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第 8 章

窗外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雨珠儿密密麻麻砸在院西那颗老树上,树冠华茂,几缕雨水顺着枝叶滑落,跌在底下花架花团锦簇的芍药上,花瓣零落坠地,失了颜色,几个丫头急急扑过来冒雨将芍药抱进了屋内。

慕月笙踩着夜色,踏入容山堂,他肩头微湿,在廊芜灯芒下,折射出一抹银色的光亮,一如他此刻冷冽的眉峰,有些渗人。

丫头们瞧见了,却不敢上前替他擦拭,纷纷垂眸避在一旁。

他大步踏至堂外,守门的婆子悄悄瞥了他,见他面色青白如冷月,不由悬心,忙掀起布帘,慕月笙微一沉吟,掀衣摆而入。

甄姑姑在廊下叹息着摇了摇头,挥手示意所有人都退开。

东次间墙下燃着铜树宫灯,博山炉摆在铜灯下,青烟袅袅,熏着一室沉香。

老夫人闭着眼手里捏着一串佛珠,神色冷清端坐于塌上。

屋内空空荡荡,并无他人。

慕月笙一袭黑青长衫立于屏风处,他眉目沉敛,目光如陷在深渊的湖,掀不起半丝涟漪,

“母亲今日在裴家,好威风啊。”

老夫人闻言睁眸,一抹犀利的亮光射出,唇角微扯,

“哟,你这是替裴家打抱不平来了?”她压着怒火,语气若悬在油锅上的冷瓢,顷刻间便要滚入油锅。

慕月笙听出她嘲讽的语气,喉结滚动,从牙缝里挤出一行话,

“母亲今日此举,是要逼我与裴家断绝关系吗?”

“你难道不应该跟他们断绝关系?”老夫人语峰如剑。

慕月笙冷哼了一声,拂袖上前,“那裴佳有错,您教训她便是,何故牵扯裴音,您那番话置裴音与何地?何苦要将那不曾圆房一事宣于人口,她到底是我娶过门的妻子,已过世多年,您该维护她,而不是让她死后不得安宁!”

老夫人闻言一怒拂袖,将小案上那一杯茶水悉数扫落在地,水花四溅,湿了慕月笙的衣摆。

“荒唐!她也没叫我一声母亲,你却要我维护她?你做梦!你牺牲自己的婚事,让她有安身之地,我慕家对她仁至义尽!”

“你以为是我要牵扯她?是那裴佳屡屡拿裴音说事,欺负沁儿,还让沁儿在她牌位前行妾室礼,你听听,这说的什么话,裴音又不是慕家正儿八经的媳妇,还让沁儿被她压一头?我断不能忍!”

“是,裴佳算计沁儿,我自会处置,我气得是您不该牵扯裴音,也不该在老太傅寿宴上发威,叫老人家病重不起!”慕月笙眸光冷冽,字字铿锵。

老夫人冷笑不止,浑浊的眼眸流出几分失望和愤怒,

“慕月笙,你知道今天那裴佳怎么说沁儿的吗?你回来不先关心你的妻子,反倒为裴家来质问你母亲,好得很!”

慕月笙深吸着气,“这是两码事...”

老夫人摇头打断他,“世间之事难以两全,你维护裴家,就会伤沁儿的心,你明白吗?”

慕月笙愣了愣,旋即道,“沁儿是明事理的,裴佳今日害了她,我自会处置裴佳,可裴音却与她无关,一码归一码,您别掰扯!”

“我呸!”老夫人拂袖而起,扶着小案骂道,“慕月笙,你擦亮眼睛瞅瞅,当初裴家要嫁裴音于你,当真没有私心?裴家一心想借着旧约笼络住你,好叫你做裴家的女婿,一个不成,再嫁一个,不然你以为那裴佳今年十八了,为何还不嫁?若不是我将沁儿定下来,你是不是还要栽在裴家手里?”

慕月笙一阵无语,沉吟半晌,他冷声答,“母亲,我娶裴音,一来是守着父亲与太傅之旧约,二来,我当时并无心上人,也无心婚事,见裴音病体弱躯,屡屡受继母刁难,我便主动求娶,是想给她一个家,至少在我的护佑下,她能平安渡过余生!”

“裴音的事,我希望您不要再提,她主动不入慕家族谱,不立牌位,也不入慕家坟冢,您不该再苛责她。”

“至于裴佳,裴家从未提起,若真如此,我也不可能由着他们算计,我慕月笙纵横朝堂多年,从未被人左右过...”

“要说唯一一次妥协.....”说到这里,他闭着眼,唇角缓缓勾起一抹自嘲,怔望着窗下灯火,

“便是在您的强求下续了弦......我以为,您该满意了。”

慕月笙说完这话,转身欲走。

身后老夫人猛拍桌子,怒道,“照你这意思,你这辈子该当光棍,捧着裴家丫头的牌位过活是吗?”

慕月笙不再答她,绕过紫檀苏绣屏风,过了堂屋,待他掀帘而出,便见廊芜墙角下立着一人。

她穿得单薄,凉风夹着潮气吹打着她的衣裙,将那宽大的衣袖给卷起,遮住她大半个身子。

那双黑漆漆的眼眸,似被凉水浸润过,冰凌凌的,没有一丝生气,恍若失了灯火的城楼,折了翅膀的雏鸟,摇摇欲坠,满目凄凉。

慕月笙断没料到崔沁在此处,定是将刚刚的话都听了去。

他当即顿住,眸眼沉沉望着她,并不曾言语。

廊芜下灯光昏暗,被雨浇湿了的台阶,滴滴答答的,渐渐蓄出一小滩水,映出慕月笙卓然的身影。

俊秀清雅,透着几分霁月风光的气度。

他眸光清冽如水,朝她射来,不偏不倚,不曾回避。

见崔沁失了神,恍若惊弓之鸟,他心头滚过一丝躁意,缓步朝她走来。

他俊挺的身影逐渐靠近,沉沉的脚步落在那水渍上,溅出少许水花,水摊里微波荡漾,崔沁恍觉回神,仿佛是触电一般,忙不迭往廊后折去,她不顾台阶湿凉,脚步轻盈跑得飞快,恨不得即刻逃离这里,恨不得将听过的话从脑海里拂去。

长廊相接,在雨雾中如同游龙穿梭匍匐。

崔沁在某一处穿堂下台阶时差点滑倒,身后慕月笙悄无声息掠向前,揽住了她的身子。

崔沁扶着柱子,身子稍稍挪向另一边,避开了他的手。

衣角从他掌心抽离,忍不住搓了搓,唯有空空落落的空虚和失落。

她将脸掩在柱子一侧,心里惶惶然,仿佛连呼吸都没了底气。

这是一处偏僻的院子,院中错落着山石,几朵睡莲团于假山下的小池子里,草木葳蕤,雨水沿着檐角滑落,滴滴答答打在栏杆上。

夜色迷蒙,廊下四处无灯,黑漆漆的,滴答声尤为清晰,一下接一下,节奏极快,一如此刻她惊慌的心跳。

她仓猝奔走,下意识便来了这样偏僻之地,仿佛只有在暗无人烟的地方,方能遮住她的狼狈。

从光芒处骤入这暗院,慕月笙的视线一时还没适应,半晌他才瞧清她孤瘦的身影,羸弱不堪,竭力将自己藏在柱子后,生怕他瞧见。

他心头滚过一丝绞痛,默了半晌,哑声问道,

“夫人,你可有小字?”

突如其来的发问,让崔沁愣住。

他怎么问这个?

她羞于瞧他,白皙的手指深深嵌入柱子,纤瘦的胳膊缓缓朝自己这一侧挪,最后全部藏于柱后,默了半晌,她低声答道,

“我父亲出生在沅江边,他怀念故土,给我取了小名,叫沅沅。”

慕月笙颔首,缓缓吁了一口气,软声道,

“沅沅,我想同你说几句话,你且耐心听我,可好?”

崔沁将脸贴在柱子上,冰凉凉的,沾湿的水气黏在她滑嫩的肌肤上,不知何时与泪水交合,缓缓滑下。

她没有吭声。

白色的裙角被风吹打着贴在栏杆上,湿了大半。

慕月笙凝眉,望着她的侧影,缓缓说道,

“沅沅,我年少跟从我父亲游历四海,视天下苍生为己任,多少有几分意气风发,于儿女私情并不上心,哪怕是当初与裴音,我们以师兄们相称,也并无私情,世人常说我冷血,我也不辩驳,裴家子嗣众多,我非长子,无需继承家业,自有几分不羁之气。”

“后来我中了状元,也是一心系于朝堂,在我心里,家国天下永远比儿女情长要重要的多。”

他清雅的声音如珠玉坠地,伴随着风雨渐渐让人出神。

崔沁没料到慕月笙跟她说起这些,她扶着栏杆,让衣摆退开了些。

慕月笙上前,将那沾湿了的衣摆给拧了拧。

崔沁红着脸往后退了退,避开他灼热的视线,看向另一侧廊下。

慕月笙靠在柱子上注视着她,继续道,

“裴音十六岁后,病情加重,所费之药都极为贵重,她继母嫌她是病秧子,不欲费心,时不时断那贵重之药,只以普通药物吊着她的命,我虽有本事,却终究隔着内帷,不好处处帮衬,最终我决心将她娶过门来照料,虽然她过门只一年就去了,可到底过得衣食无忧,临终那一日还留下了一篇策论,她的才华当真世所罕见。”

“裴音故去三年,我母亲便整日唠叨,将我的婚事提上日程,我不瞒你,最初我确实极为反感。”说到这里,慕月笙呼吸微凝,沉沉的嗓音如击石,

夜色里,崔沁白皙的面庞薄如纸,她低垂着眸,指尖绞着雪白的绢帕,一根白玉簪子松松挽着她的发髻,如出水芙蓉般清丽。

慕月笙凝望她的容颜,再道,

“我不但有高居庙堂端委朝政之心,也有效仿谢安出将入相之愿,如今蒙古环伺,虎视眈眈,若是边境有失,我少不得要出征,我一在刀尖上饮血的人,何故去娶妻生子,平白连累人家姑娘。”

“你别这么说.....”崔沁终于肯抬眸,眼角泪花闪闪,听了他这般置生死于不顾,她心中难过。

她何尝不知他胸有丘壑,眼界格局不一般,不是她这等内帷女子所能畅想。

她也大致了解慕月笙为何同她说这些,便是想将他心路历程悉数告诉她,与她剖心置腹。

慕月笙见她终肯搭理她,心中一松,缓步上前,试图去拉她的手,崔沁到底面儿薄,往后一退,将双手枕在身后靠在了墙壁,再次避开了他。

慕月笙失笑,继续道,

“只是后来我思忖,我一日不成婚,我母亲一日不得安宁,她这辈子顺风顺水,也就在我身上受了气,我到底年纪大了些,不似年轻时那般意气用事,便想娶了妻生了子,转身时,有人朝我微笑,有人与我道别,还有人等我回来,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刚刚我那般与母亲说,一半是真,一半是气话,我若真不想娶亲,谁又奈何得了我。”

这话崔沁倒是信,心中的不快已然去了大半,只是到底还有些膈应,她鼓着腮帮子,垂下眸依然不瞧他,一双眸子骨碌碌的,总算有了生气。

慕月笙神色宁和,凝望她如画的眉眼,轻声低喃,

“洞房之夜遇见你,我确实有些迟疑,只是我既娶了你,到底该担起责任,再后来,你这般好,处处照料着我,无论模样,性情抑或才华,皆是旁人难以企及,我便想,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是真心想跟你过日子的。”

崔沁听到最后一句话,讷讷抬眸,“此话当真?”

“我骗你作甚。”

他伸手轻轻将她的手臂拉出来,缓缓将那柔荑给握在掌心,该是沾了湿气,她的手有些发凉,他揉搓着,试图将之搓热。

崔沁面庞有些发热,几次欲挣脱,慕月笙握得紧,怎么都不肯放手。

“好了,天凉,你又沾了些雨气,咱们先回去,你有话回头再问我便是。”

他清湛的眸眼里漾着水光,还有她明艳的脸。

慕月笙拉着她往回走。

到了荣恩堂,云碧瞧见他们二人相携而归,悬着的心算落了地。

慕月笙淡声吩咐,“快些去准备热水,服侍你主子沐浴。”

云碧忙应允。

崔沁进了浴室,里边摆着两个浴桶,热气腾腾,旁边的高架子上挂着白巾,旁边的小几上搁置着慕月笙和她的寝衣。

崔沁褪去湿的衣裳,忙不迭将冰冷的身子没入水中。

待身子泡热,她又急着出来。

她原先就洗过,不必费时间,倒是慕月笙打外面来,本就沾了些雨水,刚刚又陪着她染了不少湿气,生气是一桩事,不忍心他受凉又是一桩事,崔沁就是这般性子,对着喜欢的人,心里总是软,他那番话坎坎切切,她也挑不出错来。

待她出来,慕月笙坐在窗下,不像往常那般看书,而是呆坐不言。

“夫君,你快些沐浴吧。”

慕月笙扭头见她用雪白的帕子在擦拭头发,她黑发又细又软,还沾着湿气。

他起身朝她走来,接过她手中的帕子,拉着她坐下,“我来帮你。”

崔沁坐了下来,黑发从他手臂扫过,撩过他的掌心,微微发麻,他眯了眯眼,帮着她把头发绞干,又吩咐人送来炉子,置于她身旁。

他自己则折去浴室,不多时洗好,换了雪白的中衣回来。

见崔沁风姿楚楚立在梳妆台前,乌黑的眼瞳如墨,远山黛的细眉,腰身系着月白的带子,将腰身勾勒得窈窕动人。

慕月笙伫立在拔步床外,静静注视着她半晌,又来到她身侧,清缓的呼吸充盈在她耳郭,崔沁面庞一热,撩着裙坐了下来。

“我有话同你说。”她轻声开口,声音软软的,哪里像是有吩咐的,更像撒娇。

但慕月笙还是正色坐在了床前的锦杌上,“你说。”

“裴佳,你打算怎么办?”崔沁静静与他对视,老夫人有一句话说得对,即便慕月笙顾忌着裴音,可他为裴家说话,便是伤她的心。

慕月笙颔首道,“我怎么可能纵容旁人欺辱你,我已派蓝青去了裴家,让她去城外尼姑庵修行。”葛俊和蓝青是他身边得力属下,一个管内一个管外。

“啊,这样会不会太重了些。”崔沁失声道,裴佳纵然可恶,可因为这一桩事葬送了她一生,还是过于狠辣。

慕月笙神色不变,“这你不用管,今日若不是她猖狂,你与裴音皆不会受罪。”

崔沁因他提到裴音,便不做声了,人家或许是给先夫人出气。

慕月笙见崔沁垂眸,神色略为冷淡,不知哪里又惹她不快。

“还有呢?”他看出她还有话说。

崔沁瞥了他一眼,又挪开视线,双手交握,略有些忐忑问道,“还有一桩事,我今日回来把刘嬷嬷并一些丫鬟全部遣走,你知道的,今日刘嬷嬷让那小雨.....”

“我知道...”慕月笙神色温和,宽大的手掌覆在她柔软的手背,“你是三房主母,内宅之事皆由你处置,我不过问。”

崔沁松了一口气,缓缓颔首,“那就好。”

她生怕他顾及裴音,将刘嬷嬷留下,她回来后不仅当众将背主的小雨给杖毙,还罚了刘嬷嬷十板子,再将人给发卖出去,一并遣走的有十来个人,皆是刘嬷嬷心腹。

现在三房后宅总算清净,剩下的奴仆皆知她也不是个好欺负的,都是恭恭敬敬讨好,再没二话。

“还有吗?”慕月笙再问。

她俏白的小脸渐渐回了血色,眼波流转,红唇似花瓣似的,娇艳艳的,乌发垂落,衬得那张小脸越发纯净魅惑,色如桃夭。

“你...你还在怪母亲吗?”崔沁怔怔望他,

慕月笙脸上的神色淡了下来,他抿着嘴没做声。

崔沁回握住他的手,略带着几分恳求,“她是因为我才说那些话的,原谁也没想去牵连裴音姐姐,只因那裴佳处处拿她说事,母亲气不过才说出那番话,你明日去给她认个错,说几句便宜话好吗?母亲今日因我受累受气,我心里不好受...”

崔沁殷殷切切说完这番话,慕月笙眼睑低垂,始终不曾做声。

她的心在碰触他微凉的目光时,倏忽凉了半截。

是啊,是不是这阵子他对她好,耐心了些,就以为她能跟裴音相较。

人家即便不是真夫妻,也比跟她情深义重,她算什么,只不过是他被迫娶的续弦而已。

室内静谧无声,外头湿润的风声夹着水汽从窗户缝隙里灌进来。

珠帘飘摇,珠玉清脆的声音,声声入耳,将崔沁拉回了神。

她凝望着面前的男子,眉目清隽如画,端得是清润如玉,怎么样都是好看的,就是心太冷了些,难以捂热。

“对了,夫君,你还没用膳吧。”崔沁笑眯眯从他掌心抽出手,起身绕过他去唤了云碧进来,吩咐了几句,云碧便去传膳。

她又侧头望着他轻笑,“我回来的早,处置那些下人后,便亲自下厨给你做了清蒸鲈鱼,酸辣木瓜丝,一盅豆腐花....”

她神态语气与平日无异,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慕月笙缺乏与女人相处的经验,也并不曾在这些事上费心,便依言在窗边小塌坐下。

待云碧带着人布好膳食,他慢条斯理吃上几口,再去寻崔沁时,她已朝里侧卧,只余一道纤细柔美的背影。

枕巾已沾湿,崔沁闭上眼,呼吸缓缓呼出,窗外风雨飘摇,绵延的雨声不绝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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