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心中打定了主意,回宫后便返回自己的住处,准备换回宫中常服,去司礼监探访一人。
他行至屋前一丈,隔壁的门忽然开了。和中和清二人簇拥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从房中快步走了出来,小脸上满是热烈的喜悦,争先恐后地对他道:“师父,您看是谁来了!”
陆怀将目光凝向那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打算去司礼监探访的首徒陆止。没想到几年不见,如今已比他还要高出一些了。
陆怀细细地打量着他,在他如画的眉目间,处处可以看到昔年的清秀,但是昔年的稚气却是再也寻不见了。
他高洁清雅的面孔上如今只有柔和的淡淡微笑,如春风般怡人,又如窥破一切般不动声色。玉树般笔挺修长的身材掩在绯红的曳撒服袍之下,气质端方而高华,隐隐含着的矜贵威仪,使周遭的空气流动时都仿佛带了一分谨慎和小心。
宫中老话说“三年文书房,炼得换个人”,果然不错。
陆怀看他衣着服色,知他如今已升至太监之位,观其行止,看不到一丝志得意满的浮躁或是春风得意的骄傲,心中不禁十分欣慰。微笑起来,眉梢眼底已不知不觉已浸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轻唤他道:“阿止。”
一声阿止,已过经年。陆止克制着内心澎湃的情绪,缓步近前,向陆怀长揖到地,恭恭敬敬地长声轻道:“徒弟陆止,回来探望师父。”
他一举手一投足,一吐音一咬字,都含着融入骨血般的持重与威仪。陆怀感慨地看着他,上前一步,将他扶起,与他相携着走进屋内,彼此丝毫不觉生疏。
两人于厅中坐好后,和中和清奉上茶点便告退出,房中便只余他们二人。陆怀凝着陆止,仔仔细细地品着他的每一分神情举止,微笑着道:“今日怎么来了,不忙?”
“今日旬休,事务不多,亦非我当值,便与掌事告假,来此探望您了。”陆止端正地坐在椅中,神色恭敬地道。
陆止年轻的面孔上朝气与老成并存,清泉般澄澈的双眸如古井般深邃沉静,有着与陆怀如出一辙的淡泊,也有着不同于陆怀中庸平和的清正傲岸,使他看起来少了一分平易近人,多了一分不可攀附的中正之气。
他自离开陆怀,始终牢记他“戒骄戒躁,慎表私情”的临别教诲,多年来不曾特地过来探望,及至此刻陆怀将要离宫,才借送别之故,亲自前来探视。
陆怀点点头,想说什么,但转念一想,陆止自三年前从内中馆入文书房后,每逢年节便托其他徒弟为他带来礼物,与他请教疑难。如今晋升太监,依然行止有度,当是都已将自己的教诲牢记心中了,不需此刻再多说什么。
他一时无言,旁边的陆止打量着房间,看到屋中陈设一如多年前一般简单质朴,不曾改变,想起昔年在此的时光,不由一时也是静默无言。
两人如此沉默而坐良久,一先一后看向对方,俱是老成的视线一相碰,便不禁一起笑了出来。
陆怀看着他,眼底有着感慨:“你离开此间不过几年光景,如今就已身居太监之位了。”
陆止毫不骄傲,只言辞恳切低头与陆怀又行了一礼道:“全仗师父言传身教,悉心教导,才有徒弟今日。”
“嗯。”陆怀轻叹一声,微微点了点头。陆止最他早带的一批徒弟之一,心思、秉性最为像他,但也有着与他十分鲜明的不同。他于宫中所求是明哲保身,陆止所求却是高位重权,能够施展胸中才能。
宫中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遴选一批机灵聪慧的小宦官入内中馆,由当朝饱学之士教习文字经史。其中佼佼者可入司礼监文书房,任职掌房。掌房掌管朝中机要文件,诸王诸臣之奏章传达,历代司礼监秉笔太监与掌印太监,无一不是由文书房掌房之位晋升而上。
他知道以陆止的才能心思,若得入内中馆,进入文书房,不过是早晚之事。亦深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可强求他与自己一般,心如止水明哲保身,便对他悉心栽培。规制他性格中的清傲,培养他圆融交游、长远看事的习性,以确保他入文书房后不会因性格中的清正刚直与同僚交恶,能够与人为善,稳妥行事,日后可有机会走向更高的位置。
现在看来,他对陆止的培养是正确的,陆止也没有辜负他的悉心教导,不过短短五年时间,便从一个普通的内中馆小宦官,做到了司礼监太监之位,而且在位之后,还能不骄不躁沉稳有度。
陆怀微笑地看着他,问他道:“如今在监中司任何职?”
“司秉笔代批一职。”陆止恭敬地回答道:“是半月前正式升任的。”
原来不过半月的时间,难怪他还没有听到消息。陆怀轻轻点点头,嘱咐他道:“好好做,在此位上,当为天子尽忠,以家国百姓为重。”
秉笔代批一职,乃是代天立言。诸王臣下进送的奏章,除少数由皇帝御笔亲批之外,皆由皇帝口述,秉笔太监代写。若是心思不正之人居此位上,伺机乱进谗言,就有颠覆朝纲,为祸天下之可能。陆止本性刚正,适逢今上心思清明,持政端严,陆怀希望他能够不忘初心,为社稷百姓造福,故有此一言。
陆止明白他的厚重寄望,起身与他深施一礼,郑重地道:“徒弟谨遵师父教诲。”
“好,能记住就好,不必这般多礼,坐下吧。”陆怀虚扶他起来。他对陆止,就如父亲对孩子一般,劝诫有三分,关爱之心却有七分,最是不愿与他拘泥这般师徒之礼。
陆止回到椅中,端正坐好,从袖中取出一件细长精巧的事物来,双手递与陆怀道:“这是八宝祥云柱,有镇宅避邪,宁静身心之功效,是我与诸位师弟一齐送给师父的礼物。希望师父此番离宫之后,可以日日顺遂,和乐安宁。”
陆怀接过,转动着看着铜质细柱上精雕细刻的图案,和点缀其间的八色宝石,微笑着摇头道:“你们该知道师父不喜欢这般华贵的事物,这样破费做什么。”
陆止只是微笑却不回答。这八宝祥云柱外面的精雕细刻,八色宝石都不算什么,细柱里面才是他们师兄弟送给陆怀的真正礼物,为了避免他拒辞不受,淘换了好久,才寻到这个宝贝,将礼物藏在了里面。
本来他来找和中和清,是想让他们代为送给陆怀,但是方才和中一言提醒了他。众多师兄弟之中,就数他在师父的心中最为持重稳妥,如今在宫中的位置也最高,由他当面对师父送出此礼物,最不容易受师父的深究探寻。他觉得颇有道理,为保送成,这才亲自送上。
看到陆怀果然只是简单端详了一番,便将此物仔细地放在了手边的小几上,没有察觉到柱上的玄妙关窍,唇角里就禁不住埋入了一分孩子般的淘气。
陆怀心中有着旁的思量,对陆止也最为放心,是以没有察觉到他这一点微小的不对。他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对陆止压了压手,示意他不要动,自己起身走出屋外,到隔壁将和中和清唤了出来,吩咐他们天太热了,往外间洒洒水,降降温。
陆怀是从不会在这般时候让徒弟辛苦的。和中和清一听就明白了,师父这是有事要与师兄商量,让他们把好外面的安全,立即应言回去准备。
他们快速地转身,却是没有立即挪步,趁陆怀转身回屋时,飞快地往屋里对陆止使了使眼色。见陆止手微成拳,掩口轻咳,唇角含笑,便知礼物是送成了,师父果真没有发现奥妙,立即对视一眼,开心地回屋抬出了水桶。
待听到他们一边一个在檐廊的两头上站了,轻轻地洒起水来,陆怀才轻轻饮了一口茶,对陆止道:“其实今日你不过来,师父也打算去司礼监寻你。”
陆止一听,抬眸看他,见他面上的微笑里隐隐含着一分凝重,彻底收了方才的淘气之心,面色慎重地道:“师父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需要徒弟分忧?”
“不错。”陆怀点点头,轻轻将茶杯放回小几上,一手轻握住另一手,淡掉了笑容,对他道:“我在宫外有一位亲属,多年为我照拂娘亲,待我恩深义重。他有一子,是今科应试的举子,想与朝中一位大臣投一个约定门生,但是他想投靠的这个人,我不了解,想与你打探一二。”
“不知他想与哪位大人缔结门生之约,师父您但说无妨。”陆止在文书房供职三年,经手奏章无数,对朝中诸位大臣的才学为人都心中有数。旁人不论与他打探什么,他都会守口如瓶,但若是陆怀亲自问他,他可以放心地与他知无不言。
“好。”陆怀见他应允,便对他道:“是礼部黄侍郎。”
“黄侍郎。”陆止听到是此人,不禁面色微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