终谨记在心,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报答,然而,然而……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扶桑见他面色悲戚,忙说起别的:“没想到你孩子都这么大了。”陈怀顾轻咳一声,道:“非鱼随我赴京前就已有了数月身孕,我要娶她为妻,我爹抵死反对,当时闹得很僵。”“那你们现在成亲了吗?”“在我高中之后,便由崔太傅为我们主婚,正式结为夫妻了。”“有情人终成眷属,恭喜你们。”这世上既有负心汉,也有痴情郎,只是负心汉常见而痴情郎不常见,毫无疑问,非鱼是幸运的。“你要去哪里?”陈怀顾忽问,“我和非鱼要回山,如若顺路的话,我们可以带你一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扶桑道,“不过我想自己走。”陈怀顾点点头,正欲告辞,蓦然想起来意,将一直拿在手中的金漆缠枝纹捧盒递过来,道:“这是非鱼亲手做的点心,算是一点补偿。”扶桑接过来,道:“替我谢谢非鱼姑娘。”陈怀顾回房去了,扶桑关好门,到桌前坐下,打开捧盒,甜香扑鼻。才刚吃过饭,一点都不饿,可他还是拈起一块菊花糕,小口小口地吃起来。糕点明明是甜的,可咽到肚里后,却泛起些许苦涩。扶桑没洗澡,早早睡下了。外头风声呼啸,犹如鬼哭狼嚎,扶桑有些怕,一只手埋在枕下,握着那把匕首,就算睡着也没松开。早睡早起,天刚蒙蒙亮扶桑就退房上路了。太阳一直躲着不出来,乌云密布,寒风刺骨。可能要下雪了,扶桑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