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正二十四年,函夏国岁物丰成,又适逢娍妃高龄产子。
元汶帝龙心大悦,明谕天下,免钱粮、开恩科、赦天下。
井狱门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拖着虚浮的步伐走了出来。远方山头的太阳渲染出一片火红,分不出是残阳西斜还是旭日东升。两年来不见天日,自然是昏晨不分、东西南北难辨。小伙子盯着太阳看了好一会,终于在暮色苍茫的时候辨明了方向,望了望井狱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东方拂晓的时候,小伙子出现在均京城定鼎门外。
均京,是函夏国京城。定鼎门,是京城最为繁华的城门。城内是八街九陌,红墙绿瓦雕梁画栋,城门外也商贩云集,铺连铺、摊接摊,一派繁荣。
在一个赌档门口,小伙子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对方鏖战一夜,仍是意气风发,看着他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乞丐样,摸出几个铜钱扔到地上说:你倒会赶喜!
小伙子看着对方大摇大摆地走开,扭头看了看赌档两边柱子上写着一副对联,上联:拾文钱赌得富贵人生,下联:壹两银博就锦绣前程,横批:以小博大。函夏国最近十来年,赌博已经是军民不禁,官方都有发行字花的传统,还有专门的律法、机构来管理这个行当,所以大小赌档都是赌客如云。而这个赌档则主要是以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的客人为主,从赌档门前两个柱子上的对联边便知道,这个赌档的单注十文钱起注、一两银封顶。小伙子看着地上的几枚铜钱,弯腰捡起,明知不够最低下注钱数,还是抬头挺胸往赌档里钻了去。
刚一跨步进去,就有人朝他吼:“要饭也不看是什么地方?”
小伙子不以为意,只是质问道:“店大欺客么?难道要饭的不能来赌钱?既然说是十文钱赢得来荣华富贵,我这要饭的,几个荣华富贵的生意你不要做的么?”
按《函夏律疏·博戏议》“为免荒民生,一应柜坊,应于戌时张卯时歇。”之规定,还有半个多时辰,赌档应该歇业了。所以这个赌档里,就剩下四五个客人还在桌上。听得小伙子这么一说,赌桌上的荷官望了过来,见小伙子虽衣着褴褛但言辞不俗,便说:“来者是客,癞子七,让他进来,看样子也是个十转九空的角色,不然能落到这般光景?”然后又看着小伙子说,“老客,否极泰来!过来下注,十文起注,过来下注!”
癞子七白了小伙子一眼,自顾自去收拾东倒西歪的板凳桌椅去了。小伙子为了显示自己真有几个“荣华富贵”,给癞子七扔过去两枚铜钱:“等爷赢了,再赏!”
癞子七自然不嫌钱少,但是仍然没有好脸色:“你屎壳郎戴官帽,难有好下场。这两文钱不打赏,也得进我掌柜的钱箱……”
一个赌客哈哈一笑,对荷官说:“癞子七这狗才,竟然作得这好文章!”
荷官和其他客人也跟着发笑,小伙不以为然,自顾自凑近桌子,拉过一个条凳坐了。荷官见他坐定,便催促大家下注,小伙子只是虚握几个铜钱摇了摇,对荷官说:“我先观望两把。”
赌桌中间画了十六个圈,中间分别写着三到十八的数字,排列成四行。除荷官的方向,其他三方都写着“以壹博拾”四个字。这是函夏国最为常见、最简单的博戏规则:骰盅里三个骰子,摇出来的数字最小是三,最大是十八。赌客在自己选定的数字中放入堵注,如果押中了,赌档则赔付赌客十倍堵注;如果没有押中,则下注的堵注归赌档所有。
小伙子边上的一个小老头,刚把十文钱放在写着“捌”字的圈圈里,小伙子对小老头说了句:应该买“拾贰”的。小老头自然没有理会。
荷官也只是白了小伙子一眼,然后喊一声“买定离手”就摇晃起骰盅来,开宝唱盅,果然是十二个点数。荷官把几个人押注的钱拢到面前,哗啦啦推进赌桌下的钱箱里。然后催促各位赌客:“下注,赶紧下注……”
这次小老头下注前,望了望小伙子,小伙子说:“十一。”
小老头犹豫了一下,终究把十文钱放到了写着“拾壹”的圈圈上,再不假思索地补上十文。荷官轻蔑地看了一下小伙子,撇了一下嘴。结果,开宝唱盅时,果然是十一个点!
荷官惊讶地看了一下小伙子,小伙子不予理会,只是对小老头拱手道喜:“恭喜先生发财!”小老头自然知趣,给小伙子推过来几个铜钱。
荷官有些不悦,呵斥道:“你要是不赌,就给我出去!”
小伙子把小老头推给自己的铜钱放到写着“肆”字的圈圈里,荷官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够!小伙子又把自己手里的几枚铜钱到了进去,拍了拍手,说:“十二文钱,够了吧?”
荷官冷哼一声,喊声买定离手之后,上下左右一阵摇晃,打开骰盅一看,果然是四个点!惊得荷官半天没收拢嘴巴,直到有赌客对荷官说:“章老三,不开宝了我们就散了哈!”
章老三回过神来,叫了声:“癞子七,给我拿条冷毛巾过来!”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想是昨天累着了?”
有赌客打趣章老三:“你今天算是遇到硬角色了吧……”
章老三自然不服,用冷毛巾擦了把脸,硬气地说:“继续!”
小伙子气定神闲地把章老三赔付过来的一百二十文,仍推到写着“肆”字的圈圈里。这一举动,不但引得章老三一下又是目瞪口呆,连剩余几个赌客也觉得不可思议,纷纷放弃下注,存了看热闹的心思。见章老三呆立不动,敲着敲桌面催促:“章老三,继续呀……”
章老三机械地晃动骰盅、打开骰盅,然后死死盯着小伙子。听得其他几个赌客惊呼,知道自己又是输了。颓废地一屁股坐到椅子里,满脸苍白,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马上起来利索地给小伙赔了两个银锞。
按函夏国钱制,一两黄金十两银,一两白银千文钱。十两为锭、二两为锞。一千文铜钱则俗称为一贯、一吊,但是在民间流通时,往往因为年岁丰俭、抽除多寡,一贯钱大致是在八百文到九百文之间。赌场为吸引客户,按官制实行千文为一贯,章老三应该只需要赔付小伙子一千三百二十文即可,现赔付两个银锞就是四两银子了,显是多了的。
有赌客说是章老三输昏了头,章老三却不管不顾,绕过到小伙子跟前,诚恳地说:“章老三有眼不识泰山,请贵客多多包容。我们这浅水滩平的,求求您高抬贵手吧。”见小伙子不动声色,指了一下桌上两个银锞接着说“这是章老三奉敬您的,我马上打烊关门,要是赏脸的话,我带您边上洗澡、更衣,用早饭。”
章老三原本也是均京城内赌博行当中数一数二的人物,用耳朵一听就知道骰盅里是几点。栽了跟头后才蛰伏于城门外,靠这个小档口保得一家老少十几口人温饱。刚才几把明明摇的是别的数字,但是开盅一看又变了。知道这是遇到高人了,于是存了施恩图报的念头。如若获指点一二,自然可以东山再起。
小伙子没有接章老三话,只是把桌上的铜钱随手抓了一把,再捏起两个银锞中的其中一个。扫了一眼几个赌客说:“小赌怡情大赌害命,毕竟十赌九输嘛。刚才能赢点小钱,一是一时好彩,二是掌柜有心救济,承让于我,”然后再看着章老三说,“掌柜的有心了,不敢再过多叨扰。就是这点银子,也算是我福康借您的,改日登门奉还。”说完便朝章老三拱了拱手,走出门外。
门外来来往往的人已经多了起来,街上的叫卖声已经此起彼伏。饥肠辘辘的福康买了几个包子,三口两口就下了肚子。不管不顾尾随在身后的章老三,又买了些衣物,找了个僻静的树林里换了衣服,在河边洗了把脸,就找个客栈住了进去。
福康在客栈里收拾一番,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将近黄昏,在店里吃了碗面,结算了饭钱,就向小二打听去金泰来的路。不料,章老三却突然从边上冒出来奉承:“福公子,要去金泰来发财,我章老三给带路……”
虽然意外,但是觉得也省了自己去找章老三还钱。于是拱手对章老三说:“那就有劳章先生了!”
章老三在赌档浸淫多年,浑身都是机关,一边哈腰引路一边说:“福公子客气了,您神乎其技,能让我章老三跟着去长长见识,已经是我的荣幸了,哪里敢说劳烦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