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进得屋内,那开门的女子正坐在屋中,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身边一名看管的提刑官见胡远道进来,摇了摇头示意她什么都没有做。胡远道上前沉声问道:“小娘子叫什么?家在何处?”

那女子抬起头,双目无神,只是木然着答道:“我叫齐嫒,从河西道逃难来的。”

“可还有一同来的亲人?”

齐嫒摇头:“没有了,路上都没了……”

胡远道心下默然,想想也是,如果还有亲人帮照,又怎么这么容易就落在了王十八手中。沉默片刻,他又继续问道:“那乡中可还有人?如今大水已去,提刑司可以帮你返乡。”

说道此处,齐嫒脸上总算是有了一丝表情。她双眼眯起,眉头紧蹙,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大水漫来正是夜半熟睡,一家子没个准备就全滚进了水,哪还有人活了下来?我侥幸被人救起,可我那一家六口人全没了,没了啊!”

说到最后,潸然泪下,声音都嘶哑了。胡远道和李清河互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着齐嫒哭完。

大约过了盏茶时间,齐嫒终于停止了抽泣,拿出一方手帕擦拭着泪水,喃喃道:“对不住,让你们见笑了。”

“无事,你受苦了。”aosu.org 流星小说网

胡远道摆摆手,一旁提刑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李清河靠过去提起桌边的水壶倒了一杯水给齐嫒,缓声说道:“先不着急,喝杯水顺一下。”

齐嫒道谢后接过慢慢啜着,胡远道接着问道:“那后来怎么到了中都,又和这王十八到了一起?”

经过一场大哭,齐嫒的心情缓过来不少,慢慢说道:“我一路颠沛,好在还有同乡搭一把手,熬到了中都城。结果在城下棚区里等着进城时,就被这王十八盯上。他背靠一群不知道哪来的歹人,到处在棚区抓人勒索,不顺从的动辄打杀。王十八盯上我样貌,一天夜里将我敲晕绑了去,但没有交给上面的人,而是在他自己棚子背后隔了一个小棚将我锁在里面,不准我外出,要是发出一点声响就是一顿揍,每日也不给我吃饱,勉强让我不饿死,还每日跟我说今日外面又死了多少人。几日下来我就失了逃生的想法,想着出去也是死,这王十八至少能让我活着……”

胡远道张了张嘴,但看着齐嫒脖颈处露出的旧伤,终于还是没有把话说出来。

齐嫒喝了口水缓了缓,继续说道:“本以为就在那暗棚中哪天就无声死了,结果有一天王十八突然一夜未归,第二天一早回来后就满面惊恐魂不守舍,嘴里一直念叨着要坏事了。不一会就把他藏着的钱都挖了出来,还不知道从哪找了一套半新衣服给我穿上,警告我不要出声,便带着我从棚区离开,进了中都城。”

李清河知道是那晚自己抓了王十八,第二天逼他带路的时候,这家伙倒是机警,察觉出事情不妙,回来就抬脚跑路了。

“进了中都城,他就带着我赁了这间屋子,说是以后就和我好好生活了。我也不知怎么想的,觉得好像这样至少比颠沛流离,任人宰割要好,就打算这样和他过日子了。”

“不然又能如何呢?我一破家女子,这中都城举目无亲,怕不是最后也只是换了一个强迫我的人罢了,甚或直接被卖进了妓院,受那万人折磨之苦,岂不是比现在的境遇更加悲惨?”

说着说着,齐嫒的声音又慢慢低沉下去,只是哭泣着喃喃自语:“我又是做错了什么,要受这苦罪,老天爷怎么就不让人好好活着……”

见得齐嫒如此,胡远道什么重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道:“齐娘子还是先跟我们回去吧,至于之后如何,我们一定想办法帮你。”

李清河靠上去扶起齐嫒,柔声道:“放心吧,一切都过去了,都会好起来的。”

齐嫒没有做声,但也没有抗拒,只是随着李清河慢慢往外走去。李清河让齐嫒坐在自己马前,一行人就这么往提刑司而去。一路上大家也没了再说话的心情,只是沉默着慢慢前行。齐嫒软软靠着李清河的身上,看着四周繁华热闹的市集、人群,突然说道:“这些人知道在千里之外,同他们一样的我们遭受着什么样的苦楚吗?”

李清河沉默不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齐嫒的话。齐嫒好像本也没打算从李清河这里得到什么答案,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嘲讽之意:“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只是一墙之隔的黑暗他们都没法看到,这中都城太繁华了,这灯笼也太亮了……”

李清河叹道:“齐娘子,这光现在也照到你身上了。”

齐嫒低下头,神色木然:“太迟了——对我,对他们都是……”

他们是谁,李清河没有问下去,现在的齐嫒显然不适合去交谈太多,还是先到提刑司把她安顿下来,为她找到出路后,才能解决现在齐嫒麻木的内心。

等几人进得提刑司,王十八自和丁瑞被关到一起,胡远道也不怕这两人在牢中厮打起来,此时这两人怕不都是失了心气,嘴上口角自由他们去了,若是要动手,也会有人处理他们。剩下的就是审讯判刑,那都是简单的事情了。

关于齐嫒,暂时安排在提刑司中,一边也是给她以保护,等定了如何处理再做安排。胡远道带着李清河去找罗民回报,罗民神色有些诧异地看着李清河:“李娘子这是真的有心要入我提刑司?”

这话自然是调侃,几人一笑也就过了。听了丁瑞和王十八两人的口供,罗民沉吟些许道:“没想到这个案子还有后续,那叔老大的通缉令也发了许久了,至今也没有消息。这两个人还是要好好审一审,尽量多让他们回忆关于平日的事情,看看能不能从细微末节中抓到些有用的线索。远道你安排人去跟着。”

这是老方法了,胡远道也没什么异议,应了下来准备待会去找人处理这事情。普通人对平日所见的事情不会联想太多,但很多细节的内容在提刑司的人眼中,可能就是有不同的解读思路,所以对证人或者是犯人仔细地问询是他们最常做的事情。

“今日已经太晚了,没法去找金夫人了。”胡远道看了看天色,“明日再去吧,我请李娘子吃一顿好的去。”

罗民笑着看了胡远道一眼,又低下头去看卷宗,挥了挥手道:“去吧,替我好好招待李娘子,人家可是给我们提刑司帮了不少忙。”

于是胡远道和李清河便告辞出了罗民的房间,胡远道先去安排一下对丁瑞和王十八继续审问的事情,然后才和在门口等待的李清河汇合:“久等,我们还去上次那家?”

李清河不置可否:“你安排就是,不如叫上胡馨如何?我也有点想她了。”

“也好,她也在问你什么时候能教她圆笛呢。”胡远道笑着先头领路,“之前你答应了她,但一直在忙,馨儿问过我几次,我也没好意思找你。”

胡馨见到李清河很是开心,连忙又返回屋中取来了圆笛。李清河笑着将小女孩抱在了怀中,一边走着一边和胡馨说着圆笛的事情。胡馨乖巧地按着李清河的说法,将手指摆好后凑到嘴边呜呜地吹着,期初虽然略显尖锐而且还有偏音,但李清河不厌其烦地教着胡馨控制自己呼吸的频率,居然也慢慢地能发出婉转的曲音来了。

胡远道在一旁默默看着,略带感叹地说道:“原来你是真的懂的。”

李清河白了她一眼,笑道:“之前就说过我会来着,原来你是一直都不信的?”

“眼见为实嘛。”胡远道有些尴尬地笑着,“虽然先前你说你从小就会,但毕竟我认识你以来也没见过。”

“胡提刑倒是严谨的很。”

李清河轻哼了一声,也不理胡远道,只是转头和胡馨说笑着。胡远道摩挲着下巴,稍稍落后半步,看着女儿开心大笑的侧脸,心中满是感慨。自从妻子去世后,女儿在自己面前总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但其实也仅仅是个十岁的女娃罢了,而自己一个粗糙汉子,也不知道如何更好陪着女儿,只能尽力抽时间,然后给女儿带些她爱的小玩意,说到底自己实是对不起女儿许多。

视线稍稍偏移,落在了李清河的脸上。想想数次和李清河的交往,这女子真如一团火一般,热情且温暖,优雅且神秘,柔和且危险,容易靠近却又好像不是那么让人敢于贴近。

她的身上带着很多的迷,又和平常所见之女子那样的不同。

胡远道摇了摇头,心中暗嘲自己在胡乱想些什么。再抬头看去,已是到了春来居前面,门口的小二远远就见到了胡远道一行,便在门口弯腰唱喏。

三人在厢房中坐好,胡远道让小二按照老规矩上菜,胡馨还在和李清河探讨着圆笛的吹法。李清河抬头笑道:“馨儿真是有天赋,很快就弄懂了这圆笛的吹奏技巧,看来之前也是有学过乐器?”

“娘亲以前教过馨儿笛的。”

胡远道还未答话,胡馨便抢着回答。小姑娘的脸色突然有些黯淡,低下头捏着圆笛低声说道:“馨儿有些想娘亲了。”

胡远道心中一痛,垂下眼睑遮住眼神。李清河撇了胡远道一眼,伸手握住了胡馨的小手,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说道:“馨儿要是想娘亲了,就吹上一首曲子给娘亲,我以前也是这么做的,娘亲一定能听到的,她会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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