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建德破魏县,擒宇文化及,败江都军,轻描淡写。
他这个人说话平静,没有仰望过哪个,可也不轻视哪个,就算对擒住了隋臣,对想杀宇文化及,也是客客气气。
可谁都看的出来,他做下的决定,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宇文化及听说还有说话的机会,哈哈大笑起来,生命的最后关头,既然卑微也不能活命,为何不高傲的去死?
“窦建德,你要为天下大公,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窦建德。”长乐王淡淡道。
宇文化及舒了一口气,“我想告诉你一点,你杀了我,以后一定会后悔!”
群臣暗自摇头,没想到宇文化及到如今还是大言不惭,虚言恫吓,窦建德却是望了宇文化及良久,这才沉声道:“你说的可能对,我或许会后悔,但是现在,我还是要斩你!”
宇文化及没有愤怒,只是释然,“死对我来说,并非最坏的结果。”
窦建德轻叹声,“宇文化及,无论你以前如何大逆不道,但是今日的宇文化及,总算没有让人轻视,我会让人给你痛快的一刀。”他就要转身,宇文化及突然叫道:“等等……”
“何事?”窦建德问道。他从出现到如今,处理事情都是有条不紊,不卑不亢。可他对谁都一个态度,那就是郑重。
宇文化及沉声道:“你即是隋臣。当然知道死囚地规矩。”
窦建德回道:“你有什么请求?如能做到。不违常规。我当为你做到。”
“我临死前。只想再和裴侍郎说几句话。”宇文化及冷静道。
窦建德望向了裴矩。询问道:“裴侍郎。你意下如何?”
裴矩道:“我不反对。可不知道……宇文将军要对我说些什么?”
“这是你们之间地事情。无需他人知晓。”窦建德道:“明日斩了宇文化及后。诸君可以下了决定。我很快要回转乐寿。还请诸君速速抉择。”
他说完后,已消失不见,群臣面面相觑,如果不是眼前还有银光闪闪银子。几乎以为是梦一场。几个兵士前来,将宇文兄弟押走,却有一人斯斯文文的走过来道:“诸位大人,不才宋正本,长乐王让我带各位到行馆休息。”
众人又是一惊,没想到眼前的就是窦建德手下的第一谋士宋正本。
窦建德河北起义,手下猛将文臣亦是众多,刘黑闼、苏定方、王伏宝等猛将都是有万夫不挡之勇,而窦建德击溃薛世雄后。势力迅疾而起,占据河北大半领土,听说均是宋正本出的主意。
窦建德得义成公主赐官。在乐寿开坛自称长乐王,下设百官,这个宋正本极被看重,所以被封为纳言,可以说是位高权重。
宋正本如窦建德般,都是不卑不亢,带领众人到了行馆后,吩咐下人照顾,然后转身离去。众人见行馆并无兵士把守。对窦建德想放他们更信了几分。
有的本想偷偷溜走,可想着兵荒马乱,孤身一人,若是遇到盗匪,说不定会客死他乡。再加上窦建德看起来还不错,不妨留下看看形势再定!如果窦建德真的势力恢宏,就算跟随他,也是大有可能!
江都群臣其实一直都瞧不起窦建德,这是不争的事实。这就像贵族落魄成叫花子。还是瞧不起天生地叫花子一样。
那种优越感,根深蒂固,极难消弭!
但是今日,江都群臣蓦然发现,窦建德虽然穿着破衣,布衣而起漳浦,已远比他们高贵太多。他们从未想到过,窦建德比他们还像贵族,那种气质。并非天生。而是经过后天的千锤百炼。
李渊百忍成金,萧布衣百炼变钢。而窦建德却可以说,百磨终成大器。
窦建德自称隋臣,可他在群臣眼中,实在算不上什么臣子,因为他不过是隋臣中最卑贱的那种。窦建德家世代务农,当过最大的官就是个里正。何为里正?隋朝有文,民间五百家为乡,设置乡正一人;一百家为里,设置里长一人。
窦建德以前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一个人!
这种官,说是芝麻小官都是高抬他,可就是这样的一个里正,百经磨难,千番艰难,到如今,成了分割大隋天下地一个霸主,可与萧布衣、李渊分庭抗礼。
大浪淘沙,洗尽千古风流,隋末大乱以来,巨盗没有千余,数得上名号也有百来人之多,而如今,还能存活下来的巨盗,能让人重视的已不过十数人,这些人最终能活下来,当然有他过人的本事!
就算是天下群盗盟主李密,聚众百万,兵动东都又能如何?他宛若颗璀璨的流星,划出极美丽灿烂的一刹,但是坠落的亦是无可奈何。
瑰丽的、注定要短暂,而平实的、才能长久不衰。
很多人觉得窦建德和李密相似,却很少有人注意,窦建德和李密却有极大不同。
李密地本质其实还是个贵族,而窦建德的根基就是布衣。萧布衣那种布衣,却是糅合在二人之中的变异。
李密有才,不是一般地有才,他能轻易的号召出雄兵百万,他能轻易的指挥动百万的百姓,这点少有人做到,可李密世袭蒲山公,还是世代贵族,骨子里面有种天生的骄傲,从来没有瞧得起这些百姓!
这种贵族的傲慢和偏见,就算是李密都是不能避免。
他高傲,所以他寂寞,他宛若鸡窝中的一只凤凰,整日和鸡为伍,看不起这些鸡,却只能指挥这些鸡。但是最后的时候,才悲哀的发现,无论他这只凤凰多么有能力,多么想展高飞。可却带不动那些最多只能离地三尺地根基跨越千山万水。最后他一败涂地,但是高傲的他终于最后还是振翅飞了下,他宁可高傲的去死,也不愿卑微的去活,所以他孤傲而又孤单的死去,他自瓦岗起义。就从未融入到他赖以生存的根基去。
可窦建德却和李密有极大不同,他势力最少地时候,身边不过只剩下几个人。
但是他是布衣,纯正的布衣,他了解百姓的想法,他能把自己完全融入到了河北这片土地,他能把自己完全融入百姓之中。一颗沙石微不足道,但是千山万水都被沙石铺就,那已变成很难征服地大漠。所以就算是萧布衣、李靖想要对河北开战的时候。都是再三思量,寻找时机。
对河北开战,对窦建德开战。等于向河北的百姓开战!
李密地百万大军,可以一朝烟消云散,但是窦建德十数万大军,却是铁板一块,再加上百姓基础,很难撼动。
窦建德被人陷害,揭竿而起,当初和他一起造反的孙安祖、高士达等人都比他要有名,可最后活下来的却是只有窦建德。可他还是卑微如草芥。少有人注意。就算张须陀、杨义臣也没有把他太放在眼上,可这时候不引人注意的他又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就是窦建德只凭二百多死士,趁大雾袭击薛世雄的营寨,击溃了薛世雄地数万正规军!自从以后,窦建德地锋芒再也掩饰不住,他数年的积累终于爆发出来,这次轻易击败江都军,擒住了宇文化及。所有地人都以为他会自豪,会高高在上,可是窦建德的表现又让所有的人诧异。
他还是谦逊平静一如既往。
他自认是隋臣,对于以前那些作威作福地隋臣,他并没有迫不及待的骑在他们头上,他甚至对他们还有尊敬。
无论对杨杲、还是对于杨广,所有人的感觉是,他的尊敬并非做作。
杨广若是在天有灵,知道最后为他讨个说法的。不是他信任的七贵、不是他的表亲李渊、不是他的侄子萧布衣。而是他一直瞧不起的布衣里正窦建德,不知道他作何感想?
他肯定心中五味瓶打翻。酸甜苦辣咸一应俱全!
群臣现在就是这种感觉,讪讪中,多少带有些期待,他们流亡了太久,也想要个安定。无论明日如何,他们最少知道,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群臣舒舒服服地睡了,因为他们又有了归宿,乱世之中,能有个安稳的归宿已经是幸事,宇文化及却是盯着昏暗孤灯,无法去睡。
生前何必久睡,死后必会长眠。现在的他,距离长眠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本来谁都以为最后时间的他,会竭斯底里,痛不欲生,发疯都有可能。可谁都没有想到,宇文化及最后的时候,冷静非常,慢慢的喝着酒,吃着临死前最后的晚餐,看起来比窦建德还要冷静。
当然,冷静有时候,也是另一种发疯!
谁都不知道宇文化及想着什么,谁也不关心他想着什么,对于一个要死的人,谁会关心太多?
宇文智及关在另外一间牢房,和大哥遥遥相望,却是从未望过大哥一眼,他嗓子已经嘶哑,他眼泪已经哭干,他地双眼流的不止是泪,甚至是血。
他害怕,他愤恨、他绝望、他不甘。
如果知道自己明天会死,很多人其实都和他一样。
所有的一切和他无关,但是他必须要死,只因为他有那个弑君大哥,这是不是嘲弄,这是不是捉弄?他痛恨这世上唯一的大哥,他这时候恨不得想掐死这世上唯一的大哥,可他现在已近全身无力,他甚至不能掐死一只蚂蚁。
他的声音终于低微,他的举动终于僵硬,他不等挨上那一刀,他的生命已渐渐逝去……
宇文化及也没有去望弟弟一眼,他只是端着酒杯,望着孤灯,似乎那里有一辈子看不够的美景。窦建德果然仁义,在他临死前,给了他好酒好菜,他要珍惜这顿酒菜。
酒有说不出地美味,菜有荤有素。宇文化及慢慢品尝,突然两行眼泪流下来。因为他蓦然发现,这些年来,他从来都是食不知味,可终于有一天知道了,却是最后一天。
牢门咣当声响。裴矩缓缓地走进来,宇文智及奋起最后一丝气力,扑到囚牢前,嘶声道:“裴侍郎,救我!”
裴矩也不看他,径直走到宇文化及的牢笼外,沉声道:“圣上……我来了。”
“圣上?”宇文化及微笑了起来,“裴侍郎,你真有趣。”他自己都不记得称帝过。偏偏裴矩还记得。他说过当一天皇帝也好,结果他就真地当了一天皇帝,可第二天就要被人砍头。这时候裴矩称呼他圣上。已是最辛辣的嘲讽。
裴矩风度依旧,却没有什么笑容,只是道:“老臣已经竭尽心力,到如今害圣上身死,百死不能恕罪,可……”宇文化及端着酒杯,含笑截断他的话头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裴矩不解道。
宇文化及缓缓道:“你为什么要逼死杨广……逼死杨杲……然后……逼死我?裴侍郎,我发现你真的深不可测。三代君王死在你手上,你也算足以自傲了。”
裴矩不语。宇文化及突然敲敲脑袋,“我忘记了,应该是四个。当初杨广登基地时候,裴侍郎也出了力呢。说不准杨坚之死,也有裴侍郎的功劳。”
裴矩沉声道:“如果说这些能让圣上舒服些,圣上大可一吐为快。”
宇文化及握着酒杯,手上青筋暴起,还能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当年家父死时。裴侍郎为我出谋划策,我一直都是心存感激。可人要死了,脑筋不知道为何会很清楚。我突然觉得你不是帮我……而是想要害我!”
“最少你现在还活着,最少当年若非化及苦苦哀求老夫,老夫也不会犯下欺君之罪。只是想着救人一命,哪里想到……”裴矩叹息道:“我理解圣上此刻的心情,我甚至恨不得,能以身代替……”
宇文化及笑的流泪,“说的好。说地真好!我真希望窦建德能够听到这句话!我活着。好像比死还要痛苦,若当初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倒宁愿当初就去死。裴侍郎,我到底哪里得罪了裴侍郎,让裴侍郎如此待我?难道到我最后一刻,你还不肯让我明白,你真的如此狠毒?”
“明白什么?”裴矩皱着眉头问。
“我现在知道,我们就算投靠杨善会,亦不过是苟且残喘。天下大事已定,我们离开江都、取东都、占魏县、去武安,招招错棋。十数万江都军一朝散尽,到了今日的下场,可以说是你一手策划。我真的不明白,我现在都看出这条路绝对走不通,裴侍郎没有看不出的道理?可你还是鼓动我走下去,走到今日的结果。依你的能力,蛊惑大军杀我并非难事,当初司马德戡造反,你甚至什么都不用做,我就必死无疑,可你偏偏救了我。依你的能力,就算带江都军投靠西梁王、长乐王、山大王都是没有问题,可你偏偏谁都不投靠,到如今终于落到窦建德手上。你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要做这么糊涂地事情?裴侍郎,我要死了,求求你,告诉我原因,好不好?”
裴矩叹息道:“圣上,任何人到你这地步,都会疑神疑鬼,老臣做人,可用八个字来形容。”
“哪八个字?”宇文化及急切问道。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裴矩肃然道。
宇文化及先是愕然,然后是手上青筋暴起,浑身发抖。
裴矩正色道:“圣上,我知道你心情不佳,可换作任何一个人是老夫,做的只能和老夫一样。老夫鞠躬尽瘁,出谋划策,不过是尽人臣的本分。圣上要怪,老夫只能听着,可我想若有杨将军,再加上江都军数万,说不准能击败萧布衣……反败为胜……但是你突然杀了隋帝……自毁长城……那真地人力难挽。”
“裴矩……**你十八代祖宗!”宇文化及望着裴矩的一张嘴,终于按捺不住胸口的怒火,劈手将酒碗掷了出来。
他厉喝一声,四壁的油灯都是明灭不定,裴矩慌忙闪躲,可酒碗来势很快。他终究还是没有躲开。
只听到哎呦声,接着啪的一声响,裴矩已被酒碗砸中了胸口。酒碗落地,一声脆响。牢房咣当声响,宋正本已经冲了进来。宇文化及冲到囚牢前,嘶声道:“裴矩。你这个杂种养的,害我到今天的地步,你过来,你过来!让我掐死你!”
裴矩酒水一身,满是尴尬,宋正本见到,慌忙先拉着裴矩出了牢房,牢房中只余宇文化及凄厉的喊叫,“窦建德。不是这样,我没有弑君,我没有弑君!杨杲不是我杀的、杨广不是我杀地。这两个人都是裴矩杀的!”
咣当一声大响,铁门隔断了内外,亦是将宇文化及的嘶叫割裂,宋正本笑道:“裴侍郎宅心仁厚,可遇到了条疯狗。”
裴矩苦笑,“任何人到了这种地步,只怕都是一样。”
“裴侍郎辛苦了,回去换件衣服休息吧。”宋正本道。
裴矩点头,缓步向行馆走去。背景孤独。宋正本盯着裴矩的背影,过了片刻后,向窦建德的行宫走去。
窦建德为人简朴,行宫说的好听,却也不过是间大房子而已。
这次击败江都军,虽算不上什么成就,可获得地珠宝倒是极多,窦建德一件不留,除了留下江都群臣的盘缠。尽数分给了手下。
房间内,窦建德角落坐着,对着孤灯,见宋正本走进来,轻声问,“如何?”
宋正本皱眉道:“启禀长乐王,宇文化及疯了,他只想把所有的罪名推到裴矩地身上。”
“那他们说了什么?”窦建德问。
宋正本摇头,“微臣不知。不过苏将军一会儿就到。”房门一响。苏定方推开了房门,“长乐王。宇文化及是个疯子……我方才听的一清二楚,裴矩并没有什么问题,想必宇文化及想拉裴矩同死。”他把牢房中发生的一切说了遍,竟然丝毫不差。
窦建德认真的倾听,一直到苏定方说完,不发表任何意见。
等苏定方说完,窦建德才问,“你等是何看法?”
宋正本道:“宇文化及已经丧心病狂,让人齿冷。现在谁都知道,杨广是因他而死,裴矩并不在场,他却尽数推到裴矩的身上,简直没有任何理智可言。这种疯子,我们何苦在他身上浪费功夫?”
苏定方接道:“凡人做事,总得有个理由。江都军数战皆败,在我看来,一方面是思乡心切,不得不反。可他们畏惧萧布衣的手段,不敢前往东都,只能苟且残喘,兵败前往去找杨善会,亦是无奈之举。若是你我,穷途末路,恐怕也想不出更好地方法。”
窦建德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
“长乐王,那我们如何处置宇文化及呢?”两个手下异口同声的问。
窦建德摆摆!”启,牢房中,关着几个要死的人。宇文智及早就痴痴呆呆,宇文化及在铁门关闭后不久,已经停止了喊叫。
他努力了,他也放弃了,他发现比起裴矩和萧布衣,他只能用低能来形容。他本来想,就算死,也不会让裴矩好过,那一刻地恶毒膨胀地不可收拾,所以他要找裴矩谈话,所以他哀求窦建德,事情的真相远非他们看到地那样,他希望长乐王给他一个机会。
但是他错了,他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他始终是个傀儡,是个木偶,只能在别人的安排下,要死、要活!
他现在真的有些精神恍惚,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这样的猜想,又如何能说服旁人呢?
带着镣铐走出了大牢,阳光明媚,可对于牢狱中的他而言,甚为刺眼。听着单调地叮叮当当落在身后,听着嘈杂的指责斥骂落在身后,眼前,影子晃过,化作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宇文化及跪在集市上的时候,嘴角浮出了微笑。
斜睨到厚背砍刀举起,光寒照人,宇文智及一声惨叫,再无了声息。宇文化及那一刻,平静非常,望着刺目的阳光和刀光,最后说了一句话,死了,还是傀儡吗?
刀起刀落,飞起个好大头颅,鲜血溅出,撒在前方丈许白布上,绘出傀儡深深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