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初冬的晨阳光线绵长柔细, 如微光从云层浇落,驱不散刺骨的寒意。
翠竹居的窗下, 窗蒲被撑开, 晨曦洋洋洒洒落在桌案,映出屋子里一片亮堂。
崔沁左手打着算盘,右手记录着近来的开支, 账簿上只余两千八两银子。入了冬后, 孩子们的伙食添了样菊花暖锅,学堂里也摆了炭盆, 太差的炭担心熏着人, 只得买些银炭用着, 这么一来, 开支又大了。
崔沁算了下这个月还需要支出的银子, 玉手撑着下颚, 蛾眉淡蹙。原先常听大嫂说家难当,现下亲身经历,体会欲深。
起先接纳学徒, 她几乎来者不拒, 束脩虽是有个定数, 可人家爹娘吆几句苦她便心软, 以己推人, 便收了不少穷人家的孩子,话虽如此, 她倒是不后悔, 只是明年该定个章程来, 开办书院,便是要为整个书院的长远负责, 不能意气用事。
除此之外,书院现有六十名女徒,伙食成了第一要务,后院灶房人手缺不得,原先只有一个婆子并两个粗使丫头,皆是宋婆子从牙行买来的,眼下还得再添一个。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宋婆子穿着件褐色比甲端着个木盘进来,盘子里盛着一碗百合银耳枸杞粥,近来崔沁时常觉得嗓子痒涩,宋婆子一早便用砂锅给温煮了一小锅粥供她吃。
崔沁朝她露出明丽的笑容来,“嬷嬷,您今日得去牙行再给我找个灶房的婆子来。”
宋婆子将粥碗端至她跟前,一边伺候着她用,温声回道,“姑娘,从牙行买婆子费钱,老奴想了个法子,这附近燕园不是住着人家么,老奴待会便上门去探听,瞧瞧有没有人乐意来这边搭把手,也就一顿午膳的事,既解了咱们燃眉之急,也不用再多养一个人。”
“嬷嬷所言极是。”
崔沁喝完粥食,思量了一会又道,“咱们护院还是多了些,我瞧着上次那两个小厮便很不错,其他两个便遣了吧。”
宋婆子眉峰微动,到底没说什么。
快到晌午时,宋婆子从附近一农户家里领了个婆子来,那婆子年纪大约五十上下,笑起来满脸褶皱,见牙不见眼,瞧着是个淳朴的,只是手里也拉扯着五岁大的男童,拘拘束束道,
“姑娘,老婆子没旁的,就这孙子得照看着,他一人也吃不来多少,您放心,他能捉鸟捕鱼,还能扫扫庭院,绝不白吃您的。”
“您说的哪里话,人多也热闹些。”崔沁含笑道,她穿着件湖水绿的小袄,配上一条水波纹的绿色长裙,如出水芙蓉。
男童略有些面生,躲在张婆子身后,只一双黑啾啾的眼眸怯怯瞥着崔沁,直到巧姐儿从兜里掏出一个糖果递给他,他方才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起来倒是与张婆子有几分相似。
崔沁上午上了一堂课,下午的课业悉数交给韩如霜,留下云碧看顾书院,带着宋婆子出了门。昨夜她端端正正写了一册《灵飞经》,《灵飞经》是小楷入门之物,家中习字的孩子人手一本,必定受书斋喜爱,她便打算寻一书斋将这字帖给刊印了,看能不能卖出几个银子,这样一来,细水长流的,书院也能有些进项。
大晋商贸繁荣,繁荣到什么境地呢,便是相关的行当已集中于一处开铺,譬如要买笔墨纸砚书册,最好的去处便是铜锣街,铜锣街在曲江园西运河两侧。此处商肆林立,画舫叠叠浮浮堆在河岸。三步一书斋,五步一砚铺,光是卖湖州毛笔的铺子便有五家,街上行人不多不少,比起茶楼酒肆街市,这里于喧嚣中多了几分宁静。
崔沁并不急着入铺谈生意,只是先遣宋婆子打探了一番底细,随后转了一圈,挑中最大的成安书铺走了进去。
那位郑掌柜一眼便瞧中了崔沁的字,只是到底是个精明的商人,口风不漏半句,只不痛不痒夸了几句,端详片刻,语锋一转,
“娘子请知悉,近来市面字帖繁多,良莠不齐,世人大都慕有名之辈,您这帖子我可以刊印,怕是挣不了多少钱。”
郑掌柜的是个人精,能逼得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出来卖字,必定是家里穷困,怕是随意给她一点银子便能打发。
崔沁不笨,从这郑掌柜的言语间可以窥探出,他应是欣赏这字帖,之所以语焉不详是想压价。
她朝宋婆子使了个眼色,宋婆子立即上前与他理论,宋婆子不懂诗书,却是能言善辩。
崔沁坐在一旁喝茶,淡定瞧着二人唾沫横飞,讨价还价,最后那郑掌柜的胡须一捋,将老脸别到一旁道,“三百两银子,不能再多,买断价!”
宋婆子一听眼珠子差点瞪出,“真是奸商,谁给你买断呢,我们要分红!”
“哟哟哟,我的大小姐呀,买个字还想分成呀!”郑掌柜半是惊愕半是轻哼。
崔沁从他神色也算是了悟,对方是吃定她缺钱不肯松口,便利落起身,示意宋婆子将字帖拿起,
“咱们走吧。”
主仆二人款款出了书铺。
小二打屏风后绕了出来,探头探脑地追随着崔沁的背影,扭头问拨动算盘的郑掌柜道,
“掌柜的,您真的放她们走?小的瞧着那字迹是真的不错,定是不愁销路!”
“急什么!”郑掌柜八风不动,眉都不抬,气定神闲道,“她穿着普通,身无饰品,那气质又像是深闺大户人家的小姐,必定是遭遇了大事,否则能折节来卖字帖?整个铜锣街没我做不成的生意,等着吧,她定回头找我。”
乌金西沉,天际覆上薄薄的云霞,如美人蛾眉,妩媚绚丽。
崔沁与宋婆子自斜对面另外一家书铺出来,那小厮恭恭敬敬将二人送至门口,连那何掌柜的也是拄着拐杖在门口相送。
成安书铺的小二瞧见这一幕连忙跑入内间,将事情禀报郑掌柜,
“掌柜的,那小娘子瞧着是与对面的何家书铺达成买卖了,怎么办?这档子生意被抢了吗?”
铜锣街的人皆知郑掌柜与何掌柜不和,二人几乎是日日打擂台,只是成安书铺势大,是远近最有名的书铺,何掌柜的一直被压一头。
郑掌柜闻言果然脸色一青,将碗筷一丢,疾步踱出,至门口瞧见崔沁与宋婆子笑语嫣然,顺着人流相携往回走,脸色登时难看得紧,再瞥一眼那死对头,只见老何远远地将那拐杖朝他捅了捅,十分得意,郑掌柜把心一横,招来小厮,
“去,把人给我拦进来!”
片刻后,崔沁与宋婆子不情不愿跟着那小厮从侧门进了成安书铺,那郑掌柜的立在桌后瞧见了崔沁,艰难挤出一个笑容,施礼道,
“给娘子道罪,实不相瞒,在下看中了娘子的字帖,那何家书铺虽有些名声,到底是小门小铺,我这成安书铺在各地还有分号,您随意去外头打听,便知嵩山书院和善学书院山门下,皆有我们的书铺,娘子与他做生意,就算赚怕是也赚不了多少。”
崔沁淡淡笼着衣袖,便如郑掌柜刚刚那般八风不动,慢条斯理回道,
“做生意讲究缘分,先前忘了跟郑掌柜说,我是燕山书院的山长,并非是寻常人家的小姐,我此番前来,并非只为字帖一事,自是还有其他生意可做,您先仔细思量了再回我的话。”
崔沁垂眸接过宋婆子递过来的热茶,小抿了一口,那君山毛尖缓缓沉在杯底,茶水清透明净,一如崔沁那双眼,不偏不倚,正正当当。
郑掌柜闻言暗暗惊讶,原来是燕山书院的山长,难怪气质如兰,风华无双,他常与书院打交道,何时见书院的夫子穿得花团锦簇,眼下看崔沁自当是另外一番景象,默了片刻,咬着牙道,
“两成,娘子,给两成分红,已是我的极限。”
崔沁平静抬眸,将茶杯搁置一旁,迎着掌柜精明的眼,说道,
“三成,是我的底线,郑掌柜,做生意讲究一个‘活’字,那潭再深再大,如是一汪死水又有何意,不如挖一□□井,细水流长,绵延不绝。”
郑掌柜做这个行当几十年,与各地书院皆有买卖合作,自然晓得若是他接了崔沁这一单生意,今后书院若是有什么活计定会派给他,成安书铺能做大,靠的便是广博的人脉。
他长眉一凝,思量片刻,沉声点头道,“成,三成就三成!”
二人当即签下文书契约,再去街道最末的市署登记备案,郑掌柜先付了崔沁五百两做酬金,恭恭敬敬将二人送出了门。
待上了马车,宋婆子捂着胸口吁了一口气,敬佩地看向崔沁,
“姑娘,您胆子可真大,就没想过万一不成呢?”
崔沁失笑,“没有什么事是万无一失的,不过是赌一把罢了。”
“若是那郑掌柜的去对面打听,知道了真相该如何?”宋婆子犹自担心。
崔沁摇着头,温声笑道,“打听又能如何,白纸黑字签下,他无可抵赖,反而越发想把生意做好,以来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郑掌柜有句话说的对,她若与别的书斋做生意怕是挣不了多少,崔沁并不喜欢钻研,若是能达成一桩长久的买卖便最好,也省的她日日为生计发愁。
所以最开始她便选定了成安书铺,之所以去对面何家书铺,不过是去买一些书册,商议过几日送去书院,那何掌柜的听说她是燕山书院的山长,客气得不得了,恨不得今后书院有生意都能交给他做,自然就有了后面郑掌柜看到的那一幕。
半个时辰后,郑掌柜果然打听到了真相,那小二气得撸起袖子要骂人,却被郑掌柜苦笑着拦住,
“别骂了,人家崔山长胸有丘壑,玩得是兵家实虚之道,咱们技不如人栽在一个小丫头手里,怎么有脸去斥责人家?再说了,人家从头到尾没说与何家铺子做生意,我们几张口都说不清!”
“掌管的,咱们可是生生被她骗去了一成的利润,这口气咱们能咽?”小二犹然不服气,一双眼眸睁得浑圆。
郑掌柜懒懒靠在躺椅上,平淡觑了他一眼,“燕山书院是什么地儿?那可是燕雀山,燕雀山原先是皇家园林,你当什么人都能在那里开书院?咱们虽有些靠山却也不能随意树敌,契书已经签下,旁的别说,先把那字帖印好,刊印开卖便是。”
说到这里,郑掌柜仰身躺下,那小二赶忙帮着他将绒毯给搭在胸前,他目色幽幽眺望窗外昏暗的天色,精明的眸眼如覆了一层青烟,
“说来,这崔娘子的小楷当真是世无匹敌,我在这个行当也有数十年,便是那些顶顶权贵的字帖也见过,小楷如她写得这般温润秀劲,行云流水的,几乎没有,可见功力之精纯。”
末了又加了一句,“咱们吃点亏没准是福气!”
小二躬身退下再无二话。
崔沁这厢踩着夜色回到燕山书院,韩如霜穿着一件粉色的薄袄急急迎了出来,
“你怎的才回,我差点要遣人去寻你!”
韩如霜个子高挑,上前挽住崔沁,半是嗔怪,半是忧心,细细打量她,见她眉眼略有喜色,便问道,“事儿可是成了?”
崔沁抿嘴一笑,从怀里将五百两银子的银票掏出来,韩如霜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有门路了!”
“走,张婆子已做好了晚膳,等你吃呢。”
晚膳摆在韩如霜所住的沉香阁,沉香阁正房有三间,西间被改成一个暖阁,里头烧了地龙,是燕山书院唯一能烧地龙的屋子,崔沁念着韩如霜身子不好,将此处让给她住,韩如霜越发感激她。
暖阁地龙烧的红彤彤的,菜肴摆在里面依旧热乎乎。
众人迎着崔沁入了西次间,云碧亲自伺候她净了手。
待往饭桌上一瞧,崔沁登时愣住,
那正中摆着一盘螃蟹,那螃蟹个个肥大肉多,瞧着便不是普通人家吃得起的。
“谁买了这么大螃蟹?”
近来崔沁管家,每日开销都是有定数的,这么大螃蟹便是在崔家都没吃过,如何现在这穷苦书院能吃得?
韩若霜也是满脸惊愕,她原以为是崔沁吩咐人买的,面露异色,“说来也奇怪,这个时节还有蟹吃?”
那张婆子笑眯眯上前,施礼道,
“回两位姑娘的话,这并非是河蟹,而是海蟹,也不是老婆子我买的,实则是我下午去市集买菜,遇上了一街坊旧邻,他正做些水里的生意,末尾留了几只蟹,他恰恰要赶着回去看望他生病的娘子,便把这几只蟹送我了。”
崔沁暗松了一口气,若以市价买这一盘子海蟹,怕是得上百两银子,她如何能开支得起。
“既是人家送你的,你带回家便是,怎么能做了给我们吃,这使不得!”
张婆子不由失笑,“姑娘,您快别说这样的话,我家那老口子身子不好,我那媳妇儿子又在外地,自然是送来与两位姑娘吃。”
后来张婆子又说回头让崔沁提点她孙儿读书,方才把这话题揭过。
“话说回来,沁儿,我觉得这海蟹当真好吃!”韩如霜滋滋有味掰着蟹脚,她家里也算富贵,还是头一回吃上这么好吃的海蟹。
崔沁小心谨慎惯了,倒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到了次日午膳,张婆子又给她张罗了一大碗黑鱼汤,那鲜嫩肥美的香味便是隔着老远都闻得着。
“这黑鱼又是哪来的?”崔沁指着那大碗鱼汤瞠目结舌,
她曾在慕家养了一缸子黑鱼,便知这等深泉里来的小活鱼,十分金贵,正儿八经去买还不一定买得着。
张婆子笑眯眯地将躲在她身后的小虎子给拉了出来,
“我先前不是说嘛,我们家这小子很会捕鱼,今个儿清早我去后山采蘑菇,带了他一路去,他便在那水潭里发现了这黑鱼,这不捉了回来,孝敬姑娘您。”
崔沁:“......”
到了第三日,那小虎子不知道打哪捉了一只活鸽子回来,张婆子厨艺极好,叫云碧买来了一些上好的天麻,一半蒸着一半煮了汤,悉数送到崔沁案前。
崔沁正在书案后批改学生课业,面前那一小盘鸽子,酥软细嫩,金黄的皮掉了一半,露出粉嫩滑香的鸽子肉来,光瞧一眼便觉得味蕾给勾了起来。
再看那一碗鸽子汤,上头浮着几片薄薄的天麻,汤水浓稠,是给读书人补脑的圣品,
张婆子瞧着这山珍海味,眼神温和关切,“姑娘,您快吃呀!”
崔沁放下笔头,神色略有些复杂,“这鸽子真是小虎子打的?”
“当然,不信明日再让他捉一只给您瞧一瞧!”
崔沁连着吃了几日的鸽子汤,张婆子一口咬定是虎子打下来的,可她细细瞧过虎子,那身板儿虽是结实,个头并不大,这么小真的能猎鸽?
她不是没有过怀疑,直到一日外头门房的婆子来报,说是有人送了几车妆奁屏风衣柜之类,崔沁便知是慕月笙所为,自是叫人一概拒绝。
这么一来,崔沁便没法再怀疑张婆子祖孙俩,慕月笙那样的人,哪里会做的这般细致入微,瞧瞧,堂而皇之大张旗鼓送摆设物件才是他的风格。
崔沁近来被山珍海味养得气色红润,身段也渐渐养回来些,不再像前阵子那般弱不禁风,宋婆子暗暗吁了一口气,心里总算是踏实。
暗夜,慕府。
月华伴着寒风泻了一地银霜。
慕月笙身姿笔挺坐在案后,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白玉笔洗,静静听着葛俊禀报。
到了满意之处,眉梢间若藏着秋光,轻轻一敛,笑意浅淡,颇有几分摄人心魄的惊艳。
他长得极好,只是平日威严太过,哪有人敢盯着他瞧,此刻秀挺的身影坐在一团光影里,那双清冷的眉眼,缀着笑意,竟是要让灯火失辉。
“既是刊印出来了,你让人去买断,出多少买多少,帮着她把声势造起来。”
葛俊颔首,只是想起什么,又抬眸问道,“那成安书铺可是陈阁老家里的产业,您不是平日与他不大对付么?”
陈瑜是当今刑部尚书,内阁要员之一,原先是齐襄的学生,齐襄眼瞅着要退了,慕月笙定是接任他首辅之位,为了保住自家一派的权势和地位,也是为了牵制慕月笙,前几日寻了个由头将陈瑜纳入内阁,此事皇帝也一手赞成。
朝廷不能叫慕月笙一言堂,这是谁也不乐意瞧见的。
慕月笙心里便清楚,这是帝王练手齐襄想来抗衡他。
他并不在意,一个人只要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耐,很多东西便是唾手可得。
譬如皇帝真想动他,也得问江南豪族答不答应,还要问边境新归附来的蒙兀三部孛孛特和朵颜六部答不答应。
眼下葛俊提了这话,慕月笙却是眉宇染笑,低喃道:“既是陈家的产业,她定知与我无关,只要她肯信,什么都好说,你去办吧。”
“遵命。”
慕月笙当真要护着一个人,那便是滴水不漏。
暗地里着人帮着崔沁排忧解难,明面上送去的东西只增不减,便是虚实相间,好叫崔沁放下警惕。
一月后,郑掌柜亲自来到燕雀山,送了两千两银子的分红给崔沁,书院一干人等喜上眉梢。
“山长是不知,你那字帖一经印出,便被人买光了,一夜之间燕山书院崔山长小楷冠绝的名声便传了出去,我们书坊只得连夜加印....”
郑掌柜边说边揩着额头的细汗,脸上的喜色压都压不住,陪着笑脸躬身在崔沁跟前,越发恭敬,“这第二版我们打算加上书院的标识,既是方便卖书,也是帮着书院开拓名声,您看如何?”
“我允了。”崔沁颔首一笑,这么一来,燕山书院便不愁没银子花,压在心口的一颗大石头总算是落下。
郑掌柜也没空手来,还携了一车子礼,绫罗绸缎胭脂水粉并两张狐狸皮,宋婆子瞧见后十分欢喜,当即拿了皮子打算帮崔沁做两件冬袄。崔沁离开慕家时值盛夏,彼时箱笼里没几件冬衣,如今隆冬在即,再不赶制几件袄子出来,她该冻坏了的。
除此之外,郑掌柜的还提出要崔沁再写些书帖给他刊印,崔沁并未回绝也没有一口答应,只说自己再思量思量。
宋婆子将郑掌柜送至山门外,折回便问崔沁,“您为何拒绝了他?”
崔沁摇头失笑,望着窗外冬雨绵绵失了神,“能解燃眉之急便好,我到底是开办书院,不能舍本求末,省的旁人当燕山书院的山长追逐黄白之物,久而久之,坏了书院名声。”
午后,潇潇雨歇,一辆华贵宽阔的马车,缓缓停在了山门下。
一个满头珠翠的老嬷嬷并四五个身着红衫绿裙的女婢,恭恭敬敬簇拥着一妇人下了马车,那妇人戴着帷帽瞧不清模样。
清风夹着湿气卷起半片帷纱,露出她半截窈窕柔细的腰肢,光是瞧上一眼便让人酥了半个身子。
书院门房管事瞅着这一派头,便知非富即贵,当即将人迎入厅堂落座。
宋婆子得了禀报,搀扶着崔沁往山下来,台阶雨迹未干,山雾迷茫,潮湿阴冷的空气里夹着松香,倒是叫崔沁想起曾经路过苏杭的一段时日。
小桥流水,烟雨江南,也是这般阴湿的迷雾中,她瞧见一绝美的妇人柔柔靠在丈夫怀里,半支着身子指着桥下一花船里的孩儿轻笑,她衣袂浮动,那莲花纹便如玉华流转,仿若天上仙,人间客。
记忆早已斑驳,只剩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偶然触景想起,也是叫人心中泛呕。
燕雀山原是一个园林,并非是能住人的地方,自然也没接人待物的客厅,平日有客来也只能请入横厅坐上一坐,原先夏日倒是凉爽,入了冬,两侧冷风直灌,倒显得待客不周。门房的婆子便将倒座房里的炭盆给端了来,却是见那老嬷嬷瞥都不曾瞥一眼。
崔沁沿着左侧长廊而下,绕过后廊来到前头廊芜,沿着走了数步,便瞧见一容貌威严眼睑低垂的老嬷嬷立在正中,那张脸拉得老长,仿佛谁都该伏在她脚下讨好似的。
这张脸实在是令崔沁记忆深刻,她记得这个老妪是她外祖母身边的第一心腹,最是得力能干,府上的几位舅母还要给她几分薄面,在希家算是半个主子。
幼时她娇憨无状,曾撞碎了外祖母一只梅瓶,被这老婆子狠狠教训了一顿,她当即吓哭,后来扑在她爹爹怀里,嚷着再也不去希家。
“姑娘....”
那绵长又细沉的嗓音将崔沁的思绪来回,她眸色一转,视线落在旁边那坐着的妇人身上,不消说,定是希玉灵。
“来人!”崔沁几乎是冷喝一声,目光凌凌睨着那主仆数人,“给我把这些腌臜东西给打出去!”
宋婆子闻言顿时一惊,侧头凝望着崔沁的侧脸,只见她的眼睫浓密黑长,清凌凌的水杏眼更是覆满了一层寒霜,眼底的嫌恶几乎要溢出来。
她何时见崔沁动过怒,平日再遇见什么事,总是漫不经心吩咐几句便好,鲜少有事能掀起她眼底的波澜,今日怎的发这么大火气?
宋婆子是个明白人,眼下没功夫深究,只推断眼前这来客,怕是崔沁深恶痛绝之所在。
也仅仅是微愣了下神,便眸色清定,扬声道,
“刘二,陈七,还愣着做什么,送客!”
希玉灵闻言扶着丫头的手臂颤巍巍起身,便要往前朝崔沁走来,被那老嬷嬷一拦,她将希玉灵护在身后,神色冷厉道,
“我看你们谁敢赶人?”
现在的崔沁可不是慕府的三夫人,她身旁的底细,荣王府已经打听得一清二楚,这些人不是半路捡来的,便是牙婆子那买来的穷苦奴婢,她根本不放在眼里。
宋婆子见她这般架势,又是一愣,见过嚣张的,没见过闯入别家还这般嚣张的。
她当即虎躯一震,大步向前,声啸如雷,“好大的狗胆,我们家主子不欢迎你,你倒是还要硬留下来?来人,轰出去!”
两个小厮二话不说,冲上前来。
那老嬷嬷没料到宋婆子这般有魄力,也是气笑了,“放肆,你们可知我们夫人是谁?能来你们地儿都是你们的福气!”
“我呸,这般不要脸的福气,还是不要的好,省的脏了我们家的门楣!”
宋婆子随口一句骂话,却是戳中了希家老嬷嬷和希玉灵的逆鳞,那老嬷嬷当即嘶声冷笑,
“好!”
她扶着希玉灵对面长廊一退,王府四名暗卫如影随形跃了进来,直取刘二和陈七的面门。
饶是宋婆子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对方是什么人,架势这般嚣张,她扭头看向崔沁。
崔沁眯起眼沉默又清冷地立在廊芜下,杏眼皆是冷色,清凌凌的不含一丝情绪,唯有淡漠,疏离,以及不甚在意。
长廊那头的希玉灵见形势不妙,哽咽着恳求道,“沁儿,你跟我走...你别待在这里受苦...天寒地冻的.....”语音未落,嗓音已是如泣如诉,闻之便叫人心生柔怜。
崔沁闭了闭眼,凉哼了半声。
原来是想带她去王府,难怪架势这般足,还真是自以为是,不要脸。
她不理会希玉灵,反倒是注视着廊下那场打斗,不看还不打紧,这一看倒是吓了一跳。
王府的暗卫自然身手不凡,可她买来的这两个小厮,在对方四人凌厉攻势下,愣是不落下风。
崔沁不由瞠目结舌,这是她能请得起的护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