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五日下午,我与陆尘音自南门渡踏上崇明岛。
打渡口出来,就见道边摆了排桌子,桌子后面一排闪亮光头。
光头上方打着红条幅,“第一届全国宗教论法大会登记处”。
这就是这次正道七十二脉投资大会的对外正式名称,在公家那边登记报备,一切都走了正规流程手续,所以正大光明地在渡口这边设了个临时的登记接待处。
桌前没人,和尚们正交头接耳的说笑聊天。
有说昨天炒股收益的,有讨论江对面新开的夜总会里公主的,有说过阵子准备收拢回家结婚的……挺热闹,就是没有谈经论佛的。
我和陆尘音往过一走,他们便赶忙停嘴,正襟危坐。
我报上高天观和我们两个的名号。
和尚们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是很认真地做了登记,然后便安排了一个年轻和尚带我们去住宿。
我便问:“法师怎么称呼?”
年轻和尚咧嘴一笑,道:“可不敢叫法师,贫僧念定,道爷是给师门长辈打前站的吗?”
我回道:“我们两个就是高天观的代表,没有别的长辈来了。”
念定连连点头,叹气道:“也是啊,前些年过得太苦,各家都零落了,都不容易啊,你们之前刚来两伙,情况也都差不多。aosu.org 流星小说网
一伙是楼观道的,都是女冠,一个八十多,一个六十多,我就打听啊,怎么不带两个年轻人照顾着,结果人家说,整个观里就四个人,还有一个九十多的老祖师,已经病得起不来了,另一个六十多的留家里照顾她,就只能来这俩了。
还有一伙是大佛寺的,来了四个,一个老和尚带三个小娃娃,俗家的,都带着暑假作业呢,说是老和尚之前还俗结过婚,这三个是他孙子,家里忙,一放假就搁寺里让他给带着。
正道七十二脉,说出去好像门派挺多,可这两天来的一看,好家伙,老弱病残,一个比一个衰,你们两个虽然年纪小,却还是最精神的,剩下的有些连门庭都衰败得住不得人了,连修缮的款子都请不下来。
没办法,现在公家出钱修庙,得先看有没有经济价值,地方好的,能借机搞旅游的,优先修,可着好的修,太深山老林的,那就只能往后排了。
昨天来的,青牛宫的道士,房子都漏得住不了人的,白天在山上修行修房子,晚上借住山底下的村委会里。
其实吧,青牛宫名声挺大的,地方也不错,可那几个道士不会经营。我问他们怎么接待香客,他们说随喜,这哪能行啊,人家大老远爬山上来上香,那是心里有期待,想要的不光是上香,得满足人家这期待,摇卦解签什么的得有吧,讲道论法喝茶得有吧,得让人满怀期待来,高高兴兴走,走的时候就惦记着下次还来……”
陆尘音就说:“哎,你一和尚,连怎么经营道观都懂?”
念定道:“我是做导游的,这点窍门哪能不懂?我就是没门路,要不然呐,承包个寺院,肯定比你们这些正经出家人搞得好。就我家跟前那个观音禅院,原来也半死不活的,结果来了帮江西老表,跟镇政府谈好了,把禅院承包去,一年功夫就经营得红红火火。”
陆尘音有些惊讶,“哎呀,你不是正经和尚啊。”
念定笑道:“小仙姑,你说得可不对,我不是真和尚不假,可我绝对正经,有证的。”
说着从袖子里亮出个小本本来。
本本上印着“皈依证”三个大字,翻开来一瞧,有章有印有编号。
第一页是基本信息,俗家姓名范家兴,法名念定,接下来性别年龄籍贯住址发证时间单位,一应俱全。
第二页则是皈依信息,二寸照片贴上头,压了钢印,九六年七月三十日皈依的,寺院就是这正觉寺,本师上清下慧,职务正觉寺方丈。
“看着没有,皈依证,我是公家认证的正觉俗家弟子。”
陆尘音说:“你是俗家弟子,怎么弄个正式和尚的形头,这不是骗人嘛。”
念定宣了一声佛号,道:“小仙姑可不能乱说,我是正觉寺的出家弟子,方丈是我本师,替师门出面招待客人,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怎么能说是骗人。
正觉寺也是没办法,崇明岛这地方比不得魔都市区,地方偏,交通不方便,一直发展不起来,连带着寺庙也不红火,清慧方丈又不太懂经营,之前只是勉强维持,如今搞这么大场,遍邀全国正道大脉,要是不找人帮忙,根本接待不过来,轻慢了你们这些贵客,罪过不就更大了嘛。
寺里不光把我们这些俗家弟子都拉来剃了头充数,还在周边几个村子请了些人,男的都剃头进寺做杂扫背景,女的负责开大会时的大席。一人一天十块钱呢,不是跟寺里沾亲带故,都没机会抢到这活儿。”
陆尘音皱了皱鼻子道:“正觉寺也是的,既然没这个体量,那还接这活干什么,推给别的门派就得了?”
念定笑道:“这我就不懂了,我一临时工,方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哎,你们高天观经营得怎么样?现在红火不?”
陆尘音一摊手,说:“我们高天观总共小猫三只,我师傅不管俗世,我没成年,平时这些事都归他管,你看他这样,像是会经营的吗?三清殿都快塌了。区里看不下去眼,想让我们并到景区旅游公司的统一规划经营里去,让我们几个搬别的宫观去住呢。幸好我们找了关系,才算勉强把老家保下来。这次我们两个来,就是看看能不能在大会上化到点钱,把三清殿修一修,总不能让三清祖师淋着雨受香火吧。”
念定一听,左右瞧了瞧,鬼鬼祟祟地从怀里掏出张名片来,快速塞给陆尘音,“这是我刚才说的那伙江西老表的领头的名片,他们啊专门做寺院宫观经营的,从江西一路搞过来,已经盘活了十几家寺庙,你们要是有兴趣,可以联系一下,看看人家对你们高天观感不感兴趣。要是能请他们去承包经营,一下子盘活了,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陆尘音摇头说:“不成,不成,自家的道观,哪能让外人经营,这不是骗人嘛,给祖师爷丢脸,三清万一看不下去怎么办?”
我也说了一句,“不太妥当。”
念定劝道:“小仙姑,道爷,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抱着老观念死守着寺庙讨饭吃哪能行?要是把自家山门给弄没了,难道就有脸面了?
三清再神通广大,那也得先有道场让人祭拜才行不是?只要把场子搞得红红火火,给三清重塑金身,甚至是重盖个大殿,难道他们还能不利益?那神仙也是靠行头才能拢得住人不是?一看那神仙破破烂烂,连个人形象都搞不好,谁能信呐。
你们要是觉得不妥,那就把名片还给我。说实话,也就是跟你们年纪差不多,能聊得来,我才给你们这个名片,要是换个人,我都不带给的。
就像昨天来的青牛宫那仨牛鼻子……啊,道爷,小仙姑,我不是说你们啊,就那仨人,衣服都打补丁了,还牛气冲天的,一口一个千年传承呢,等房子塌了,还传承个屁啊。”
说话的功夫,走出南门广场,过了街,就见前方一座拔地而起的簇新高楼,在一众低矮的楼舍间,鹤立鸡群般抢眼。
楼上五个大字,“天鹤大酒店”。
“你们这回算是来着了。这是新盖的酒店,上个月二十八号刚开业,按涉外标准建的,有26屋,高88米,一至四层是公共区域,能打国际长途,能拍电报,能换外币,还有歌舞厅、健身房、咖啡厅……五到二十层是客房,都是推窗见大江,可听滚滚滔才,可观点点白帆……二十一和二十二屋是观光游览区……”
念定说得口沫横飞。
陆尘音笑道:“你这挺熟啊,总来这里?”
念定道:“前阵子县上搞培训,这些都是重点培训内容,我这都是背下来的,至于里面啥样,你看我这样,像能去里面消费得起的吗?不过等忙活完正觉寺这活,要是能带两个团过来玩,或许有机会进去住一两宿。”
进了大堂,念定熟门熟路的同前台打招呼,然后又对我们说:“这个客房不能空,你们两个只能分开,跟其他门派的人一屋。要是不愿意,想住单间,那得自己补钱。”
我刚想说补钱开两个单间,陆尘音却道:“我们两个住一个双人间还用补钱吗?”
念定就是一怔,下意识仔细打量了我几眼,道:“那倒不用,寺里定了住宿标准,各脉都有一个双人间,给主持方丈掌门用。可你们两个,不太方便吧。”
陆尘音笑嘻嘻地道:“我们是师兄妹,还是道侣,在观里的时候就住一屋,等我年纪够了,就会去领结婚证。”
念定瞪大了眼睛,又使劲看了我几眼,神情很是古怪,“这个,这样啊,你们道士还能结婚啊,比和尚可是强多了。那,那就开个双人间吧。”
开完房间,念定没有跟我们一起上楼,只把我们送到电梯口,便即合什告辞,又小声叮嘱道:“名片,记得跟他们联系联系,把自家庙经营好了,比什么都强。”
陆尘音笑眯眯地应了。
我们的房间在十一层,新酒店就是透着干净利索,只是一股子装修味避免不了。
景色不错,视野开阔,开窗就是大江,还可以看到岛上另一端的灯塔。
陆尘音站到窗前打量了片刻,道:“龙入大海,财聚东南,真是好格局,江对面将来一定是全中国最繁华的聚财宝地。怪不得要把投资大会开在这里,肯定是有人看出这格局,想借这股子财气。”
我不由惊奇,“你还懂看风水?”
陆尘音摊手笑道:“我不懂看风水,但我能看师傅那里的内部材料。她虽然躲在高天观哪也不去,可该给的待遇一样不差,京城会按时把她这个级别该看的材料送过来。上面要把浦东建设成全国经济中心的决心很坚决。”
我说:“合着,黄元君这尊大神在高天观的事情,就区里不知道?”
陆尘音摆手道:“省里个别人能知道,下面就全都不知道了。师傅的意思是退了就是普通道士一个,其他有的没的都没必要。可有些事情吧,身不由己,就好像这材料,她想不想看是一回事,京城那边给不给她送是另一回事,多少人盯着呢,别说不送,送差了时辰都会让人挑毛病。物伤其类,兔死狐悲,懂吧。今天不给师傅送,明天是不是就能不给别人送呐?你会看风水不,也来瞧瞧?”
我说:“我不会看风水,但我会看风头,这个正觉寺绝对有问题。”
陆尘音问:“就聊这么几句,你就看出正觉寺有问题来了?”
我说:“正觉寺经营得不好,连念定这个导游都知道,却能一天十块钱雇这么多人,还能订这么好的酒店,钱打哪来的?总不能是抬钱贷款吧。”
陆尘音笑道:“烂船还有三斤钉呢,就不能允许人家正觉寺祖上积累下来的?”
我说:“来之前,我让潘贵祥查了一下正觉寺的背景。这个庙建于明成化年间,始终规模不大,又在清末至建国前的战乱中,连续遭了三次兵灾,还被鬼子烧了一回,四九年的时候只剩下三间房舍完好,五零年的时候,魔都方面出于维护文物的考虑,拨钱重建,六九年的时候,僧人们全部还俗,庙产分给了村里,直到九零年才正式复寺。复寺的时候,庙里连个佛经都没有,还是方丈清慧舍了脸面去别的佛寺借的,你说他们能有什么积累?”
陆尘音道:“你的意思是,正觉寺背后有人给他们出钱?”
我说:“而且出的是大钱,不光是开会这些费用,而是连投资基金那一份也给拿了。”
陆尘音一挑眉头,道:“他们想图谋投资基金这笔钱?”
我说:“财帛动人心,这事搅出这么大动静,由不得八方龙蛇心动。这一笔钱,谁能掌了,进可以投资增值,勾联四方,退可以掌控那些经济不好的门派的命脉,至少在正道大脉这里可能听个响动。”
真要能掌握了这笔投资基金,好处肯定不止我说的这些,但对着陆尘音却也不必细说,她一听就能明白。
陆尘音便道:“你这么说的话,当初提议搞这个投资大会,背后会不会也是这样的人在推动?宗教在哪朝哪代都是不可忽视的力量,小了说可以收刮钱财,大了说能煽动混乱。改开已经十多年了,各种社会管控基本完全放松,所以外道术士蜂起,正道大脉要入世,当年被赶出境外的会道门也琢磨着重新杀回来呢。”
我说:“不好说,你先歇着,我出去逛逛,就地打听打听消息。”
陆尘音道:“八点之前回来,我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不能应付那些一肚子鬼心思的家伙,答对多了会头疼肚子疼。本地要是有什么特色好吃的,给我一样带点回来,当夜宵啊。”
从酒店出来,我先是在附近闲逛了一会儿,先找了个公共电话,给丛连柱打过去。
选择在离开金城时让葛修发动,是为了在明面上撇清关系,以方便在姜春晓打击葛修和他的养生协会时,把地仙会从中摘出去,但并不意味着就会完全不管金城的事态发展。
在离开之前,我便让从连柱着重留意相关事态进展情况。
使用蛊虫造劫设事,最重要一点,就是控制扩散。
范围不太广,时间不能太久。
一旦大范围扩散,引来公家高层面的注意,很容易就会被识破。
大量中医书中都有关于蛊虫和化解方法的记载。
经验丰富的大医都可以用药来杀蛊驱虫解表化征。
蛊这种东西,传得神乎其神,但终归也是外道术的一种,和其他外道术都有一样的弱点——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
外道术的凶厉,三分在术,七分倒在这遮遮掩掩故作神秘上。
虱蛊是一种蔓延扩散极快的蛊虫。
如果控制不当,不出十天,就能蔓延到整个金城。
到时候就是重大公共卫生事件,公家一定会介入。
葛修但凡事到临头缩胆,就会导致事态超出他能控制的范围。
这种情况下,我必须得赶回金城处置首尾。
而到时候,就得用其他办法来解决葛修了。
如今我已经掌了地仙会,又成功显露劫寿续命手段,葛修继续做他的老仙爷,反而会影响我的下步计划。
地仙会五位老仙爷,是时候在下面团聚了。
丛连柱告诉我,从今天上午开始,下江区医院开始有人因为身上瘙痒难耐就医。
门诊看不出具体问题,开具过敏、止痒、消炎等药物治疗。
至中午,门诊爆满。
男女老幼,不分年龄,症状统一,都是痒得受不了,抓挠不管用,自己买药膏涂抹也不管用,各种土方同样不管用。
与此同时,一个不知来由的消息在下江区快速流传,说是丙子年有大劫,地府要收人,现在身上痒的,都是被阎王爷点了名,过阵子就得应劫死掉。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按计划在稳步推进。
借着打电话的功夫,我确定身后无人跟踪,便找了家商场,在厕所里换成小五的模样,抄着手在街面上溜达。
在菜市场、码头、茶馆、游戏厅这些人多嘴杂的地方转了一圈,我就看到六伙老荣四伙老千,还有疑似开武差事的和吃噶念的若干,以及两拨花园子,从形状来看,都是老买卖,而且都处在踩门子拔点水火簧的阶段,并没有开张。
对于只有几十万人口的小岛来说,这下九流的密度实在是太高了些。
想来都是奔着这次大会来的,要么是已经张了把子定下开张,要么就是想来寻找发财机会。
雷霆惊蛰,龙蛇起陆。
这场大会吸引来的,可不仅仅是正道各大脉。
除此之外,还通过旁听、插嘴、套话,跟本地人探听出不少关于正觉寺的事情。
崇明岛上寺院不少,但一直以来最穷最破落的就是正觉寺。
可从去年夏天,正觉寺突然就红火热闹起来,大兴土木,翻新了旧房子不说,还新建了天王殿、大雄宝殿等六个殿舍,把寺院面积扩大了将近一倍。
本来这种工程至少要干个一年半载才能完工。
但在正觉寺大手笔洒钱的激励下,硬是半年就全都建成。
这边大雄宝殿建成了,紧跟着就从岛外拉来一尊五米高的如来佛像,全铜铸造的,表面还鎏了金,光灿灿气派非凡,移入正觉寺的那时候,着实在全岛引起了轰动,当天来围观的足有上万人,甚至县里公家领导都来出席了仪式。
可移入铜像后,正觉寺却没有别的动作了,又恢复了原本死气沉沉的状态,看得县上都着急,几次找方丈清慧商量搞旅游开发的事情,却都被清慧给婉拒了。
如此直到这次大会找公家申报备案,正觉寺才再次活跃起来,包酒店,招人手,忙得不亦乐乎。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正觉寺之前那翻动作,实际上都是为了这场大会。
可从时间上来推断,正觉寺开始大修大建的时候,正道七十二脉入世以及建立联合投资基金的事情,还没有商定下来,至于说在哪里由谁操办,更是完全没影!
正觉寺怎么就敢提前做准备?
这事就有意思了。
一圈转下来,天色微微擦黑。
我一琢磨,没有立刻返回酒店,而是直奔了正觉寺。
这正觉寺位于岛最南端,依山而建,上山没有正经的道路,都是人踩出来的小径,极为难行,所以正觉寺天一黑就会闭寺谢客,任何人不接待,更不搞新年头香这种事情,以防有香客夜间上山受伤。
我没走上山的小路,而是转到后山,顺着山崖爬上去,再从山上走下,直接来到正觉寺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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