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烛长老,”外间有小僧人报,“梓溪长老又遣人来拿药了。”
身为蓝菁寺知客僧的剪烛放低手中的账本,紧皱的眉头让布满老人斑的脸上又多了几条褶子。“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啊?”他拖着长腔说。
“可是,”小僧人怯怯地问,“总不能说不给吧?”
剪烛将账本啪地一声扔到面前的桌上。“自从上师他老人家圆寂,寺里收到的捐赠就一落千丈。原先我忙起来的时候一天接待四五个香主,现在是四五天也难见到个人影儿。”
剪烛越说越窝火,已到了晚饭时分,却全然没有胃口。“他印光寺的堪布来这里守孝就罢了,这都多少天了还赖着不走?现在受了伤,不回自个儿家养伤,带着那么一帮打手住在这儿劳民伤财的,谁受得了?家大业大也经不起糟蹋。”
“长老此言差矣,”小僧人凑前两步,压低声音说,“梓溪长老是最有可能继承上师法座的弟子。您现在要是怠慢了他,将来他若真的搬来做堪布,那可不就……”
剪烛半晌没说话。“真到了那一日,我还不如转投龙螈寺算了。人家龙螈寺虽说也是一年前没了堪布,现在那个鹤琅,同样是上师带过的徒弟,行事作风稳重又靠谱。再看看这个梓溪,整天都捣鼓些什么呢?”
剪烛这么一说,小僧人似乎也来劲儿了,又凑上前两步。“可不是嘛。才去上师的密室里拿走了地晶散功丸,听说过几天又要动用母神罩。这不刚刚还派了欧富那俩蠢萌搭档去捉回一个——”
“你等等,什么搭档?”
“大家都管那俩叫‘蠢萌搭档’。”
剪烛的脸笑得挤成一团。正要说话,外间又跑来个小僧人。“长老,有香主来了!”
剪烛立刻起身,脸上嬉笑之色全无。抚了下衣衫上的褶皱,又从一旁的木架上取了串上等成色的佛珠挂到脖子上,才迈着方步走出里间屋。
停步,回身冲先前的小僧人道:“给梓溪长老拿药。再同长老说,本寺目前库房吃紧,问长老能否从印光寺运些物资来,接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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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烛踏着暮色进入知客寮的待客厅,见二人坐在那里,边喝茶边低语。当中一个中年男子衣着讲究、气质华贵、容貌不俗。按说他这个年龄的富人阶层,常见的都是油光满面、大腹便便。此男却肩宽背直、目清如水,一看就不是普通的世俗权贵。
他身边坐着个俊朗小生,一身朴素的蓝布随从装束。身材修长矫健,多半是内外兼修的好手,是随从也是保镖。然而眼波流动处,又有些勾魂摄魄之姿。剪烛虽是出家人,可常年接待各色香客,阅人无数。只扫了两眼,就能断定这主仆二男有点“那种关系”。不过这自然不是他所关心的。
各种礼貌寒暄之后,剪烛也坐下,神色既亲和又不市侩,将千古名寺中一代名知客的角色拿捏得恰到好处。
“不知朱员外此次来敝寺,除了求福增寿之外,还有什么特殊的心愿吗?”
中年男人腼腆地笑了,快速瞥了他的随从一眼。“其实,主要是他……想给他的祖母祈福。”
随从闻言略微低头,脸色有些泛红。又像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把随身携带的一个长方盒子双手捧到剪烛面前。
果然是那种关系,剪烛心道,面上自然是不动声色。先是按照惯例将捐赠事宜处理完毕,同二位香主讲了明日的安排。随后吩咐手下准备晚宴。
晚宴还请了寺里两位长老作陪。临近尾声时,剪烛低调退席,将手下小照客唤到另一间屋,仔细嘱咐道:“房间嘛,准备一间就好了,要宽敞点儿的。对客人的需求时刻留意。除此之外,若没有大事,不要去打探人家的隐私,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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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羽同境初来到客房时,已过了僧人们休息的时刻。然而桌上摆着两盘精致的点心果子,壶里的茶是刚沏的。一张大双人床上铺着崭新的竹席,挂着干净的蚊帐,让人看着就想躺上去。
“今晚我打地铺,”境初生硬地说,“你上下床时可别踩到我。”
魅羽忍着笑,在桌边坐下,开始大口吃起盘里的点心来。
“你不是才吃完吗?”他在她对面坐下,不解地问。
“今天捐出去的银子本来是留着盖楼的,”她恨恨地说,“白便宜他们了。能吃回来多少吃多少。”
他饶有兴趣地望着她。“一开始你让我故意显露些暧昧关系,我还不赞同。现在看来,效果确实不错。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她不屑地撇了下嘴。“大多数人乔装改扮时,会尽量把原有的特色都隐去。以为只有样样普通、不引人注目,才不会被怀疑。殊不知,现实常常比话本更离奇。越是寻常人,越应当有些违背常理的地方,才更可信。”
他深吸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大学还没读完,说起社会阅历跟白痴一样。一个小姑娘这么多鬼心眼儿,是好是坏?”
“当你担心的是能否活下来时,就不会在乎好和坏。行了,”她有些不耐烦,“你赶紧探一下天脉的走向,我待会儿就要行动了。”
“行动取消,”他淡淡地说,“就当是来做善事吧。”
她停嘴。“你说什么?”
“之前没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这里就跟你们龙螈寺差不多。现在看来完全不是一个级别。一旦行动败露,你根本走不脱。”
魅羽不以为然。“蓝菁寺一向都戒备森严,可我今晚就是去看看,不会被发现,更不会和人动手。先把情况探明白了,制定好相应的策略,才好回去叫大家一起行动。”
见他不语,又说:“现在打道回府,然后呢?此事就这么算了吗?无论鹤琅做不做蓝菁寺堪布,我都不能眼看着他多年修为化为乌有。况且等梓溪这家伙做大了,迟早还是会打去龙螈寺。”
境初叹了口气,坐在桌边闭上眼睛。魅羽知道他现在不需要打坐也能感知到天脉了。过了会儿,他睁开眼,指着西南方说:“那边的山峰上有座细长的殿宇,共五层。天脉都是冲着最高层去的。”
她站起来。“我可能要晚些回来,你先休息。倘若天亮前还没见到我,你就自己离开。”
他跟到门口。“千万小心。情况不妙就赶紧溜,交由我来处理。”
她点点头,心里却道,你来处理?你又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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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知客寮,不多久便转上山路。魅羽抬头看了眼西南方那座尖尖的殿宇,最上面一层透出昏黄的灯光。
这是她第三次来蓝菁寺,对地形地貌和殿宇布局已有大致了解。前两次来的时候她还不会探视法,得防着人,此刻边走边将灵识扩散在周遭。大部分僧人已睡下,路上偶尔有个把人出现,还未走近她便已知晓。真要躲无可躲的话,使个摄心术扮作刚才的小僧人之一便是了。
走了一会儿,灵识中听到有好多人在念经。是在一个隐秘的场所,若不用探视法是没可能听到的。按说这里是寺庙,即便深夜有人念经也算正常。可魅羽是鬼道出身,对魂灵有特殊的感应。这经文虽是第一次听到,也能辨别出是用来“魂识分离”的。稍一凝神倾听便觉前额如锥子扎着一般疼。
奇怪,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念这种诡异的经文是要做什么?又探视了一下,确定声音的来源是个建在地下的殿堂,入口在附近一座小仓库里。要不要进去看看?她今晚行动的目的只是探查天脉汇集的情况。倘若此刻闯进去看个究竟,势必会打草惊蛇。就算自己跑得了,境初难保不落到他们手里。
于是决定不管闲事,继续上山。不久后便到了那座细长殿宇的脚下。虽是夏夜,冷风呼呼地吹着,同下方的寺院似乎不在同一个时空。抬头见殿宇比远看要高不少,圆筒形,有个尖顶,窗户都很小。正门上方写着“万汇阁”三个字。
万汇阁?魅羽琢磨着这个名字。这块匾看着至少有百年历史了,难道天脉朝这里汇集并非最近才有的事?
双目微闭,将神识向殿内延伸,却被什么禁制挡住了。好吧,那就只能进去看了。倘若碰上什么人,她就用摄心术变成欧富二人的样子。
伸手去推木门,做好准备门是被锁上了的,不料一推就开了。魅羽皱了皱眉,直觉哪里不太对劲儿。一个特意设了禁制不让查探的地方,却是谁都能抬脚就进的,似乎不太合理。然而自己若是因此便吓得转身离开,未免也太可笑了。
入门后的左边是个旋转木楼梯,正前方是本层的大殿。殿里点着香灯,能隐约看到巨大的彩色壁画和几张桌台,上面供着小尊玉佛像,摆着纸笔、木鱼、香炉等。虽然光线昏暗,但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于是回到楼梯间,一直上到最高层,都没见人影。既然境初说天脉都是朝着这层涌来的,她便在正殿中多站了一会儿。
顶层虽点着灯,但好像很久没人上来过了。除了窗户外的风声很大,没啥特别,预想中的汹涌澎湃的感觉也未出现。看来少了那一个“种魂”,是完全感知不到天脉存在的。
但若是这样的话,梓溪又是怎么从天脉中探知神龙发散的灵气的呢?一边想着,一边从楼梯间走下去。这趟查探可谓毫无收获,就这么回去有些不甘心。想着要不要扮作欧富二人的样子,随便抓个小僧人问问梓溪的所在……
不对,魅羽止步,前后左右望了望。明明只有四段楼梯,以她上下楼的速度,按说这时早就该到底层了。刚刚她虽然在想事情,可也不至于错过出口。此刻身在的楼梯间和刚才的一样,然而一旁没有殿堂,就是墙壁。
转身上楼。没走多久楼梯便没有了,头顶是块厚厚的青石板。她抬手敲了下,便知自己绝无可能打开。为何出路会被堵死了呢?是自动的,还是自始至终她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无论如何,现在除了继续下行也别无他法。快走也是走,慢走也是走,干脆施展轻功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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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无离勃陀罗尼,南无波具嗡支利……”
铮引坐在地藏殿中央的莲花座上,耳中听四周的僧人此起彼伏地念着《三心妄归咒》。与其说坐,倒不如说是被绑在靠背上。身上那些钢针已被一根根拔出,当然这并不是为了减轻他的痛苦,只是怕他支撑不到最后一刻而已。
而他宁肯那些钢针还留在身体里分散他的注意力,那种痛至少是正常的、能被人接受的。咒语带给他的,则是种从里到外翻了个个儿一般的眩晕和恶心。
怎么形容呢?铮引自己是不晕船的,但他在部队时听说过,有的士兵在海上遇到大风浪时必须拿绳子绑起来。否则会难受得一个劲儿要从甲板上跳下去,拉都拉不住。铮引此刻就是这种情形,宁可承受别的痛苦,宁可立刻死掉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