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第 18 章

子时的夜, 最是深沉,灯光从廊芜照下, 慕月笙侧颜映着光芒, 清隽冷峻,瞧见她手里的和离书,第一反应是皱了眉, 眼底已现了几分薄怒,

“我虽是没能跟你过生辰,我也很愧疚, 但也是事出有因, 太傅弥留之际, 将撒手人寰, 你难道让我丢下他不管, 就回来跟你赏灯?”

慕月笙语气略有些起伏, “我也得有那个心思赏....何况陛下也在呢。”说到这里,终究是放软了几分语气,

“你先回去, 等我忙完再来陪你。”

他伸手想去扶崔沁的胳膊, 却被她抬手避开,

崔沁那娇艳的脸如打了霜般, 眼角气出了泪花, 却犹自忍住,质问他,

“太傅府是没人了吗?需要你须臾不离守在塌前?他还有几个儿子, 很多孙子, 待真的过世,你再去悼念又如何?还是, 到现在你还把自己当裴家的姑爷?”

慕月笙脸色一变,阴沉着脸,抿唇一言不发。

崔沁望着那张深深镌刻在她骨子里的面容,终是眼眶泛红,心头涌上浓浓的酸楚,释然苦笑,

“不过是在你心里,孰轻孰重罢了。”

慕月笙眉心微不可察的跳动了一下,他沉默着,露出几分愧色,伸出手绕过她递出的那封和离书,虚扶着她,哑声哄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先回去,回头我再与你分说。”

崔沁垂下鸦羽般的黑睫,凄厉摇着头,想起今日发生的种种,终是跟绷断了的弦,泪意涌上,哽咽道,

“你觉得太傅需要你,他有话要交待你,你怎么就知道我没重要的话要说呢?”

她缓缓抬眸,泪水在眼眶打着转儿,始终不曾落下,凝望他,尾音发颤断断续续,“或许我的话....比他还重要,我也需要...你给我撑腰呢.....”

想起她那个不堪的娘,那个算计她父亲,拆散她美满一家的希家,还有那个夺妻的荣王...

他们像山一样压在她心头,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难道不比太傅说的那劳什子牌位重要?

原先她还担忧这些事给慕月笙带来不堪,如今倒是不用担心。

离开他,他就不用被人诟病。

她继续一个人承受便好。

够了,也累了。

慕月笙瞧着她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心生疼惜,面部线条稍稍紧了紧,嗓子黏住了似的,终是说不出话来。

崔沁深吸着气,闭上眼,将和离书再次递至他眼下,语气平复下来,

“嫁给你是我一厢情愿,到今天为止,我已经碰了无数次壁,也够了,如果没有什么急事的话,就请在这上面盖个印吧...”

慕月笙这才发觉,她是铁了心要和离,脸色终是一沉,

“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崔沁抬眸迎上他冰洌的气息,一字一句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我也知道你娶我非常为难,不是你所情愿的,难为你这么久,真是对不住,请盖戳吧。”每一个字似刀子一样在崔沁心头滚过,她痛得心颤。

慕月笙略吸着气,冷笑一声,“等你脑子清醒一点,再说这个事。”

丢下这话欲越过她离去。

崔沁抬手拦住他,再次将那信封戳到他眼前,面无表情道,

“我无比清醒,真的,慕月笙,就当我求你,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待在这里,哪怕是半刻钟,一盏茶功夫,或一眨眼......都不行!”

崔沁话说到这个份上,慕月笙再如何,也拉不下脸面和尊严挽留。

他气得胸膛微的起伏,目光穿透重重夜色瞭望那无边无际的黑夜,一种突如其来的无奈笼罩着他挺拔的身躯。

他伸出手,将那封和离书给取下,转身入了内。

锋利的封沿从她指腹刮过,也抽走了她身上所有的力气。

崔沁扶住门框,密密麻麻的痛楚沿着五脏六腑乱窜,一行清泪滑下,她跟着跨入书房。

窗外响起噼里啪啦的雨声,与屋内的寂静,隔成两个世界。

慕月笙坐在书案后,掏出了信,一目十行扫过,都是熟悉的字眼。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她的行楷竟也写得这样好....

慕月笙苦笑一声闭了闭眼,将和离书给放下,凝眉望向崔沁,脸色彻底缓了下来。

温顺着劝道,“对不起,我知道今天是我的错,让你失望了。”末尾清湛的眼眸浮现几分柔情问她,“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

他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甚至都听得出他绵绵的歉意。

崔沁却跟木鸡似的,呆立在案前,脸颊无一丁点儿血色,只僵着唇开口,

“国公爷不是还有要事吗,别耽搁了。”

慕月笙脸上闪过一丝苦楚,再也没法淡定,修长的手指捏着纸边略略发紧,甚至有纤细的青筋暴露,头一次放下尊严,略带几分恳求,

“你是我的妻子,你也知道我身份摆在那里,朝政里里外外的事都要我打点,我没办法周全顾到你的情绪,沁儿,你再好好想想。”

崔沁抬眸望向慕月笙身后的书架,那书架旁边悬挂着一副青石松林画,正是慕月笙与裴音合作。

上次在这里,她被他赶了出去。

这一次,她再次看到这幅画,猛然间释然。

“倒不是因为今日之事,而是这么久以来,我也看明白了,是我一厢情愿,陷入自己扎的牢笼里无法自拔,其实我知道你心里并没有我,你只不过是习惯了有个人在后院等你,我又何苦强插一脚?你心里有谁也好,没谁也罢,都不重要了,我努力过,我不后悔,我也不怪你,我想的很清楚,你签字吧。”

崔沁脸色平静如陷在深渊的湖,掀不起半丝涟漪。

慕月笙喉结上下翻滚着,再难从艰涩的喉咙里挤出半个字。

他垂眸看向那封和离书,伸出手缓缓拾起自己的印信,闭了闭眼,将私信盖下。

纸张与私信摩挲的声响格外刺耳。

像是利刃将二人的关系斩断得干干净净。

他艰难地将和离书给拿了起来,缓缓往前一送,目光落在她那双绣花鞋上,雪白的缎面绣着一朵玉兰,沾了不少尘土泥渍,却依旧难掩姿容。

崔沁二话不说上前,将那和离书给抽离开来。

心仿佛被抽走似的,慕月笙终究感觉到有一股密密麻麻的酸胀涌上胸膛。

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抖,心里莫名地慌了一下。

余光,那面容姣好的小妻子,干脆利落拾起信封,将和离书装入,朝他福了福身,转身消失在门口。

他微微眯起眼,目光艰涩往门外瞧去。

崔沁的身影折入廊芜,瞧不见,却能清清楚楚听到她的脚步声,那么急,那么快。

恨不得立即逃离他似的。

终是等到那纤细的身影到了侧面长廊,只可惜是一闪而过,如惊鸿般很快从他余光掠过,了无痕迹。

他就这么失去了她。

屋内灯光融合,映衬得他面容柔和。

他所有的锋芒和冷冽悉数被灯芒给遮掩,只留下一温润如玉的容颜。

他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只好像眼下,没什么事值得他去挂念,也没什么东西值得他提起兴致,心口骤然空落到了极致。

须臾,蓝青踱步至门口候着,瞧见屋内慕月笙手撑着额,闭目养神,神情掩在半片阴影中,瞧不真切,孤寂的身影陷在圈椅里,湛蓝色的长衫遮掩不住他的疲惫,无端叫人生出几分心疼。

他刚刚瞧见崔沁离开,手里还拿着一信封,便觉不妙。

莫不是和离了?

瞧着主子心情定是极为不好,他印象里不曾见慕月笙这般提不起劲。

可外头太傅新丧,陛下将丧事交予慕月笙打点,朝廷要按什么章程规制去给太傅办丧,都需要慕月笙来定夺。

蓝青一时踟蹰不已,是进亦难,退亦难。

犹豫了片刻,蓝青想起慕月笙一贯的作风,终是清了清嗓子,温声唤道,

“三爷,礼部来了官员,在外头等您示下,询问太傅...”

“不去了...”

圈椅那头传来慕月笙冷清的嗓音。

蓝青差点以为自己听错,睁圆了眼,“什...什么?”

慕月笙坐在窗下的圈椅里,缓缓抬起冰魄的眸子,瞭望窗外烟雾蒙蒙,

“就说我染了风寒,将事情推给礼部尚书胡精忠。”

蓝青震惊地张了张嘴,默了片刻,终是什么都没说,忙得颔首,“是...”

他转身匆忙步去前厅,脑海里却是浮现起裴音逝去那晚慕月笙的模样。

虽是悲伤,些许是早早做了心理准备,不见有多痛苦,没有丝毫倦怠,照样早出晚归,出入庙堂。

可眼下仅仅是与崔沁和离,慕月笙便生出几分颓丧之气。

这是蓝青所仅见。

慕月笙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他只知道,是在遵循身体的本能。

明明在盖下那个私印前,满脑子还是朝中政事,以及要如何说服他母亲将裴音灵牌迎入祠堂....崔沁离开后,骤然间就像是抽走了他所有生气。

那些原以为很重要的事,悄然间便不重要了。

他闭上了眼,就这么枯坐在那里,沉沉睡去。

夜色凄迷。

崔沁冲回荣恩堂,入门的时候跌了一跤,身子撞在博古架上,陈列之物顿时砸得满地都是,动静太大,将方嬷嬷和云碧都给吓醒了,二人惊得一睁眼,瞧见崔沁身子如枯叶般挂在博古架上,大惊失色,

“夫人!”

“姑娘!”

云碧急忙扑过来将崔沁搀扶起来,却见她脸上毫无血色,好像是遭遇了什么人间惨祸。

还当崔沁去了前院那么久,是跟慕月笙在一块呢。

“这是怎么了?姑娘你别吓我!”

崔沁木着脸,踉跄坐在堂屋里,将手里的和离书在方嬷嬷和云碧眼前晃了晃,哑声吩咐,

“方嬷嬷,还请您去帮我雇几辆马车来,记住不要慕家的马车,要外头的,云碧,即刻收拾我的衣物嫁妆,我们离开。”

方嬷嬷和云碧目不转睛盯着那个信封,几乎是吓蒙了,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

“姑....姑.....”云碧张嘴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再看那信封便知木已成舟,为时晚矣,早点走也体面,遂含着泪入内去收拾行装。

方嬷嬷却是踟蹰着没走,眼底噙着泪,“夫人,您这是何苦....您再给国公爷一个机会,老奴先去容山堂找郡主.....”

方嬷嬷匆忙擦干眼泪就要走,却被崔沁给扯住了袖子。

她面庞发白,十分虚弱道,

“嬷嬷,求您了,让我走吧,我是真的待不下去。”

方嬷嬷怔了半晌,最终无奈去安排马车。

雨势渐大,风声涌动,天际渐渐露出青白。

光突然透进来,崔沁眯起眼微有些不适应。

她已经在堂屋内坐了整整两个时辰,身上闷出一身细汗,沁在肌肤与衣衫间,滑腻难受,入了里间擦拭了身子,换了一件杏色绫罗裙,依然安静坐在堂屋角落,神情恍惚,如被雨水浇湿的雏菊。

云碧带着丫头们大抵收拾好了行装,慕家的东西一概没要,只有独属于她自己那部分嫁妆,也就七八个箱子,并一些随身的金银细软和衣物。

院子里的丫头们都哭红了眼,嘤嘤啜泣一片。

崔沁是最好不过的主子,平日从不苛刻她们,也能轻而易举驭下,叫人服服帖帖的。

这样的主子哪里找?

偏偏终是要走了。

云碧知晓崔沁昨夜一食未进,温了一碗热粥递给她,

“天快亮了,姑娘,您吃点东西,咱们这就走。”

短暂的怔忪之后,崔沁眸子虚白瞥向她,云碧慌忙遮掩开,不叫她瞧见自己哭红的眼眶。

崔沁无力捧起那碗热粥,险些滑脱,热腾腾的气浪熏着她的眼,眼眶渐渐湿润,她咬了咬牙,闷头喝上几口,热粥滚入,腹内却是强自往外翻涌,她终撑不住,再次恶心地吐了出来。

她一贯如此,心里难受便吃不下东西。

“罢了....”

她将碗置于高几,扶着云碧的手起身,望向外头渐渐明朗的天色,

“芙蕖,你扶我去容山堂,拜别老夫人。”

那名叫芙蕖的婢子几乎是哭着上前,搀着崔沁出门,又一小丫头撑起一油纸伞紧随二人之后。

天地被雨幕给笼罩,迷迷蒙蒙,望不到尽头。

崔沁赶到容山堂廊外,甄姑姑已经出来招呼嬷嬷丫头去备早膳,瞧见崔沁步履缓慢走来,神情很是一愣。

平日这个时辰,崔沁还没醒,怎的来得这般早,瞧着浑身上下风尘仆仆的,心中陡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三夫人....”

“母亲醒来了吗?”崔沁往东次间的窗蒲望了一眼,

甄姑姑见她神情憔悴,慌忙搀住她,“郡主迷迷糊糊睁了眼,瞧着也还没完全醒来,您这么早来可是有事?”

崔沁垂下眼眸,复又望着她浅笑了笑,“我是来拜别母亲的,没醒来更好,我磕个头就走。”

说着崔沁往后退了一步,稍稍理好宽袖,朝着正门堂屋跪下。

一声又一声,头点地,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甄姑姑捂着嘴差点哭出声来,她跪在崔沁身旁,努力去搀扶她,

“您别这样...别这样...”

崔沁神情异常平静,顺着她的力道缓缓起身,脸上犹然露出几分清透的笑容,

“跟母亲说,叫她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

“她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

“我走了....”

崔沁丢下这番话扶住芙蕖的手臂折身。

甄姑姑压着嗓子哭得泣不成声,心痛如绞。

顷刻间,崔沁绰约疲惫的身影消失在廊后。

东次间内,蓦地响起一阵瓷器碎地的清脆声音。

甄姑姑一惊,忙地擦干眼泪,折身入内。

软塌上,老夫人被冷月搀扶着裹在一方薄被里,缓缓睁开了灰蒙蒙的眼。

“外头是谁?”

甄姑姑欲开口,眼泪先滑了下来,最后忍不住失声哭道,

“是三夫人,她在外头给您磕了三个头,说是您的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老夫人闻言神情像是不堪风霜侵蚀的古瓷,终是出现一丝裂纹。

目中无神愣了许久,方垂下眼皮,沉沉叹着气,

“慕月笙昨晚没回吧....”

“太傅去世了...”

“呵!”老夫人仰头嗤笑一声,咬牙恨道,“到死都要害我家笙儿,害他离了妻子....”

老夫人手捏住一茶杯,极力忍着怒火,却在快要捏碎时,忽的松开了手,整个人泄了气似的,眼底缀着泪光。

“我就知道,她怕是撑不住....”

仰眸,将泪水吞下,老夫人吸了吸鼻子,吩咐甄姑姑道,

“还记得去庄上荣养的宋婆子?”

甄姑姑微微讶异,连连点头,“记得,记得,她不是带着她孙女去了乡下,给您管着一片庄田?”

“她有些拳脚功夫,最是聪慧不过,这样,你即刻派人将她和她孙女接入城来,沁儿那娘家人我实在是不放心,你想个法子把她安置到沁儿身边去,我也好放心,到底是我害了她,不忍见她被人欺凌。”

“哎哎哎,老奴这就去安排。”

心想还是老夫人思虑周全。

慕月笙在一片雨幕中出了门,虽是推了丧葬主持一事,却还是得正式去裴家悼唁。

葛俊撑着一把硕大的油纸伞,侯在他身侧。

风雨交加湿了他一片衣摆,他穿着一件素色杭稠直裰,立在侧门巷子口。

雨水滴滴答答在脚下蓄了一滩水,映出他依然清隽的身影,以及眼底那一抹消沉。

巷子尽头,几辆马车徐徐前行,雨水沿着车檐跌落,形成一串雨柱。

空濛水雾缭绕,迷离了他清湛的眼。

车轮滚滚仿佛轧在他心尖,碾压出一丝细碎的痛。

他纵横半生,守住浩浩山河,却留不住一人的心。

蓦然间,那马车里伸出一只皓白的手腕,白皙的手指上下晃动,逗弄着雨珠儿,惹得细碎的水花四溅。

那曾是他最爱握着的地儿,盈盈一掐,又柔又软,他爱将它握在掌心揉捏,总是能激起她一眼娇嗔...

如今却是镜花雪月,只凭瞭想。

忽的一片风雨刮了过来,扑湿了他的眼睫,浓密的黑睫沾了水珠,随着那马车转入大道,那纤细的手腕也消失不见,他眼底的光被彻底浇灭。

仿佛刚刚那一瞬是幻觉。

马车内,崔沁捂着嘴咳了好几声,抿了一口清茶,干痒的嗓子总算是好受。

云碧眼周围的红肿不减反增,她颤着尾音问道,“姑娘,咱们能去哪里?崔家会收留咱们吗?”

车帘被支开一半,露出一片茫茫的雨幕,明明街上有些嘈乱声,听在崔沁耳里却有几分难得的宁和。

她心底已经许久不曾这般平静。

因为没了在乎的东西。

空空如也,再也不用担心失去什么。

“先回崔家看看,若是大伯父在,便能留下。”

倒不是她非要回崔家,只因那里确实是她长大的地方,而且大伯父刚升了官,大伯母应当不会嫌弃她吧,何况还有那么多行李,一时也无处安放。

云碧胡乱点着头。

方嬷嬷给她们雇了三辆马车,车马粼粼,穿过嘈杂的街市,驶入崔家的小巷。

云碧先撑着伞敲开了崔家的侧门。

守门的婆子瞧见云碧先是一喜,探头朝外瞥见三辆马车停下,那马车却不像是慕府家用的车,便觉不对劲。

“云碧姑娘,这是二姑奶奶回来了吗?”

云碧眼神闪烁着,僵硬笑着道,

“是啊,快些开门,让我们姑娘进去。”

婆子瞥见云碧那红肿的眼已然猜了大概,

“等等,我先去禀报夫人。”

片刻后,崔夫人闻讯赶了来,瞧见云碧一脸心虚立在门槛,再瞥着第一辆马车那紧闭的车帘,绷着脸喝问道,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云碧不敢隐瞒,支支吾吾道,

“姑娘跟慕国公....和离了...”

“和离”二个字眼将崔夫人给砸了个天旋地转,

“什么?”她嗓子陡然拔高得跟公鸡嗓似的,

“是不是沁丫头做了什么,被慕家休回来的?”

“不是,不是,是我们姑娘主动和离的!”云碧忙不迭解释着,娇颤的声音被雨声给淹没,

崔夫人更是眼珠子瞪得老大,消化这句话后,朝着云碧猝了一口,

“我呸,你主子是什么身份,那慕国公是什么身份,她能和离了人家?怕是被休回来的,滚滚滚,我们崔家可不要弃妇进门,有多远滚多远!”

崔夫人将云碧往雨水里一推,飞快将门给掩上。

云碧跌在水摊里,湿了大半个身子。

崔沁在马车内急得朝她伸手,

“快些进来。”

云碧却是气不过,爬了起来,对着里头狠狠骂道,

“大夫人,你也太没良心了,没有我家姑娘,你以为大老爷能被放出来?还能升官?你们过河就拆桥,吃相太难看了,您不顾忌着自己的声誉,难道也不顾及大老爷的官运吗?”

云碧还要再骂,却被崔沁呵斥住:

“回来。”

云碧哭着回了马车,崔沁帮着她褪去湿漉漉的衣裳,从身旁包裹里拿出干净衣裳换上,吩咐车夫先赶路。

“姑娘,咱们能去哪里呀?总不能还住客栈吧?这么多东西,住客栈还担心贼呢。”云碧心头惶惶,满目迷茫与无助。

“崔家太可耻了,怎么能落井下石呢,呜呜呜....”她终是忍不住,埋在膝盖处,哭得跟个没人要的孩子似的。

崔沁倒是神情平静得很,她早也料想了这种可能,便扬声吩咐车夫,

“去当铺。”

如此更好,她也不欠崔家什么,当真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晌午,远方的天际缓缓拉开亮白的天幕,雨渐渐停下,一轮白日被青云遮住,云层将那光芒给滤过,如同月盘皎洁。

马车在西市东北角落里最大一间当铺停了下来。

除了两箱子书册和字画卷轴,其他六个箱子被全部抬下。

等到掌柜的帮着主仆将一应能当的物件给清理出来,已过了午时。

崔沁静静坐在当铺待客的雅间里,望着窗外明净的天光出神。

午后骄阳似火,阳光从茂密的树枝洒落,一点点从窗棂缝隙里投递至案上,斑驳不堪,光点如星芒折射入崔沁眼底。

她心头时而空茫,时而沉重,种种情绪压在心口,宣泄不出。

云碧将最后一个小紫檀锦盒给拿了出来,打开便瞧见一支熟悉的簪子。

她记得,这是慕月笙亲自给崔沁雕刻的羊脂玉簪。

想必姑娘舍不得当掉。

云碧拿着那玉兰羊脂玉簪来到雅间,将簪子递到崔沁眼前,

“姑娘,这个不当吧?”

崔沁眼眸低垂,目光落在那个“笙”字上,刹那间凝住,脑海里浮现起他明润的面容。

那一夜,她便是半倚靠在他怀里,亲眼瞧着他刻上他的名字,将这信物送给她。

这是二人相处以来,他唯一赠予她的礼物。

自然是不舍的。

换做以前,当了它怕是要了她的命。

崔沁几乎颤抖着手,想要去接它。

那是最上等的羊脂玉,白如凝膏,每一寸无不绽放着温润的光泽。

她的手在快要碰触到簪子时,倏忽收住,手指已颤的发白,极力隐忍着内心深处的不舍和眷念。

她有多么想留住它,却是不能,已经和离了,就该把所有念想断的干干净净。

忘了它,忘了他吧,崔沁。

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跟自己说。

枯瘦的手臂缓缓垂落,随之而来的是晶莹剔透的泪珠,一颗一颗滴滴答答往下砸,紧接着如断了线的珠帘,一行行落了下来,最后更是如汹涌而来的潮水,开了闸似的,奔腾倾泻而下。

崔沁将脸埋在掌心,哭得撕心裂肺,寸断甘肠。

自从昨夜等他到天荒地老,听着他要将裴音牌位入祠堂,拿着和离书去书房找他盖印....一直到给老太太磕头,再被崔家给赶出门来,她始终都不曾落泪。

但此时此刻,真正放弃这颗簪子,就如放弃这么多年对他所有的感情和信念,生生将那束唯一照亮过她的光芒,从心尖剥离。

仿佛这半生都白过了,只余满腔的荒凉。

............

傍晚,霞光万丈,将燕雀山腰的层层暮霭给拂开,疏木斜晖,层林尽染。

主仆二人当了七千两银票在身,寻了一个档口租下一间两进的院落。

车夫将她们送至庭院,帮着卸下那两箱子书物便离开。

寻常不可能这么快租得到院落,崔沁也只是让云碧去档口打听,哪知道运气刚刚好,便碰上这么一间宅子,宅院被收拾得还算干净,屋内摆设也极为简单,很得崔沁喜欢。

燕雀山是城内少有的一处风景,山虽不高,却是风景如画。

崔沁租的这宅子便在附近,正好这一月也好好散心,且先修整,慢慢筹划出路。

崔沁昨夜一宿没睡,便先挨在正房小塌休憩,云碧打外面去买些锅碗瓢盆及稻米,打算晚上先煮些粥食给崔沁。

哪知道出去不到片刻,崔沁便听着云碧扯着嗓子回来了。

“姑娘,姑娘,奴婢从大街上捡了两个人回来。”

崔沁披着外衫出堂屋,瞧见一穿着破败,满脸朴实笑容的老嬷嬷,拉扯着一个明眸皓齿的小丫头,忐忑站在云碧身旁,望见她时,眼底闪过不加掩饰的惊艳。

只见那嬷嬷大约是五十上下年纪,发鬓略有些花白,瞧着眉眼和善,是个极为干练的婆子,那小丫头更是长得水灵灵的,乖巧可爱,很是投崔沁的眼缘。

“怎么回事?”她亭亭玉立在廊下,俏如支荷,浅笑问着,廊灯下,她脸色依然白的厉害,瞧着有几分弱不禁风。

云碧上前搀扶着她,跟她说了宋婆子的来历,原来是上京投靠亲友不成,流落在大街上的穷苦人。

崔沁暗道自己如今是一叶浮萍,不如收留了祖孙俩,更何况此间刚住下来,也需要人手,便是一口答应,当自家人处。

宋婆子和小丫头感激不尽,连忙跪下磕头。

磕完头,便见那宋婆子安排孙女去烧水,自个儿抡起袖子去打扫屋舍庭院,仿佛恨不得立即表现一遭,好叫崔沁晓得她得用,崔沁笑着朝云碧摆摆手,让她赶紧去上街采购,回了屋内休息。

两刻钟后,云碧张罗着一车子东西回来,一屋子人热热闹闹煮饭做菜,炊烟袅袅,院落里渐渐有了烟火气息。

...........

深夜,犀水阁西次间只点了一盏灯,映在慕月笙明眸深处,漾出几丝亮芒。

桌案上摆满了折子,他摊开最上面那一道,看了半晌,竟是没瞧进去一个字眼。

最后呆坐在案前,凝望那一方灯火出神。

今日他去了一遭太傅府,席间裴大老爷问他裴音牌位入祠堂之事,被他明确拒绝了。

她大概会不高兴吧。

慕月笙心里这样想。

昨夜种种浮现眼前,他脑子里跟炸开似的,有那么一瞬间,他恨自己为何不强行离开,堵住她的话头。

今日亲眼目送她车马远去,宛如在心间挖去了一块肉,起先还不觉着疼,到了晚间,伤口便涩涩泛红,牵扯着五脏六腑,疼得厉害。

葛俊在这个时候躬身入了屋子。

“三爷,夫人没回崔府,而是在外头租下了一间宅院。”

慕月笙愣了半晌,须臾才问道,“怎么回事?”

葛俊暗暗瞥了一眼他清冷的神色,见他眉峰压得很沉,不由得犯怵,颤声道,“夫人原是回了崔府,只是被崔夫人以崔家不要弃妇为由给赶了出来...”

慕月笙听到这里,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躯一瞬间拔地而起,眼底的憎恶毫不加掩饰溢了出来。

葛俊打听到消息时,也是惊掉了下巴,暗骂崔夫人可恨可恼,忙不迭来回禀慕月笙。

慕月笙胸膛仿佛被九幽烈火在熔烧,愤怒,悔恨,懊恼和心疼,种种情绪在他心口焦灼,堵得他好不难受。

默了半晌,他从牙缝了挤出寒声,

“我又不是休妻!”

葛俊硬着头皮回道,“人家崔夫人哪里信....”

毕竟换谁嫁给慕月笙都不会和离,偏偏崔沁是个异数。

慕月笙跌坐在椅子上,手按着眉心,唇瓣的血色顷刻褪去,只余眸眼黯淡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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