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老汉在谷内侧那一小块, 看到卢婆子带着两个儿子出来,便让石头和阿戌先回去, 这才问卢婆子:“现在是去沈家?”
卢婆子摇了摇头:“去陈家吧,再叫三郎喊上沈烈。”
一会儿要说什么她很清楚,这样的破事,卢婆子不想再把沈家往里牵扯了。
卢家人会来,陈老汉和陈婆子是一点儿没觉得意外。
早在卢婆子请魏清和让周村正通知卢家兄弟时点到陈大山名字,陈婆子和陈老汉就隐隐猜到点什么了。
卢家现在算是被王春娘架在了火上烤, 事实上哪里只是卢家,他们这山谷里哪一家没被架住?谷外不太平, 看王春娘今天这疯样,那真是恨不能逮谁咬谁一口,换谁谁都不安生,只是都还算信得过卢家老两口,在等卢家那边反应罢了。
陈老汉看看卢家人手上提的麻袋,“这是做什么?”
卢婆子道:“我厚着脸皮,来给拴柱那几个孩子讨一条活路。”
这话一出, 倒叫陈老汉和陈婆子一时拿不准她是怎么个意思。
卢婆子瞧瞧旁边沈家, 道:“我借你们这儿说说话成吗?”
陈老汉哪会说不行, 点了点头,把山洞里头的二山和小丫唤出来, 让去外边玩一会儿,卢婆子便让卢三郎去请沈烈。
早问清了白日里发生了什么的陈大山冷眼瞧着, 听着让去找沈烈,这才没说什么,只等着沈烈过来。
沈烈和桑萝其实也才从陈家离开不久,白日里的事沈安和沈宁知道得并不多, 沈金沈银又被刺激得不轻,沈烈不想叫他再复述王春娘的浑话,便问的陈婆子,自然,陈婆子听到的也就那半截,却也够大家猜得出几分了。
卢三郎来请时,沈家四口脸色都不多好看,听说卢婆子在隔壁等着,沈烈与桑萝道:“你先歇着,我过去一趟。”
桑萝也不愿搅进卢家那一堆事里,点了点头,等沈烈出去了,就让沈安去把门给带上了。
沈烈过去时,卢家人已经被陈老汉请到山洞里了,卢老汉和卢婆子原也坐不下,一见沈烈到了,下意识就迎了一步,又因难堪,生生止住了。
原是该赔礼,只这不是头一回了,卢老汉也好,卢婆子也罢,也委实没脸,卢婆子愧色道:“今日之事实在是对不住你们家,我也知道,我们卢家的这句对不住什么也不值了,你也未必想听,只绑了我家那不成器的东西来,我怕再膈应着你,因而只我们自己过来了。”
“您有话直说吧。”哪怕有意收着,沈烈这会儿神色里其实也带着几分冷,他对卢家长房确实已经没了耐心,更不愿听这些上下嘴唇一搭就能出来的虚话,只想听听卢家这次怎么处置,那所谓的交待是什么。
卢婆子眼下是什么颜面也没了,后边的话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可再难这嘴还是得张,“我们家决定把长房一家都送走。”
“送走?”这回没等沈烈开口,陈大山便问了:“往哪送,怎么送能保证不泄露我们山谷?”
在陈大山看来只有一种送法不会拖累谷中,可那一房是七口,陈大山看看卢婆子提来的那三个麻袋,怎么看也不像是要把人给舍了,如果是这样轻易舍得下的,又哪有今天这事。
卢婆子显然也知道,哪怕是早决定好的,这会儿要说出来也觉喉间艰涩:“去岁听二郎说,咱们现在这片大山,你们当初走了两个多月,这还是你和沈烈有本事才没迷在里边。所以……我想请你陪我家二郎三郎走一趟,往深处送,越深越好,至少几年内甚至更久都不会有人进的地方最好。”
“我家那两个不成器的我知道,给他们找一个山洞,帮着圈点儿防护,打死他们他们都不会敢踏出一步的,也没本事出来。”
这无异于放逐了,陈家人当初也是问过陈大山回来时的情况的,可也只知道险,感触并不多深。而真正穿越过那一片深山的沈烈和陈大山,包括听到这话抬眼看向卢婆子的卢二郎却是非常清楚。
沈烈垂了垂眸,陈大山最初听到那句给几个孩子求一条活路后眼里隐隐的讥嘲到这会儿也才散了几分。
“您是真清楚您说的那种深山什么情况吗?不知道可以问问卢二叔,他是走过的,猛兽出没的地方,我能保我自己就不错了,哪敢应承能护送得了谁。”
“不用问。”卢婆子摇头:“我知道。”
“拴柱十五了,铁柱十三,本事也教过,合适的山洞也给找一个,能活得下来就算是立住了,以后都不愁,活不下来……那也是他们的命了。”
“阿烈我是没脸再求的了,谷外也需要留人,这事原本不该把你牵扯进来,我只是清楚我家二郎三郎本事还不够,这才求你跟着去压一压,不求你保着谁,能陪着走这一趟,有余力的情况下能稍加照拂得到他们叔侄几个一二我就感激不尽了,说到底都是我的私心。”
她说到这儿,带着几分乞求看向陈大山:“你看能帮忙走这一趟吗?”
陈大山垂眸,好几息都没作声,一旁的陈婆子瞄他好几眼后,他才看沈烈:“我和卢二叔离开一两个月,山谷这边你和施大叔应对得过来吗?”
烦卢家长房是其一,另一点,他和沈烈不管哪一个离开,影响的其实都不只是他们本人,而是整个山谷七家。
沈烈沉吟一瞬,“谷里的人可以在附近走动,要走远的话每次两三个人找找周冯郑甘几家人结伴也行,只是我和施大叔就不便走远了。”
正是采山货的当口,等于整个山谷的人能走动的圈子都被迫缩小了。
卢老汉叹气,心口闷堵得慌,卢婆子也垂下了头。
沈烈倒没再拿着这点说事,只是提点陈大山:“谷里匀不出再多人手了,只你们三个人带得了七个人吗?半道要是遇上人闹腾起来,乱嚷个几句就是祸事。”
他半点不怀疑王春娘会不会这么干。
卢婆子听得这话才又开了口,道:“老大怂,在林子里能怕死,不会闹腾,几个孩子也都是谈过的,拴柱铁柱能助力几分,要是不放心,头些天把他们嘴堵了也成,至于王春娘,她闹不起来。”
这下不说陈家人,卢二郎和卢三郎都看向卢婆子。
卢婆子垂眼,“我用了旧时见人家用过的一个土方子,她这会儿应该已经说不了话了。”
听说人哑了,陈大山没再说什么,“行,我陪着走一趟吧。”
不走能怎么,把那一家七口全弄死还是留着在山谷里不知哪天折腾出一桩大的?只能为当初收容了他们做善后了。
让卢婆子备好蒙眼的布,因蒙着眼出山谷费事,也不好招了人的眼,约好寅时初就出发。
卢家留下的那粮食和肉陈大山也没推,给卢大干白工,卢大没那么大的脸,相比他要耗在里头的时间和精力,这粮食他收得半点儿不亏心。
等卢家人都走了,一直没作声的秦芳娘才叹气,摊上这么桩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婆子道:“也是不容易了,六个孙辈,这一下五个都扔了出去,以后怎样还真不好说。”
同是奶奶辈的人了,陈婆子更能体会几分,不过她顶多也只同情卢家老两口和那几个孩子罢了,至于两个大的……陈婆子嘱咐陈大山:“保重好你自己,有余力的话周全周全卢家叔侄也便罢了。”
孙儿还得往那深山里走一回,再是本事,当长辈的怎么可能不担心家里的小辈,只是卢婆子求到跟前,加之也确实关系到山谷,他们不好拒罢了。
陈大山送沈烈出去的时候,沈烈私下里提点:“这一趟出去,对那夫妻俩你还是要添些小心,保持些距离,凡事让卢家人自己处理。”
蠢人不可怕,又蠢又毒自私怕死的人才可怕,这种人是绝不能交付后背的。
陈大山点头:“这个我知道。”
真要是不安份,一路往里有的是机会结果了那两口,不过这事可轮不着他来做,卢二不是蠢的,要是这种因果都要由他来沾,他和沈烈在外边这几年也不会一直和他结伴走了下来。如果不是卢二会去,这种破事他哪里肯接。
两人相视一眼,都有默契,沈烈拍拍陈大山肩头,问道:“我最近不方便离开了,准备把小安和小金拎上去接着操练起来,左右现在内围人不少,上边也有住的地方,不打眼,你家二山要不要一起?”
人手要被分割成好几块的时候,沈烈就发现他们山谷里的武力担当还是不够,而且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碰到他们照应不到的地方,自己成长起来才是最要紧的。
陈大山一听这话,开了颜,笑道:“要,怎么不要,十三了,帮我好好提提这小子,再不练练就光跟我爷和爹学一手种地和木匠手艺了。”
沈烈闻言笑了起来,“行,那你早点休息,我也先回去了。”
卢家的事得跟桑萝说一声,沈金那边他也还没过去,这事现在有个结果,也该过去一趟了。
桑萝听沈烈说了卢家那边的处置,确定内围确实人迹难至后,也就不说什么了,她没心思同情谁,自作自受牵累儿女,她哪里同情得过来?
这已经是卢婆子在努力给那一家子争取活路了,只怕那两口子还未必领情,只希望那五个孩子不白瞎老太太这一份心意吧。
她看向沈烈,道:“你上去看看小金几个吧,必要的话多陪他聊聊,县里那一段这孩子不知道受了多重的压,不然也不会那样大的反应。”
沈烈点头,和沈安一起出去了。
卢家。
卢老汉和卢婆子几人还没进山洞,就见拴柱站在山洞口往外看,等看到卢婆子,急迎几步,想问什么想到之前他奶失望的神色,又愣没敢问。
卢婆子看他一眼:“想问你娘怎么哑了?”
卢拴柱低了头。
卢婆子道:“有药解,等日子太平了要是还能活着回来,我告诉你用什么药。”
卢拴柱听说有药可解,心下微松。
卢婆子看着他这反应,也终不再难过把整个长房全送出去了。
不送出去能怎样,孩子亲爹娘,天性,她只能庆幸,几个孙儿孙女品行至少是正直的。
“收拾好都早些睡吧,寅时就走。”
这一句话出,几个孩子虽难过,也害怕,但都知道是定局,唯有卢大郎,没了魂一样看着卢老汉和卢婆子,仿佛不信,他和他的五个孩子真就这么被放弃了,嘴唇翕动着还想求情,只是因为太了解他爹娘,迟迟说不出话来。
这一夜注定难眠,沈金和沈银,一个是被勾起回忆,一个是刚得知一些真相,兄弟俩谁也不敢睡,哪怕沈烈开解也没多大用处,沈安身量小些,最后是直接陪着住在了上头。
而卢大郎这边也是一样,怎么也睡不好,翻来覆去都是想求情,后半夜眼皮着实沉重,稀里糊涂睡了过去,梦里全是挑粮进谷那几次一次次被群狼围住的画面。
不同的是从前有沈烈有陈大山有卢二有施大郎,总归有许多人都冲在他前头,这一次却只剩了他,狼群扑将上来,他被吓得嗬一声从睡梦里惊醒过来。
山洞最内侧石壁里有一盏油灯,光线穿过弯弯绕绕的洞壁、床柜和层架,只剩极微的一点透到了他这个位置。
这一点灯光,卢大郎终于反应过来是梦,可那心悸太过真实。
卢大郎再也睡不着了,整个人都被恐惧攫住,呼吸粗重在床上躺了足有一刻多钟,期间数次看向关着王春娘的那个小山洞,白日里那个念头就又浮了上来。
梦里的场景一遍遍回放,他鬼使神差的起身,摸到了卢婆子床边,小心越过睡在外边的卢老汉,把手探向睡里边的卢婆子的枕下。
卢大郎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到那扇木栅栏门前的,伸手够向那个冰凉的锁头。
“爹?你干什么。”
身后一道声音惊得他魂都差点飞了,卢大郎被吓得嗬一声,转头就见卢拴柱半坐在第二层床上,正盯着卢大郎,不知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