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纪尚恩走后没几日,一拨始终都被锐王远派在外四处打探她消息的刺客,依循着纪尚恩走过的路线推敲,与沿路截下无数信鸽,终于打听到了纪非的居处,当他们找上门来时,皇甫迟正因出门救灾之故不在家中……

素来都由皇甫迟一手护着的这座宅邸,时隔数年,再度迎来了不善之客。

“小姐!”春嬷嬷在将院门落闩时扭头对她大叫。

“去地窖里躲着别出来!”纪非提了柄剑匆匆奔出书房,边对她吼着边往外头跑。

一夫当关挡在大门处的兰总管,在二十来名刺客的齐攻之下,身上已受了不少刀伤,直到纪非赶到分散敌方之力时,这才有机会获得片刻的喘息,他一剑架住对方凶猛的番刀,另一手飞快抽出怀中的薄刀抹过对方的脖子。

“兰!”在一半刺客翻过围墙往书房去搜太子密函时,分身乏术的纪非连忙出声提醒。

兰总管看了纪非一眼,觉得她应当是有法子解决那十人,于是当机立断纵身一跃,提气急追那些欲往书房去的刺客。wutu.org 螃蟹小说网

汹涌朝纪非而来的刺客们,个个身上都弥漫着杀气,她击开对准她面门的一刀,在那电光石火间,她闪身避过接踵朝她而来的刀光,堪堪被削去了她右脸旁的一缕发,纪非握紧了剑柄,虎口被震得发麻作疼,论蛮力,她一个女子怎么也不可能敌得过这些孔武有力的大男人,她不得不下狠手。

因此她不再一径拆挡对方的刀势或只刺伤来者,她开始仿效兰总管,一剑封喉。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不知道,原来兰总管抹人脖子时,是这种感觉……其实也没费多大劲,只要顺着颈部的线条,相准穴脉割过去就成了,奔窜的血花自划破的伤口处飞喷而出,溅了她一头一面,对方就连句呻吟也没有,就这么两手捂着颈子在她的面前倒下。

杀了一人后,一股寒意自她的心底冒了出来,所有的恐惧像退潮的海水般倏然自她的脑中远去,她手中的剑变得更稳更快,转动着掌腕,在错身而过时将剑锋划过他人的颈脉,受了数处伤的她浑然不觉身上疼,见来者一个接一个倒下时,她的心反倒是益加沈定,仿佛她杀的不是人,只是原上的草木。

当她一口气杀了院中的刺客们后,唯一一个还没断气的刺客趴在地上,一手紧握住她的脚踩,挣扎地擡首看向她。

“你……”

纪非擡起脚扯开他紧握的掌心,转身一剑狠快地刺向他的心口。

大摊的鲜血自他的背后流了出来,蔓延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染湿了她脚下的绣鞋,听着远处院子犹在作响的刀剑交击声,她本是想立刻赶过去的,但就在天顶的上方出现了一抹她熟悉的身影时,她顿住了脚步。

皇甫迟回来了。

她知道,只要有他在,兰总管他们不会有事,即使接下来再有刺客进袭,他们所有人也都不会有事,因为一切杀戮都将结束……

她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着地上大片大片的积血,她低首一看,地上已死的刺客们血流得比她想像的多,她都不知那些血液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就这么无边无际的漫流着,将她困在一地的血腥里不得动弹。

当皇甫迟左手拎着吓白脸的春嬷嬷丶右手拎着伤势不重的兰总管从里头出来,让她亲眼确认他们没事后,他很快又将他们扔回屋里头去治伤,再皱着眉来到她的面前。

他低首看着一脸血湿的她,就这么站在血泊中,左颊边处有道长长的伤口正冒着血,她右耳边的发丝也被削去了一大截,身上那袭淡紫色的衣裳早被污血染得有如大红嫁裳……他握拳的双手不禁紧了紧。

纪非茫然的看着地上的死人,半晌,她擡起臻首哑声对他道。

“我得这么做。”

“嗯。”

“我还不能死。”

“嗯。”

她红了眼角,“我不能死在这……”

“我知道。”皇甫迟走上前拉开她握剑的手,在触碰到她时,他才发现她把剑攥握得死紧怎么也放不开,而她的身子也一直都紧紧地绷着。

她看着皇甫迟慢条斯理的将她手指一根根自剑柄上剥下来,把那柄染血的剑远远扔至一旁,再毫无顾忌地动手脱了她那身早染红的外衣外裙,脱下自个儿身上一袭干净的银袍替她穿上,然后把她冰凉的小手包握进他的掌心中。

“没事的,我很快就会习惯。”她低声说着,也不知是说给他或是自己听的。

皇甫迟不发一语地把她小小的身子搂进怀里,她似吓了一跳,一双水眸睁得大大的,却也没有挣开他的怀抱,反而在片刻过后深深地倚向他,紧扯住他背后的衣衫不肯放手。

看了看四下的狼藉,皇甫迟先是为整座山都设下结界,防止再有人来找她的麻烦,接着他拦腰将她抱起,带她离开这四处都是刺鼻血味的山顶。

待在他怀中的纪非很安静,只是一直微微地颤抖着,带着她来到山腰的林子里将她放下来后,皇甫迟看着怀中的她,不知怎地,他觉得心头堵得厉害,却怎么也没法形容这种感觉。

他搂紧她,“我不懂……”

“不懂什么?”

“现下我的感觉。”他擡起头,以指抚过她颊上的伤,“这感觉是什么?”

他的指尖,在走过她的面颊时留下一行灼烫的热意,她伸手摸了摸,发觉原本的伤口在他的法力治疗下已愈合收口,凝望着他那双带着迷茫的眼眸,她想了想,觉得这个总是淡漠处世的修罗似是有点变了。

“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可怜?”

“嗯。”

“是不是觉得……不想让我经历这些?”她迟疑地拖着音调。

“这是什么?”

“心疼。”

皇甫迟瞠大了眼,“为何我会心疼?”

“因你喜欢我吧。”她的眼中泛着淡淡的欢喜。

“喜欢?”他一脸错愕,总觉得她在说件就算山无棱丶天地合也不可能会发生之事。

纪非在他又开始歪着头时,扶正他的脸庞问。

“你喜不喜欢天上的浮云?”据对他的观察,他闲来无事时最爱待在屋顶上盯着天上的云瞧。

“喜欢。”

“喜不喜欢春姨的烈酒?”记得每回过年,他都会把每个酒坛给喝空见底,然后叫春嬷嬷明年要再多酿一些。

“喜欢。”

“那喜不喜欢我?”

他答得很顺当,“喜欢。”

“瞧,这就是喜欢了。”她缓缓漾出笑,笑得真心实意,笑得纯粹。

皇甫迟不明白她在经历过方才之事后怎还笑得出来,但不可否认的是,眼前的笑,的确是他自来到了人间以后,所见过最美的笑意。

纪非不舍地看着他这副表情,“记住我这时的笑脸吧,或许往后我就再也没法这么笑了。”

他心房一紧,“为何?”

“将来,我将会杀更多更多的人,我的双手不只会染上血腥而已,我会变得残忍,我还会变得麻木,我将再也不能这么温柔了。”

不是不会,而是不能?

既然那么不喜欢她的身份,以及那些早就被安排好的未来,她为什么不逃开呢?难道说人间的亲情比起自个儿还要重要?她将她自身置于何地?

“皇甫。”纪非一手揪着他的衣袖,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身子开始大大地颤抖。

“嗯?”

她眼中盈满了泪水,“我难受……”

皇甫迟将她搅进怀里,聆听着她埋在他胸口的呜咽。

这时的她,感觉就像个女孩了,会害怕丶会因杀了人而不知所措,她不必再勉强自个儿冷静面对那些残忍的现实,她不必那么快就提早长大,一心强迫自个儿成为所有人的期望,她可以不坚强的,她也能就这么待在他怀中放心的流泪。

“可以不放开我吗?”许久之后,当哭声歇了,她窝在他怀中闷闷地问。

皇甫迟思索片刻,“可以。”

“可以这样站上一个时辰吗?”她不想动,更不想走,她还不要回去又当回那个纪氏一族的纪非。

“可以。”

她忍不住擡起头,“站上一宿?”

“可以。”皇甫迟以指拭去她眼角的残泪,语气还是很温和纵容。

“一辈子呢?”

他想了很久,最后实际地道。

“若你有空的话,可以。”只怕最先受不住的会是她。

她怔怔地,“我开玩笑的……”

“可我向来都是认真的。”

相处这么久以来,深知他性子的纪非,也知道他是认真的。

尽管对于道座人间,他懵懵懂懂丶一知半解,可他有颗实诚的心,他永远都是坦然的站在那儿,这个不会说谎的修啰,说的做的,比任何人都来得真诚。

他总是真的,从不掺假。

他是真的好奇,真的担心她,真的无所求的将她放在心底纵容,不像他人,总是利用与被利用,虽然他浑身都是冷冰冰的,但他胸口为她而生的这一点暖意,也是真的。

纪非将脸靠在他的胸坎上,感受着他久久才一回的呼吸,隔着他的胸膛,她听见他的心跳,一声一声的,在这深秋里,格外的悦耳动听。

次年仲春,京中传来消息,纪蓉被杀了。

这回得手的还是沁王,纪非很确定她的身份已经暴露,因近来造访这座山头的刺客一日多过一日,虽然他们全都被皇甫迟的结界给挡在山下,始终不得其法上山。

“我借了她俩十一年的命,我得还。”纪非定定地道。

皇甫迟站在书房角落的阴影里看着她,感觉她似乎又长大了点,不只是外表更像个青春正妍的少女,就连内在也变了些。

她没像上回杀了人时一样,噙着眼泪跟他说她难受,她只是沈默了一下午,就又把自个儿关进书房内,写了大批送往京中的密函,准备开始清除朝中政敌。

伸手抽走案上几封她已写好的密函,其中一封给太子的,里头写着几座铁矿盐矿这一季的获利,以及这一大笔钱又该如何运用在她所拟定的计划里。

在另一封她写给她爹的书信中,她回覆她爹该如何由沁王的门人下手,最好的法子就是前年的科举舞弊,因沁王前年这一捞可捞得不少,另外还可自沁王妻舅方面下手,那全仗着自家妹子是王妃的京中纨絝,几年前买了个小官,然后凭藉着沁王的声势一路爬进了朝堂里,去年,皇帝颁旨修堤时,他在沁王党的举荐下,进了户部负责编算修堤银款……

一些他看不太懂的朝廷官名与罪名,在接下来的几张纸上反覆出现,皇甫迟将信搁回书案上,却见她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已许久。

“是不是难以想像这是我会做之事?”

他摇首,“不,你仍是你。”

“我得活着。”她收妥案上书信,洁白的指尖与以往并无二致,“我的性命很珍贵,因这是他人给的,我知道我该背负的责任是什么。”

“人间之人都似你这般?”怎么他就不见其他凡人像她这样认命负责?

“哪来这么好的事呢?若真有,这纪非还不早早让给他们当了?”她莞尔轻笑,“这座人间里,有人贪生怕死,有人贪图安逸,有人恬静过日,有人汲汲营营,为权为名也为利……凡人的心里盛载着各种贪欲与私心,这世上没有谁与谁是相同的。”

“真麻烦。”以往他只管生死,可从没管过那些众生的头皮底下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麻烦。”她点点头,不放心地握住他的手,“怎么办,我染黑了你……”经过这些年后,他不再像初时的一张白纸,怎么想她都觉得自个儿罪恶深重,可现在才说,会不会太迟了?

皇甫迟没当一回事,“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我早晚都会明白的。”

“眼下你最不明白的是什么?”

“七情六欲。”他想也不想就答出全修罗道都不懂的大问题。

她一点也不意外,“修罗道没有?”就连个喜欢也能难倒他,更别说那些更会让他头疼的了。

“无。”他一脸恳切,“告诉我,爱是什么?”打从那个子问提起后,这问题已经困扰他几千年了。

“当你懂得什么是割舍丶什么是忍耐丶什么是无怨无悔丶什么是一生一世,你就明白什么是爱了。”

他直皱着眉,“我该如何才能懂?”以往她的答案不都很简单让他一听就明白吗?怎么这回模模糊糊的?

“你得亲自走一遭。”她没给他捷径。

“……”太麻烦了。

纪非在他脸上明显写着不满时,来到书柜前开始进行打包的工作,边状似不经意地道。

“对了,三日后,我将离开此地。”

他不明所以,“上哪?”

“回京。”她回过头看他,眼眸中无丝毫波澜,“皇上已下旨让我与太子提前成亲,我得进宫去谢恩。”不只是纪家,就连皇帝也再等不下去了。

她要嫁人了?

她不是……才十六吗?

皇甫迟脑中有片刻的空白,措手不及的离别,让他微张着嘴一时之间忘了要说什么?

他恍惚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的表情还是平平淡淡,没有惊喜亦无激动,说得就像是件平日已安排好的工作似的。

可人间的凡人不是常说,婚嫁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吗?看着她没有情绪的表情,他弄不明白这是她一心所盼,还是又是所谓的义无反顾,只是,他也没有在她的脸上看见开心。

若是要嫁人,那么,她也不会继续留在这山顶上了,她那一大家子族人都望穿秋水地等着她回去,她当然会离开这儿回到需要她的族人身边,再也不需要他陪伴……也再不会留在他的身边。

她就这样,把他扔在一边了?

心房好像突然被一只无名的手给攥紧了,一松一握间,有些疼,他一手抚着胸坎,思绪来回滚了好几翻,明明就是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可他,怎么就是觉得不舒服呢?

或许是因为,她在说这话时,面上的神情,没有丝毫的留恋……

他不是早在几年前就知道她已许了人吗?怎么今日忽然把这事提到他的面前,他就有种不是滋味,打从心底顽固地想要抗拒的感觉?而这抗拒的感觉一旦升起,它就像滔滔奔流的大江,怎么也克制不了。

但他甚至连个原因理由都没有,他凭什么拦着她不让她回去成亲?就算这件婚事其实是皇家与纪家的稳固结盟,而非一场单纯的婚事,他也没有理由不让她回去帮那个什么太子是不是?

那他这又是怎么了?

纪非不知他心底在剧烈翻涌些什么,在一边淡淡地道:“当然,前提是我要能活着回去。”

不只是她,锐王与沁王深知,这是他们下手的最后良机,因此她返京的路程注定了不会平稳,不过幸好纪家方面也有所准备,长年派驻在边关的小叔抚远将军纪尚义,早已请旨回京,大约会在三日后亲率一支阵容庞大的纪家私军,为她回京的路途护航。

三日后,听闻她要离开这儿回京,小镇上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想要为他们送行,就连住在邻山的大小和尚也都到了。

派了一整支私军前来迎接纪非的纪尚义,手底下的人马将整座宅邸团团围了个严实,甭说是送行的人,就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当然更不可能让他们有机会接触到纪非了,于是人们只好站在宅邸外边,隔着身形魁梧的军人们远远的看着。

当身着华服的纪非一手扶着春嬷嬷步出宅邸大门时,原本高声哗谈的人们倏地静了下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再是几年前大年夜时醉酒的邻家女孩,是个气质雍容丶神态凛然的少女,不是他们这等寻常百姓可轻易碰触的。

在纪非登上马车前,拖着去雁老和尚一块儿前来送行的小百草,站在人群里高声唤着她,说是要给她临别赠礼。

纪非看着那个虽是长大不少,但还是缺了两颗门牙的孩子,被兰总管领着来到她的面前,犹未听见他说些什么,一柄藏在他袖下的匕首倒是窜了出来,直刺向她的胸坎。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她没能来得及躲开,但其实也不需躲,因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的皇甫迟已一手握住那柄匕首,另一手化为手刀贯穿了小百草的胸口,毫无慈悲与犹豫。

皇甫迟抽回沾满鲜血的手,小百草便软软地瘫倒在地。“我也不想的……”

他的嘴角涎着鲜血,目光一如往日的清纯天真,“可我爹娘,在他们手里……”

纪非轻轻推开犹护在她面前的皇甫迟,并擡起一掌要一边见状奔来的纪尚义冷静点。

她低首看着血泊中的孩子,恐怕这孩子至死都不知道,她在春嬷嬷头一回告诉她,这孩子是突然来到邻山要求去雁老和尚收养他时,她就对他存有戒心了,只是她没有证据,也不想对个孩子做些什么,所以就一直容着他在邻山监视。

看来皇甫迟的结界,真的是让束手无策的锐王给伤透了脑筋,因此在她临走前,锐王说什么都要小百草拚命一搏。

她轻声说着,“放心走吧,你爹娘不会有事。”

小百草听后咧开了嘴角,满足地对她笑,站在他们不远处的去雁老和尚,看着皇甫迟那还滴着血的指尖,眼中有阵掩不住的失望。

纪非再次擡起头来时,去雁老和尚已转过身子,衣袂飘飘地走了,她定眼细看,这才发现在璀璨洒落的日光下,她没见看老和尚他身后的影子。

身旁的军人开始驱赶围在四周的人群,深怕再有什么意外,纪尚义半点情面也不留,同时他转过身叫纪非快些上车起程。

“关于我的事,日后,你不要再出手。”纪非站在马车边,一手按着皇甫迟已拭净血迹的手,“既然你的承诺是守护这座人间,你就好好看着这座人间,救你该救之人丶做你该做之事,朝廷中的政争不是你的责任,是我的。”

皇甫迟扶着她上车,“你也给过承诺?”

“是的。”

“你的承诺是什么?”

“守护天下所有的百姓。”她笑了笑,任由兰总管走过来关上他俩之间的马车门扇。

一片小小的门扇,转眼间隔开了两个世界,在他们之间划开了一道远远触不着对岸的鸿沟,皇甫迟伸出手,一时之间也不知,自个儿究竟是想替她拉上窗畔的车帘,还是想拆了这扇车门将她拉出车外。

车轮转动前,纪非深深凝视着他,“这些年,谢谢你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纪非?”

马车车帘被里头的春嬷嬷放下,再看不见她的容颇,马车前四匹高大壮硕的马儿在马夫扬鞭后离开了宅邸前,在前头骑兵的开道下,一整队佩刀的军人,骑着马前后左右护在马车四周,按着计划往山下前行,留下大批民众,也留下了站在原地的皇甫迟。

当车队消失在山道拐弯处时,皇甫迟这才大梦初醒似的转身走回宅子,没过多久,正要下山的人们忽然听见疾行的马蹄声,回首一看,方才那名身着银袍的男子骑着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飞快朝前头的车队急奔而去。

兰总管费了好大的功夫,这才让护送的纪大将军相信,这个十万火急追来,还一路阴魂不散跟在纪非车旁的神仙大人,真的不是哪家王爷派来的刺客,更不是什么小姐私定终身的情郎……虽然说,皇甫迟一直骑马跟在车边,两眼瞅着车里纪非侧脸不放的这个举动,看起来是挺让人误解的。

回京的路上,不出所料他们又遇袭了几回,且来者阵容比以往来得更加盛大,但在纪家军强势的武力镇压下,纪非一行人没动用到皇甫迟神奇的结界,在一个月后,平安地抵达了皇城。

马车笔直地驶进了纪非已经睽违多年的纪府里,没过多久,皇甫迟被纪将军与兰总管两人联手客气地请出了府门外。

皇甫迟站在纪府大门外头看着下了马车的纪非,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走过来亲昵地拉着他的手邀他一道进去,她甚至连句告别的话也没说,她只是视他如路人般地转身而去,任由府门在她的身后重重掩上。

他不解地望着纪府高大的门扉,在门外家卫刺探的目光下,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没有离开。

这一路上,看着纪非面无表情的侧脸,看着他俩之间一下子隔出了好远的距离,皇甫迟察觉到,以往曾在她身上所获得的那些平静与安宁,开始逐渐崩毁剥落。

在她背着他转过身去的那个瞬间,安栖在他心中一隅的那片小小天地,像是融化在朝阳下的薄薄初雪,再不覆见,狂乱暴躁的心跳声,骤然在他耳边响起,而再次盘据在他身上的满腔杀意,则化为一股动力,逼得他必须得去做些什么。

可他该做些什么?

他就连这一路送她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记得几年前,她曾问过他,为何从不在人间找个地方停留?

是的,他从不落脚也不停留在何处,当年不意停泊在她的身畔后,他就一直忘了离开,他一直想不出他不离开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与她作伴的感觉太好?也许是因为看着老被命运拨弄的她,他觉得心疼;又也许是他太过习惯与她两人一块儿关在书房里,因为那时专心致志处理公务的她,那眼睫垂落的角度,是最好看的。

某种经由沈积再酝酿而起的强烈风暴,在他心底窜动肆虐,却苦无一个出口,他寻不着可宣泄的理由,也找不着那么一个可大肆发作的地方。

他只能站在门外,冷眼看着她,变成另一个人。

数月之后,承元殿上,纪非跪在金阶之下叩首向皇帝谢恩。

殿上的文武百官神情各异。

锐王与沁王在朝中的党羽,难以相信在那一连串不止息的暗杀之下,准太子妃依旧尚在人间,并且容光焕发地来到殿上谢恩。

这名传闻中能助太子一臂之力稳固墨氏河山的纪家女儿,虽然年纪轻轻,但她却有张令人惊艳的柔美容颜,长长的眼睫下,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看似灵动无比,微微翘起的嘴角,则似是无视着他们这一干大臣面上错愕的表情,更加无视于同在殿上的锐王与沁王。

与太子同样列位在殿上的锐王与沁王,面上虽是不动声色,但就这么冷眼看着太子脸上掩不住得意的笑意,与皇帝那松了一口气后总算不再紧皱的两眉时,他们不禁同时在心底扼腕。

怎么她就是死不了?

沁王是在今日才得知,这些年来他排出大批潜伏在纪氏一族里的内奸,之所以会无功而返,问题全都出在当今宰相纪尚恩的身上。这深奉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的纪尚恩还真狠得下心,居然亲手送自个儿的一双女儿去纪府做了替身,害得他大费周章在纪府白费功夫不说,还连杀了两回假的替身。

而那个从一开始就知道纪府派上了替身这回事的锐王,眼睁睁的看他去做无力之功,却从没出个声提醒他一下,锐王定是在心底笑他笑了很久吧?

实际上,此时的锐王,他是想笑也笑不出来。

他怎么也想不通,纪非究竟是怎么躲开那些刺客的?

据所派出去的门人与探子回报,纪非所居的那座小山,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地理风水,也无任何特殊之处,可就是这么一座平凡无奇的小山,他所派去的人别说是想上山,就连山下的小径也踏不进去。

每回一到了山脚下,来得诡异的大雾即在他们眼前笼住了整座山头,在那张手不见十指的白雾里,似有面墙阻隔住了他们的脚步,阻止他们往前迈进一步,若是他们不信邪要硬闯,没多久他们便会发觉,当他们走出迷雾时,已经来到距离那座小山有着百里之遥的无名小城外。

关于这一点,据百草的回报是,住在那儿那么久,他每回上山从没遇见过什么迷雾,更别说是什么看不见的墙了。

如今已死的百草没能再给他另一个答案,而一直握在他手中的百草父母,前阵子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居然就凭空消失在软禁他们的房子中,也没能给他另一个答案。

始终隐身站在殿上的皇甫迟,跟在纪非的身后,没有出声。

他静看着她在离开了承元殿后,来到了皇后所居的未央宫,去见她那个一手为她定下婚事的皇后姑母。

而这个风韵犹存的皇后,面对纪非,却一非皇甫迟先前所想,她甚是不假辞色,对纪非的语气中隐隐透着严厉,可又深知太子此时必须借助纪家的家族势力,因此才不得不将这名侄女给迎进宫来。

这女人究竟是在不满纪非什么?

纪非不是都已经把自个儿卖进了皇家,去帮那个身子骨弱不禁风,日日都需要汤药伺候的太子了吗?听说那小子性格还挺软弱无能的,她这个皇后没为纪非拼着九死一生进到宫里来而感激涕零,她还对纪非摆个什么脸?

愈看愈是反感,皇甫迟使劲按下心中的杀意,转身跟着纪非离开的脚步,跟着她一块儿出了宫。

离宫回到了纪府里后,纪非在书房连连代太子下了几道太子令,接连处置了沁王的左右手后,再模仿了太子的字迹书完一道手谕,将它与已经集齐全的沁王罪证,一块儿都交给了兰总管。

“小姐?”兰总管两手捧着重重的摺子与名册,期待这日已是多年的他,眼底有着激动的热意。

纪非伸手推窗档,看着夏日午后天际一角逐渐飞来的黑云,缓缓挪进后,密密实实地笼罩住了皇城的土空,几道闪电横划过天际,同时亦照亮了她沈静的脸庞。

她低声道:“要变天了。”

轰隆的雷声盖去了她的低语,可站在她身边的皇甫迟却听得再清楚不过,他踱着无声的步子来到她的书案前,看着那支犹沾着墨汁的笔,回想着方才纪非在摺子里,为沁王安下的罪名,并非一开始时所拟定的科举舞弊,而是造反。

科举舞弊只是一团纠结线绳的尾端,掏空户部的存银与垄断国内的盐米才是最大罪证。

沁王藉由金钱堆累而成的欲望,自一开始时的偷偷贪污政务上数目不大的款项,到赈灾所用的赈银,到买断盐场擡高盐价,到私建民仓暗中鲸吞朝廷官粮丶令市场米价居高不下,再到科举舞弊大赚士子文人的银两……

这些年来,沁王的欲望变得深不见底,所谓的贪婪蒙蔽了他的双眼,进一步烘托出他站在九五之上的野心,为了金钱,他一年走得比一年远,伸入朝中的两手,一年伸得比一年长且深。

同样也是因为金钱,纪非寻着沁王一路所做的买卖,收买丶囚禁了沁王旗下产业的掌事总管,逼他们吐出账册与沁王富得流油的家产,令他们托出盘根错结的商事脉络,同时亦将朝中与沁王交好的朝臣们的家底给查了个仔细,在将他们交给纪家之人逼供,折腾了他们的家族好阵子后,再策反那受不住折磨的朝臣们联表上书其罪证,然后,她为富可敌国的沁王,亲手安上了一个挟民生命脉准备日后造反的确实罪名。

当冬日来临时,朝中一如纪非所言的风云变色,停留在京中的抚远将军纪尚义,奉皇帝旨意迅雷不及掩耳地包围了沁王府,然后宰相纪尚恩与太子带着一干大臣,来到了沁王府进行大规模的抄家。

春嬷嬷恭谨地站在纪非的面前向她请示。

“小姐,这些沁王的党羽该如何处置?”

“太子有何旨意?”纪非闭眼揉着两际,提不起精神地问。

“太子的意思是,若无害,就别赶尽杀绝了。”

“妇人之仁。”她缓缓睁开双眼,“除恶务尽,该死的一个都不可放过,没涉入其中的,就安个罪名全都流放到太子名下的那几座铁矿矿山去。”

春嬷嬷攒着眉,语气中有着不忍,“可……包括亲族,人数有数百人。”

“将剩馀之人送至东南盐场。”

春嬷嬷惶然地睁大了眼,在那些罪臣的亲族之中,有一半皆是老弱妇孺,而他们在那等恶劣的环境之中,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就算是命磺点,他们又能撑过几年?

“其心不诛,天下难平,造反不需理由更不需天时地利人和,只要尚存一心。”纪非决定将日后反叛的火苗自一开始就拈熄,“太子若问起,你就这么告诉他。”

“……是。”

“兰。”

“小姐有何盼咐?”兰总管快步自门外走进来,差点就撞上隐身在室内,却一时分了心的皇甫迟。

“陪我走趟天牢。”算算日子,她也该去会一会那名财神爷投胎的沁王了。

“是。”兰总管虽不知她怎会突有这念头,但还是去准备联系太子的人手,事先打点好一切。

皇甫迟不语地走出书房,先一步来到了纪府外头,等着更衣后的纪非登上非官家的马车,避人耳目地前往天牢。

对于天牢的地理环境,与这儿又关了些什么人,初次踏进天牢的纪非完全不感兴趣,由兰总管领着来到了天牢最底层的黑牢之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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