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元正节庆

突如其来的人脸把实心吓得一个浪沧,他极力镇定,眼前不是妖魔鬼怪,确实是一个人,还是个女人。

“实大哥,你差点把我的魂也吓丢了。”女人嗔怨道。

“我也几乎被你吓破了胆。”实心苦笑,“你怎么跑出来了?”

“宴厅里的火炭烧得太暖和了,我出来透透气。”

“今晚的守岁宴,谢谢你,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屠苏酒吃过五辛菜了。”

“啊,那你往些年的岁末都是怎么过的?”

“若不是在衙门上差,便是在外地办差吧。”实心想了想,“往酒里加些花椒,便算是应景了。是了,这本书给你。”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本精致的书册,封面写着《诗三百》(即《诗经》)。

阿若欢喜地接过,借着廊道昏暗的灯火翻了几页,念道:“关关且鸟,在河之洲。幼兆淑女,君子好求。”

实心弯起嘴角,逐字纠正她,又叮嘱:“沐休的时候我再来给你讲解。”

“你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我怎好去叨扰你。”

“你便当我是去蹭别驾院里的饭食,须知你的厨艺比府衙的瘦厨子强多了。”

阿若高高兴兴地回去,实心搓了搓冰冷的手,也打算回去,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喊住了他。清冷的月光下,一个美丽的女子向他踱步走来,宜人的淡香轻飘,使人心驰荡漾,实心当即凝聚心神与她相互见礼。

麴如真清浅淡笑若梨花:“中原人的除夕守岁当真热闹。”

“这还不算什么,长安的除夕那才叫热闹,入夜后有驱傩,商贩满街,游人不绝,欢腾至新岁。”(驱傩:古人带面具跳舞驱邪的除夕活动。)

麴如真垂目,语中透着惆怅:“开春过后,我便要出发去长安。明年的除夕,我便能看看你说的驱傩。”

“天子是当世明君,不会为难你们的。”

“但愿吧,灭国降臣,不敢多求。”

话音甫落,子时的梆鼓响起,地下大厅里传出“元正新岁,愿使君万福安康”的层层浪语,政光十七年也。

“实心你怎还在这?莫不是怕喝不过我们躲在此?”一个年轻扬逸的声音说道。

实心侧头,看见骆丛朝他喊话,便向身旁的麴如真贺岁及请辞。

骆丛性子豪爽,喝起酒来一杯接着一杯犹如流水般,他替实心倒了杯酒,道:“你常到城里坊间走动,可知哪儿有好的房舍?我想寻一间好的搬过去。”

实心略感讶异,骆丛是个比他高了半阶的折冲府队正(正九品下阶),现在是上都护李涵身边的近卫。一个却番戍守的府军,也就在西州待四五个月,都护府内便有最好的下处,何解还要花钱搬到外面?但他体贴地并未多问,只说晓得有一间待出租的房舍。

骆丛高兴地与实心干了一白,刚从李涵与许彦处敬酒回来的竹无冬拉着他俩碰杯对饮。竹无冬无论年纪与官位都比他俩高,按年岁低者先喝为敬的当世习俗,骆丛与实心又干了满满一坛子的清酒。实心瞧着骆丛的脚步有些轻浮,想借机开溜,无奈他没走出几步,便让一拨行伍出身的同僚给围住不能脱身。

许彦见此,笑骂道:“这帮杀材,专挑软柿子灌酒。”

他身旁的阿若回头看见主位上受到轮番敬酒与劝酒的李涵,觉得有些可怜,暗暗地想这软柿子原来是无分高位低位的。

翟日,实心从宿醉中醒来,神思模糊,发现床榻上还躺着个衣衫不整的胡女,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与她搭在一起。他起床更衣,胡女也醒了,忙不迭俯首叩地,嘴上说着些他听不明白的话语。他有些厌烦,却听见门外有敲门声,然后是长随小顺推门进来。

小顺每日伺候他梳洗,今日却只是默默站立一旁,倒是言语不通的胡女十分机灵地接过小顺手上的嗽洗用物伺候实心梳洗束发。这胡女很丰满,手脚腰肢也很粗壮,大手却很灵活,束发的功夫比小顺强了不知多少倍。

实心有些犯愁,一时间不晓得如何处置这胡女,门外又有敲门声,长随老全正领着一名汉女进来。

“郎君,许别驾差人送来了这名女婢给你使唤。”老全这样一说,实心终于想起了昨晚的守岁宴上李都护赏了在座每人一名女奴。想来许别驾顾及阿若,才把自己的女奴送给了他。

汉女俯首叩拜,洛语带着高昌特有的腔调:“奴春哥拜见郎君。”

会说汉话洛语,实心挺满意这一点。那胡女见状,也上前叩拜,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句,汉女春哥却说:“郎君容禀,她说她叫罕拔拿,是栗特人。”

“你会栗特的语言?”实心生起了好奇,“你是高昌人?”

“奴懂一些栗特语,奴是高昌人。”

“你言谈有度,想来从前定是来自富贵之家?”

“奴不敢欺瞒郎君,奴是高昌王家的女奴,在高昌王城禁内长大。”

春歌自小为奴的身世让实心生出了同病相怜感,于是留下了两人当使唤婢女。(九品官可配五名仆役。)

新岁节假的最后一天,骆丛来找实心,让实心带他一同去交河城里看房舍。实心说的那家待租房舍靠着城中央的子午大街,出入很方便,地上地下各一层,狭小却精致,租金也不便宜。骆丛很满意,当即付钱租下,又雇了两名仆役清扫打点,另一边又吩咐随行的两名卫士替他把都护府里的行李物事迁来。

实心看得有些眼痴,他从没有过自己的门户,瞧着骆丛花钱如水地置办新居,着实有些讶异。

骆丛笑吟吟地请他到春满楼吃酒,说:“实兄,你深懂市易经营之道,故而有个想法欲说与你一道思谋。”骆丛敛去脸上的玩世不恭,“高昌地产赤盐,味道极佳,关内却很是少见,我便想也许能运些赤盐回关中当稀罕物贩卖。恰巧我手上也有些闲钱,却不懂买卖之道,若有实兄策划经营,当是绝配,只不知实兄你意下如何?”

实心略沉吟,道:“这主意不错,容我再想想。”

大周自开国二十余年以来,一直实行休养生息的国策,帝国境内没有商税关税,民众可自行采盐卖盐。有了这个前提,收盐运盐卖盐便成了需要详细讨论的重点,临末,二人决定亲赴盐池察看一番。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轻轻地拍门声,便见宓姬婀娜多姿地进来,“妾身瞧二位似有要事商谈,不好让仆人打扰,这便亲自过来上菜传酒。”

骆丛笑道:“宓姬最有眼色,我们这会已谈好了,让一燕过来吧。”

实心自上次吃酒后,一直忙于公事,不曾再来春满楼,但他晓得骆丛常来,每回都让舞姬一燕前来伺候。一燕是高昌女子,眼角有一颗美人痣,不笑的时候有一种郁郁寡欢的美态。骆丛见到她,便像一匹骄傲高贵的骏马立时化身为一只发情爱现的孔雀。

实心很识趣地推开碗盏,拍拍有点撑的肚皮到客室外的庭院过道散步消食。宓姬紧随他身后,陪着他在过道里不停地兜圈子。

“我瞧你一个人打理春满楼里几十号说不同语言的人,想来你懂得好几种胡语?”

宓姬妩媚一笑:“郎君你这是拿我说笑了,我是个孤儿,一直在春满楼里生活,进进出出的都是来自四面八方的不同族人,会说他们常用的那么一两句话算不得什么。”

“在我看来你便是个有才之人,我本还想着请你帮忙给我的买卖做传译。”

“只要是郎君有用得着的地方,妾身定是要帮忙的。”宓姬笑得灿烂,瞧实心的眼角尽是风情。

元月过后,减少了祈福与讲经的浮屠伽蓝沉浸在一片清幽之中。矢孤介仰躺在床榻上,一名中年沙门正专心致志地在他的胸肋上点青缕画。他那条大蜈蚣似的恐怖刀疤也逐渐变成一棵大松树枝,清朗的明月自松树枝桠处渐渐升起。一幅明月松间照的缕青生动地披盖在他的胸前,衬托着他那温润如玉的风姿,当真是世间绝无仅有。

沙门躬身告退,矢孤介照镜自赏,镜中的倒影忽然多了一个人影。

“你是何人?”矢孤介迅即回头,身后空无一人。窗外有一条黑影快速掠过,矢孤介急忙追出去,清幽寂静的大伽蓝里失去了神秘人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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