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均京城里,近来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氛围。先是元汶帝龙颜大怒,训诫了浩王穆安,将其单独节制的京畿营,增派了玄王穆康共同节制,并要求十日内务必缉捕到洛恭和。然后是镇国公刘沐光突发重疾,请旨返乡以求落叶归根,元汶帝未置可否,只是指派内廷御医诊治。接着就是一个月不到的八皇子穆世出天花,太医院束手无策,娍贵妃爱子心切,迁怒于太医院提点尹文殊,指使太监被打了个皮开肉绽。
穆安自接到限期指令,摆出一副兄友弟恭的姿态,主动跟穆泰说:“四弟,你三哥我自节制京畿营以来,原是无功无过。只此番洛恭和仗着惊人武艺,杀害良民、羞辱命官,收藏私建的朝廷档案、大闹双门街望族寿宴,无视国法皇威,把整个京城搅了翻天覆地,而我竟无可奈何!父皇让你我共同节制京畿营,自是有意锻炼于你,迟早京畿营将交由你节制。所以这次搜捕当然是以你为主,我竭力辅助,只求尽早捉拿了洛恭和,你立功受赏之日,在父皇面前替三哥多美言几句……”
“三哥,您这话恕兄弟不敢苟同。成年皇子中,最先封王的是您和大哥,封王的兄弟中,大哥是军功战勋,您是唯一既有军功又有政绩的。虽然父皇见责于三哥您,并指派我和您共同节制京畿营,以为我的见识,何尝不是父皇维护三哥的意思呢。首先是闹出这么大一番阵仗,明面上不得不加以申饬,其次是洛恭和武艺再高,也不能飞出城门,假以时日必定缉捕归案,到时又是大功劳一件,如过让您一人占了去,岂不是让您木秀于林?引人……”
“四弟,慎言!”再说,必定是直指苍王穆福了,所以穆安连忙制止。穆泰报以赧笑,又说:“反正弟弟的意思三哥明白就好。我是打定主意全力辅助您完成这番功劳,现在也好、将来也好,总之三哥亏待不了我。所以,三哥切莫因一时失意,乱了路数。仍是您主持起来,莫让我这个没有任何经验的愣头青坏了您的好事才是。”
穆安内心暗赞这个新进封王的四弟竟有如此玲珑的心思,加上本身也是试探而已,所以便款款而谈:“以我之见,四弟虽是首次领职,但胆识、见地俱是不凡,不久将来,自会成我们兄弟之间的翘楚。如今,三哥也不好跟你客套,缉捕之事就我先主持起来,只是终究想听听你的想法。”
京畿营八千军士,不仅仅是负责高墙堡垒的均京城内,城门的外也是有一些护城营军士负责巡逻、预警的。负责城墙和八个城门的,在这个时候不但不能减员,还需要增派。但是均京城内,除了京畿营之外,就是负责皇宫的禁卫军。现在除了元汶帝有时限要求之外,穆泰是早就听闻洛恭和一次施针就治愈了炎王府穆绍世子的宿疾,深知其医术不在武艺之下,如能缉捕成功,再勾兑其戴罪立功救助一母同胞的八皇子穆世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马上表态:“我没什么见识,一切惟三哥马首是瞻,我两千府兵,也一并归您指派、调配。再加上三哥的府兵,咱们便可在城内掘地三尺,不愁缉捕不到。”
兄弟二人一番计较,便风风火火地开始了搜捕工作。玄王府的府兵两千、浩王府的府兵三千、京畿营巡安军士四千,均以搜捕“江湖巨盗”为己任。只是两个王府府兵各有心思,一方不愿玄王府抢了功劳让浩王再失颜面,一方不甘浩王府夺得先机让玄王出师不利,竟然是不分昼夜,一方搜过不久又来一方,搅得均京城内民众惶惶不安、提心吊胆。
所以,整个均京城都是一种紧张不安的氛围。
这边大张锣鼓地搜捕了七八天,仍是一无所获。但是皇宫里的元汶帝,在武英殿批阅奏折时,发现是不算弹劾后宫干政、以私行加于朝廷命官,就是控告京畿营缉捕不力、扰民过甚。气得元汶帝一把扫掉桌上的奏折,吓得一帮太监宫女噤如寒蝉。老太监姚贵睨视一眼地上的奏折,连忙伏地收拾,边检边说:“皇上保重龙体,闻风而奏是他们职责所在,若是有哪个大人此时见了,怕又……”
元汶帝一经提醒,怒气消了一大半,但是嘴上仍不饶人:“你这老狗,国法祖制我也不省了么?就你多嘴,小心我割了你舌头。”姚贵自元汶帝龙在潜宫时开始,在身边侍奉三十多年了,深知其脾性。把收起来的奏折小心翼翼地仍放到案上,满脸堆笑:“皇上劳累一天了,娍贵妃那边奴才让人去探望了一下,八皇子似一好转。这会要不奴才陪您在御花园走走,园里的晚桂开得正好,在树下品茶、吃点心,想是极好……”见元汶帝似乎兴致不高,便转口说“要是再来黄酒,则是极好之上再加极好了……”
“再极好的酒,就是拿你这长舌头泡的酒。”见姚贵连忙捂嘴、缩身,元汶帝便起身说,“这时节,喝点新贡来的桂花酒,或是秋露白,岂不更好?”一边说一边往御花园方向走,姚贵自是趋步跟上,讨好说:“奴才一肚子草料,那知这么些讲究。哎…哎哟……”
元汶帝扭头一看,姚贵不知怎地绊倒在地,正笨手笨脚地爬起。便转身跨过一步,笑着给他轻轻地踢了一脚,说:“你这老狗,这么喜欢摔跤,就别起来了吧。”姚贵挨了踢,又夸张地叫了几声。元汶帝心情好转,也不管他,自顾自仍往花园走,姚贵见他转了身,一骨碌爬起来,变了个脸给边上捂嘴偷笑的太监、丫头打手势发号施令,见他们连忙走了,便又挂满笑容急急地跟上元汶帝。
御花园里皇帝饮酒赏花,自有一番张罗和讲究。普通百姓,自然就随意自然多了。业世祯和凌春波,这会仅是就着一碟油炸落花生、一纸荷叶鸡,在丰镐楼里小酌。凌春波最近又是团圆又是新婚又是乔迁,自然是神清气爽。所以业世祯才说他:“人逢喜事满面是春,不管均京多事之秋。人人惴惴、个个惶惶,竟要约我来喝酒。喝酒也就算了,挤到这一楼大堂里干什么?”
“一楼大堂有什么不好?就算在二楼三楼,咱们还不是喝一样的酒、吃一样的菜?再说现在又没多少人,大堂里也好过得去嘛。”凌春波反驳说。业世祯白了他一眼,说:“好你个凌春波,不能又了老婆就刻薄了朋友,我几时请你在丰镐楼喝酒是在大堂来着?”
“就是,就是!”马武燕因丰镐楼这几天生意不好,正闲着无聊,见他们两个在大堂喝酒,自己便从柜台拎了瓶酒凑了过来。人没到桌边,就开始附和业世祯,走到桌边坐下,却又说业世祯:“不过春波老弟原来是一人饱全家饱,现在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兄弟和婆娘……”
业世祯忙说:“好你个凌春波,弟妹有喜了,我们要好好庆祝才是,哪能就这样应付一下兄弟呢?”马武燕拍了一掌业世祯,说:“业师爷不要误会,这才多久?弟妹怎么就有喜了?我就是这么一说而已,是个话把子。”然后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脸,“瞧我这张嘴!”凌春波笑了笑,正要开口,马武燕却又说,“不过我其实说得也不是全错,现在春波兄弟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只不过小的是小弟,到了后面,这个小的就变成‘中间还有兄弟和婆娘’的兄弟了。要是弟妹现在有喜了,对于春波兄弟来说就不算喜了,而是愁了……”
凌春波和马武燕交往有段时间了,自是不会见怪。倒是绕口令般的说辞,引得他和业世祯和凌春波哈哈大笑,连隔壁桌的黑衣人也噗呲一声喷出一口酒。马武燕估计是最近说话的人少了,便招呼黑衣人:“我看兄弟面生,是第一次来丰镐楼吧?一个人?要不一起?”
黑衣人稍微楞了一下,显然是不知道先回答那一个问题。于是先点点头,然后挪到和马武燕一桌,坐好就问:“想必你就是马五爷马老板吧。”马武燕不以为意,双手一拱,爽朗道:“马武燕,排行老五,叫我老马、老五就行。”业世祯倒多看了两眼,见他衣饰上下全黑,虽不华贵,但是比较整洁,布料材质也很讲究,年龄应是三十出头,虽然两撇胡子略显违和,也绝非粗俗之人。只是生人首见,不称“阁下”、“先生”、“您”,竟是用“你”来称呼年近五十的马武燕。正纳闷间,黑衣人也拱手回礼:“久仰,闻名不如见面。马五爷,这两位朋友是?”
“凌春波!”凌春波自答道,黑衣人拱手道:“幸会”业世祯也说了自己名字。彼此碰了一杯后,业世祯便问黑衣人:“未请教兄弟台甫?”黑衣人放下酒杯回:“在下巫山水……”
业世祯一听就乐了:“你这名字好呀,巫山水!巫山没有云,沧海竟是水。结合当下局势,没有的已习以为常、该有的却大惊小怪。应情应景,大智若愚至此,业某佩服!”巫山水只得陪酒谦让:“世祯兄过奖……”
马武燕极少有地愣了一下,凌秋水一见,便取笑道:“业师爷,您就别掉书袋了,马五爷都被你整懵了!”马武燕却说:“不是懵了,只是担心咱们几个酒来酒往,酒多了咬到舌根,丢了颜面。不如咱们楼上房间里湖喝海吃,肆意谈论?”
业世祯、凌春波都是王府里见多了迎来送往,知道是马武燕见眼下是多事之秋,担心在大堂之中说话不能尽兴。便都表示赞同,竟是异口同声说:“那这不能让我会账啊!”马武燕也不客气,直接挤兑道:“我马老五要是指望你们二位荷包里那点银子,估计这丰镐楼早就跨咯!”
另外两人也不客气,直接自己上楼了。马武燕跟跑堂的叮嘱几句,回头侧身领着巫山水上了三楼。进得房间,马武燕推巫山水坐上席,巫山水自是谦让一番,业世祯和凌春波和马武燕是熟识,认定了自己是“自己人”的身份,也一致推巫山水坐上席。巫山水顺势坐了,举杯就要敬三人的酒,马武燕一把拦住,说:“兄弟,马老五既是地主,又虚长你们几岁,还是我来开头!”
于是马武燕起先,业世祯次之,凌春波最后,逐个向巫山水敬了酒,巫山水又一一回敬。业世祯本就好酒,又是常年宴席,练就了酒量。应酬凌春波军旅多年,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惯了,再加上喜事连连,又年轻几岁,也是能喝之时。马武燕更加不用说,本是习武出身,再加上这么大一个酒楼老板,陪酒、敬酒是每日必修功课。巫山水竟是来者不拒,有来有往,以一敌三还能旗鼓相当。这自然引起另外三人注意,一个眼神边心领神会,故意和巫山水较劲起来。
兴致所致,四人推杯换盏,终究是四人都些有酒意。巫山水性情所致,从怀里掏出一个照身帖,递给业世祯说:“小弟多有得罪!请见谅!”业世祯伸手接了,另外两人凑过去一看,竟是业世祯的的照身帖。一起疑惑地看着巫山水,巫山水撕掉自己的两撇胡子,捞起衣襟抹了一把脸。三人一看,凌春波、业世祯二人一惊,业世祯低声叫:“福康?”凌春波压低声音问:“洛恭和?”
业世祯是在炎王府门口见过一次福康的,后面也不知福康就是洛恭和。凌春波作为尚书府护卫领队,自是见过四处张贴的海捕文书。见马武燕没出声,业世祯已是反应过来,拍了一下脑袋说:“洛兄弟,我是少见识了。巫山洛水,自然是姓洛,还真是我掉书袋子了。”端起酒杯举到洛恭和面前,洛恭和提起酒杯低了半个指位和他碰了,一起喝了,业世祯接着说,“洛兄弟,你这可是顶风作案呀,正四处缉拿你呢,你却偷我照身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