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问的小心翼翼,有如春风过了绿绿的湖水,荡起了纹。春风无意起波澜,只或是为了擦肩而过的那种问候。
她是个敏感的女人,女人看问题的角度,和男人总有些不同。她们关注的事情,也和男人有些不同。
萧布衣听她询问,怅然半晌,“当年我和现在不一样。”
思楠问道:“那时候的你有什么不同呢?”
萧布衣轻声道:“那时候我,因为马术好,也就不缺钱。不缺钱,又生活在不动乱的年代,自然可以快快乐乐。或许只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们,才更知道和平的可贵,或许也只有经过盛世的百姓,才会渴望战争的结束。”
思楠望着萧布衣双眉间刀刻一样的皱纹,半晌才道:“现在你是个有责任的人,自然活着累。”
萧布衣道:“你说的不错。我是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着,不停的前行。其实杜伏威、窦建德的忧心忡忡,我都能感觉的到,我其实也和他们类似。唯一的区别是,我比他们过的好些,也知道要取得成功,眼下绝不能走他们的路。我很幸运,因为从效果来看,我走的是条正确的路。”
“正确的让你忘记了你那个世界的事情?甚至你所爱的人?”思楠谨慎的问。
萧布衣涩然一笑,“不忘记又能如何?”
思楠垂下头来,喃喃道:“是呀,不忘记又能如何?只是我见到你总是忙碌,忙碌中带着分惆怅,是以这才问一句。”
萧布衣摊开手掌,望着手心的那片落叶,良久才道:“我以前的性格,更多是随遇而安,我也不需要如此发奋,因为我一直都很知足。可屡次在刀口下逃生,让我开始刻苦,弱肉强食的环境,让我开始冷酷。勾心斗角的环境,让我也会动用了心机。但很多时候,梦境似醒似睡的时候,我都在问自己,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我还记得,答应过一个人,秋天的时候,陪她去看山上的红叶,可我……再也不可能实现这个诺言。那时候知道永不能见后的撕心裂肺,刻骨铭心,到如今看起来,也如这落叶一样,无奈而又平淡。”
思楠缓缓抬头。黑白分明地眼眸。有如黑白分明地山水。她像是想着什么。又像是研究这个男人。如何会渡过那种煎熬地时光。
萧布衣追忆道:“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开始了一段新地生活。伊始地时候。我狂躁乱语。伊始地时候。我无法承受。伊始地时候。我根本无法接受离开了以往地亲人。有了另外地一些无关地亲人。但经过许久地彷徨。我终于还是接受了这个现实。因为我那个时代学会了一句话。你无法改变环境。那就尝试着被环境改变。那样地你。或许能活地舒服些。有时候。生活……需要忘记。我从狂躁到开始接受。过了不过半年。这段日子。比我想像地要少地多。原来时间。真地是抚平一切创伤地灵丹妙药。”
“那……萧大鹏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吗?”思楠终于问道了正题。
萧布衣有了那么一刻惘然。“怀疑?”
“你现在地这种关系。和萧大鹏可以说得上是父子吗?”思楠问道。
萧布衣苦笑道:“伊始地时候。我并不承认。可后来才发现。他这个爹。着实不错。或者是为了安慰自己。也或者是为了安慰他。我默认了这种关系。”
“现在我们都知道,萧大鹏并非个简单的人。”思楠沉声道。
萧布衣皱眉问,“你想说什么?”
“他是梁朝皇室之后,又可能娶了北周的三公主,这样的一个人,本来应该以复国为己任,可他却不过混迹军旅,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
“人生总有不如意,也并非每人都想着做皇帝。更何况,最是无情帝王家,我想杨广的四兄弟,杨、杨如果再有一次选择的话,他们不见得会选择帝王之家。”
“你说的也有道理。”思楠沉吟道:“我一直觉得萧大鹏一定也受过打击,这才心灰意懒,甘于平淡。”
“那你觉得他受过什么打击?”萧布衣问道。
“或许是因为令堂?”思楠突然道。
“三公主?”萧布衣皱了眉头。
“萧布衣,你难道从不觉得令堂很奇怪?到现在为止,我们根本没有她的半点消息。我们根据各种支离破碎的消息,拼凑出她是你的母亲,但令尊好像从来不想念她?最少……他很少对你提及令堂。”
萧布衣不能不承认,思楠在感情的观察,要比他细致很多。
“你是想说,我爹根本没有爱过我娘?”
“最少他现在是和萧皇后在一起。”思楠道:“你到现在,对令堂可说一无所知,这要拜你爹所赐。你难道……从未想过要找令堂?”
若是旁人,思楠多半会觉得这种情况难以想像,可知道萧布衣离奇的经历,思楠反倒觉得很正常。因为萧布衣对于这个所谓的母亲,根本不太有什么感觉。
“我其实也派人调查过。”萧布衣怅然道:“可人海茫茫,又过去了这么久,就算我是西梁王,也不可能和神仙一样,什么都能知道。我也去找过父亲,他现在……过的很好,甚至已被百济的扶余璋尊为国师。”
思楠蹙眉道:“他宁可去百济做国师,也不肯帮你吗?”
“我尊重他的选择。”
“这不是你是否尊重的问题。”思楠道:“无论如何,他都是你爹!一直以来,你其实都需要他的帮助,可他……却根本没有帮助过。从这点来看,他甚至……不太把你当儿子看。萧布衣,不是我挑拨离间,因为无论如何来看,你和他没有矛盾,他是你亲生父亲,他都应该帮助你,而不是远遁海外才对。”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蹊跷。”萧布衣苦笑道。
“其实以你这么聪明的人,不是没有想到,而是不想去深究。”思楠道:“要解释,并非没有理由。”
“什么理由呢?”萧布衣目光又落在落叶之上。
“他知道你不是他儿子。”思楠一字字道:“因为你是死人的这件事,很有几个人知道。无论太平道或者五斗米,都有一种鉴别的方法。萧大鹏和他们很可能有瓜葛,他又离你最近,很可能
i这点。”见到萧布衣脸上的萧瑟之意,思楠还是说如果他知道你是死人,进而明白你终究不是他的儿子,那离开你也可以解释。”
“这好像是个理由,但并不充分。”萧布衣喟然道:“这种关系我不会揭破,也没有必要说出。他是个聪明人,更明白这点。”
“那就是说,他离开你,还有别的理由,那是什么?”思楠问。
萧布衣这才发现思楠分析丝丝入扣,缜密的让人喘过不气来,“考虑那么多,很容易累。他活的很好,我也不差,这就够了。我……不想深究。”
思楠微怔,岔开了话题,“你那世界是什么样子呢?”
“那时候、那个世界,皇帝已很少见。”萧布衣不再去考虑陈年往事,舒了口气,“当然……还有国家保留着这种位置,但只是一种尊敬,却少有权利。”
思楠认真的思索,“那时候,真正的实现了人人平等、事事公平吗?”她问的是太平道的教义,萧布衣哂然道:“这世上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公平。”
他说的自相矛盾,但是又含义隽永,思楠听后,有些怔忡,又若有所悟。
“这么说,张角的大道,在你的那个世界,也没有实现过?”
“不错。”萧布衣回答的简单明了。
思楠露出同情之意,“那他们这数百年的坚持,看起来都是镜花水月了。因为你和李渊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可能实现他们的大道。”
萧布衣一字字道:“我只知道,太过超前的思维在世人眼中,不是天才,而是疯子。很可悲,但却是事实。”
思楠亦抬头去望庭院的落叶,自语道:“所以张角虽是天才,却不是个聪明人。
所以昆仑虽是无为,却做了最聪明的事情。”
“大道无为,天地有规。”萧布衣道:“违反规律的人,通常都是悲哀的人。”
他说完后,抿着嘴唇,已将手中那片枯黄的落叶揉成粉碎。
只是树叶虽零落,但是思念呢?是否会随之飘零?
思楠的声音突然随秋风再次传来,“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萧布衣感觉到自己的声音亦是空空荡荡。
“你说你那个世界,也有恋人,却因为时空的缘故,不能再去和她相见。可在这世上,你若是爱上了一个人,却不得不分开,相隔千山万水。你肯不远艰难,再去找她吗?”
萧布衣良久才道:“既然相爱,何必离开?”久久不闻思楠的回答,萧布衣转过头去,才发现身边的女子,不知何事,眼帘有了湿润。
感觉脸上微凉,萧布衣抬头望去,才发现不知不觉,萧萧秋雨,黯黯落下。丝丝的细雨,有如身边那女子,难以捉摸的心思。
天凉、好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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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建德冲入谷内的时候,已见到远方山腰处,有旌旗摆动。那是裴矩、杨善会的消息,示意他去那里,取小路上山,然后谷中伏兵尽起,将罗艺瓮中捉鳖。
不再犹豫,催马前行,可回头望过去,才发现跟者甚寡。
窦建德心中有些哀凉,他只记得,当初斩杀郭绚的时候,身边就是跟着寥寥无几的几个人,那时候,没有人信他能反败为胜。可自那次胜利以后,他走到哪里,都是从者如云。
胜者为王。
胜者才能得到百姓的拥护,民众的跟随。落魄的人身边最后跟着的,只有糟糠之妻,还有那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
跟随窦建德最后上山的人,不过只有几十人而已。可这几十人,都可以说是对他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窦建德策马上了山腰,见到谷中四处,伏兵尽起的时候,总算有了些欣慰。身后的那几十人见状,虽是灰尘满面,狼狈不堪,也是振奋莫名。
他们还没有败,谁笑到最后,谁才笑的最好。
烟尘弥漫中,大石滚滚而落,一时间人吼马叫,谷中慌乱成一团。刘黑人在山外,已得号令,憋足了气从山上杀下,一时间山外又是厮杀喊叫声一片。
刘黑已扼住了谷口,再次和谷外的燕赵军交手。
窦建德这才舒了口气,有空望向裴矩和杨善会道:“今日一战若胜,那杨将军、裴大人功不可没。”
裴矩哂然笑笑,并不言语,杨善会还是铁板一样,生冷道:“职责所在,怎敢不竭尽心力?”
二人的身边,有着数百兵士,其余的人手,都埋伏在别处,见这里旗帜行事。
窦建德见到谷中浓烟滚滚,燕云铁骑看似已狼狈不堪,皱眉问,“可我们这次,目标是罗艺,就算全歼了燕云铁骑也不如杀个罗艺!”
裴矩突然道:“长乐王,你尽管放心,罗艺已入谷。”
窦建德诧异道:“你如何得知?”
“我亲眼看到。”裴矩毫不犹豫道。
“还不知道裴大人,还有如此眼力。我只见到浓烟滚滚,想他们损失惨重。”转瞬担忧道:“不过罗艺就算入谷,要找他也是极为不易。若要让他逃走,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杨善会冷冰冰道:“长乐王,你根本无需找他。”
窦建德不解道:“杨将军此言何意?”
一个声音哈哈大笑道:“因为我会来找你!”
那声音带着三分戏谑、七分阴冷、还有两分得意。窦建德听到后,身子有些僵硬。他身后的数十人齐齐露出骇然之色,望向前方。
山坡上,百来兵士散到一旁,一人当先行来,神色阴抑,双眸如隼,龙行虎步,顾盼自雄,赫然却是河北军的死敌,幽州总管罗艺!
罗艺身后,跟随着两条大汉,一样的双眸喷火,恶狠狠的望着窦建德,看样子恨不得将窦建德生吞活剥。两条汉子并非旁人,正是薛氏四虎中的薛万钧和薛万彻!
罗艺和薛氏双雄先后走来,身后却又跟着百余手下,个个身手矫健,彪悍之气沛然而出,显然都是罗艺的亲身护卫。
这些人虽勇,这里毕竟还是河北军的埋伏圈,山坡上还有数百杨善会的手下,罗艺等人堂而皇之的上来,竟没有遇到丝毫抵抗?
窦建德身子已和岩石一样的硬,脸却如冰山一样冷,目光从一
、将领手下掠过,带着深深的悲哀之意。
很多事情,不用多说,已然明了。
窦建德并不笨,所以他在这一刻,已明白了很多事情,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可是他的脸,那一刻,有着说不出的苍老。那就像一颗绿草从春天一下子就到了严冬,干枯的让人不忍多望一眼。
罗艺含笑道:“长乐王,我们又见面了。”
他们不止第一次见面,疆场上,二人不知恶斗了多少次,早就熟悉的不得了。但像今日这般离的近,还没有兵戈相见,实在是头一次。
窦建德不语,却已握紧了拳头,额头上青筋迸起,蚯蚓般的盘旋。
长乐王很少有这么愤怒悲哀的时候,因为无论英雄、枭雄都明白,愤怒悲哀只能误事,而不能取胜,所以长乐王一直表现的从容不迫,淡定自若。这种态度,能给与身边的兄弟以信心和勇气,也是他常年来反败为胜的关键。
但是他终于抑制不住怒气,抑制不住愤怒,就说明他已穷途末路,难以翻身。
窦建德没有问,齐丘却已站出喝道:“裴矩,这是怎么回事?”齐丘亦是窦建德死士之人,作战果敢,虽名声远不及王伏宝等人,但重义!
因为重义,所以他明白喝出来的结果是死,明知道寡不敌众,但是他还要喝出来。
他不喝出来,他怎么配当窦建德的兄弟?
裴矩缓缓的退后一步,脸上露出无奈之色。瑟瑟的秋风中,断臂的裴矩虽是飘逸不减,但却显得和枯草一样的软弱。他武功虽是极高,但他的身份却是文臣,他喜欢这个身份。因为只有如此,别人才会轻视他。他不怕轻视,因为这也是一招杀手,他喜欢轻视,因为轻视他的人,已全部死绝。
张张嘴,裴矩终于道:“我也是逼于无奈。”
罗艺又笑了起来,“裴大人,你何必和他解释?识时务者为俊杰,顺应大势才是智者所为。窦建德,你我相斗多年,你多半没有想到过,会落在我手。”
窦建德终于开口,“我不会落在你手。”
罗艺微怔,转瞬又笑,“窦建德,我实在看不出你还有什么机会?我知道,你想和我决一死战?”
窦建德缓缓点头,“罗艺,这岂非是我们了却恩仇的最好机会?”
罗艺缓缓摇头,“你错了,我不会和你战。你可知道,我和你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窦建德摇头道:“不知。”
“你是勇,我是谋。”罗艺淡淡道:“你虽有无敌之勇,却不过是匹夫之勇。我罗艺却是帅才,如今我早就胜券在握,就算我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会和你对决。那对我来说,不公平。”
窦建德惨然笑道:“如此看来,你连最后一分机会都不给我?”
罗艺缓缓道:“你若是抓到我,何尝会给我半分机会?窦建德,我不给你机会,却可以给你最后的几十个手下一个机会。你若自杀,我就饶了你手下几十人的性命。我……决不食言!”
罗艺说到这里,带着个冷酷的笑意,他又给窦建德出了个难题。有些人注定一辈子是朋友,有些人,注定生死都是敌人。
窦建德以仁德起家,最后的关头,逼死他,放了几十个手下又能如何?若窦建德不死,那几十个手下如何看他?
罗艺想到这里,越想越得意。他认为自己掌控了大局,已是最后的胜者!胜利的人,岂非都要笑到最后?
目光从裴矩、杨善会还有山上的数百的兵士看过去,罗艺并不畏惧。
他虽不想和窦建德单打独斗,但是这时候,他一定要来。他若不来,何以服众?他根本不认为裴矩、杨善会能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还有薛氏兄弟两员虎将,还有百余忠心耿耿的亲卫。罗艺听说过水一战,认为若是自己这百来个亲卫参战的话,胜出的绝不会是萧布衣和窦建德,所以他认为大局已定。
窦建德听到抉择的时候,嘴角微微抽搐,良久才道:“裴矩,我待你不薄。”
“可罗总管待我更厚。”裴矩轻声道:“他甚至许诺让我做尚书令。”
“这么说,你早和他开始联系了?”窦建德苦涩的笑。
“不错。”裴矩还是没有半分倨傲,他才是真正的喜怒不形于色。就算他被萧布衣一刀砍了手臂,看起来也没有半分的怨毒。赢就赢,输就是输,只要尽力而为,何憾之有?
“杨善会投靠我,显然也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窦建德问,“杨将军,我素来闻你有忠义之名,却不知道你亦是两面三刀。”
杨善会还是冰冷的脸,沉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说的好。”罗艺大笑,“杨将军,若是窦建德不肯为了兄弟送命,还要麻烦你来出手!”
“罗总管!”薛氏兄弟齐声叫道,有了焦急。
罗艺目光一抓,沉声道:“窦建德武功不差,你们报仇心切,可也不要大意。万钧、万彻,你们和杨将军一起,杀了窦建德吧。”
“领命。”两兄弟并肩站出,长槊戳地,地动山摇。
窦建德手握长枪,脸色黯黯,齐丘喝道:“只有你们有人手吗?”他才要上前,却被窦建德一把抓住,摇头道:“齐兄弟,你们不用出手。”扭头望向罗艺道:“罗艺,我还有一事不明。高雅贤可是你杀的?”
罗艺微微一笑,“非我杀,而是裴大人下的药。”
裴矩无奈道:“他无意中,怀疑到我和罗大人,所以我就毒死了他。你想必还在疑惑他为何写个王子,让你们彼此猜忌吧?”
窦建德目光森冷道:“那不是‘王’字,应该是你‘裴’字的四笔,只是他毒发之后,再受一剑,最后一笔写的潦草,所以才变成个‘王’字?”
裴矩点点头,同情道:“你终于想到了,可惜,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