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调任的鬼卫一脸茫然。
他们鬼界……啥时起盖了这么一座金碧辉煌的皇宫来着了?
眼前这座紧临鬼后居所忘魂殿的新皇宫,占地幅员广阔,外观雄宏气派,殿内雕梁画栋甚是堂皇富丽,他瞠目结舌地一路走进宫殿里头,没走几步路,接着又被眼前大殿上的景况给吓了一跳。
身在鬼界,本该不是一身血衣就是一身墨衣的众鬼差,些刻男的皆扮成人间皇宫中太监的模样,女清一色都打扮宫女,一个个齐跪在玉阶之下,哭丧着一张脸恳求着高坐在凤座上的女鬼。
到底是怎么回事?
懒懒斜倚在凤座之上的纪非,慢条斯理地扫了底下的鬼差们一眼。
“本宫要投胎。”
殿上顿时哭声四起,吵吵嚷嚷有高有低,“皇后娘娘丶姑奶奶丶我的祖宗,求您就高擡贵手饶了我们吧……”
站在殿门边的鬼卫看得是一头雾水,他往旁一瞥,在眼角馀光中扫到了守川人那张熟悉的脸庞,发现守川人正自殿柱后探出头来,偷偷摸摸地对他招手示意。
“你刚到任?”守川人光看他茫然的模样,也知道殿上的情况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冲击。
溜过来与守川人一块儿躲在柱后鬼卫,迟疑地点点头。wutu.org 螃蟹小说网
“嗯,奉鬼后之命刚自寒冰地狱调过来,听说你们这边人手短缺……”怪,殿上那些鬼差好歹也有五六十个吧,人手还嫌不够?
她一手指向大殿,“看了后有什么感想?”
“人间的皇后……都这么难搞?”来到鬼界后不安分的鬼他见多了,可他还真没见过这种胆敢在鬼界擅自称后,行事作派还如此嚣张招摇的女鬼。
“也并非全是这样。”守川人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愈想愈是感慨,“上回的那一个,成日就只会呆呆在记川里捞回忆,说来也挺安分的,哪像这尊……”
鬼卫再三瞧了瞧纪非那张皇后脸,很确定在几年前就见过她,只是他不明白的是……
“她都已待在这儿几年了,怎么还不去投胎?”没记错的话,有七年了吧?本身无大罪大恶的她,怎在鬼界一耽搁就那么久?
“怎么投?”守川人白了他一眼,“上面不让投啊。”
鬼卫吓了一跳,“她得罪过鬼后?”
“她倒是没有,但她男人有。”一想到那个让鬼后恨得牙痒痒的皇甫迟,守川人便觉得他们这些鬼辈的苦恐还要继续下去。
“她男人?”人间的皇帝这么厉害?
守川人幽幽一叹,“就那个挖了咱们鬼子心的人间国师皇甫迟。”这些年来,为了那位整得鬼界鸡飞狗跳的皇后娘娘,待在人间的皇甫迟因为记恨可杀了不少鬼界众生,那狠劲……简直就像故意要和鬼后作对似的。
什么,皇甫迟?
“我看也这下永远也甭想投胎了……”大抵也听说过杀鬼子事件的鬼卫直摇着头。
一殿的哭号声中,一道清澈的女音成功地压制住壮盛的哭音。
“本宫有些渴了,来人,去把孟婆叫来,本宫要喝汤。”
“娘娘,求您就别再为难咱们了……”奉命得日夜伺候她的鬼差哭丧着脸,甚是希望她能够早日打消喝孟婆汤或是投胎的妄想。
“还不快去?”她明眸一转,朝鬼差笑得甚是妩媚,“怎么,耳朵又不好使了?”
“不……不敢……”
纪非优雅地起身,顺着玉阶缓缓踱下,“你在这鬼界待得挺舒服的是不?能够爬到今日这位子,想必是花了数百年的心血吧?”
“你丶你想做什么?”鬼差气息一窒,心中猛然敲响起阵阵警钟。
纪非嫣然一笑,“既然本宫过得不痛快,你们又怎么可快活呢?”
鬼差听了当下转身就跑,但下一刻,一柄疾射而来的大刀已自天而降,竖插在他的面前堵住他的去路,他颤巍巍地向四周,却不见任何同僚施予援手,反倒皆恐惧地对他退避三舍。
“认分去投胎吧。”纪非声音缓缓自他的身后响起。
“不要啊--”他侧过脸,害怕地发现熟悉的金光已朝他罩来,“我不要投胎!”
“由得你选?”纪非扬起一指,指尖金光大盛,璀璨耀眼的光芒转瞬间即将他吞没。
刺目的光芒淡淡地在殿中消散,当其他的鬼差终于能睁眼时,不出他们所料,不只先前那位鬼差已不覆在,就连稍微靠得近些的一些鬼差也一并遭受波及。
纪非数了数殿上的鬼差数,“来人,转告鬼后,本宫身边服待的人手又短缺了,叫她再派百名鬼差来。”
“是……”
躲在柱后的鬼卫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
“……你们不阻止她?”怪不得这尊皇后死后还能这么张狂。
“怎么阻止?”守川人懒懒擡了擡眼皮,“打也打不过她丶骂又骂不过她,你也瞧见了,她还随时地就能让鬼投胎。”
“怎可能打不过她?”
“甭说打了,咱们连动她一根寒毛都不成。”
“为何?”
守川人苦恼地摇叹,“你也见着,她那一身福泽,谁碰她谁就要受罪,谁碰她谁就会被福泽洗清罪孽强迫投胎。”
“当真?”这岂不是比那什么佛界圣徒还更强一些?
“哪还有假?”守川人两手一摊,“谁让她生前致力救国救民救天下。”
鬼卫说什么也不信,“可普通的凡人无论再如何大慈大善,按理来说,也不可能有那么深的福泽啊。”
“她身上的福泽,并不全然是她的,严格来说,她的只占了那么一点点。”
“那大半是谁的?”他愈听愈陷入十里雾中。
“皇甫迟的!”守川人恨得直磨牙,“那家夥一知道这位皇后娘娘来到了鬼界后,深怕她会受到一丁点委屈,便二话不说把身上积攒的福泽全都捎给了她!”
鬼卫额上开始泛起阵阵冷汗,“倘若我若没记错的话,皇甫迟……好像救人间救了不只千年……吧?”
“正是。”守川人一想到这事,就恨不得想去人间狠狠咬上皇甫迟两口,“就因他数千年来便一心救世且不求回报,连天地都不得不为他动容,赐给他的福泽深厚到不只足以让皇后娘娘庇荫来世,就连往后百世,她都只要躺着享清福就成了。”
“……能让皇甫迟收回去吗?”有必要这么大方吗?他这是折腾谁呢?
“你说呢?”
鬼卫激动地跳了起来,“这种烫手山芋鬼后还敢拦着她不让投胎?”
“有什么法子?你也知鬼后最是记仇了,皇甫迟这七年多来残杀鬼界众生不说,他所干下的杀子之仇,鬼后更是永远也不可能忘得了,只要皇甫迟一日不低头道歉,鬼后说什么也不可能让纪皇后投胎转世。”鬼后虽是没法奈皇甫如何,但她却能够拘着皇后娘娘啊,按鬼后的意思,就是要皇甫迟与他的心上人永远生离,再不能聚首。
只是,鬼后的这么点小心眼,可苦了他们这些只想在鬼界安生过日的大批鬼差啊。
守川人至今仍忘不了,七年前这位初初来到鬼界的纪皇后,当时她面上的表情。
兴奋期待。
对,就是兴奋期待,这位刚死的纪皇后,全然不为自己身死而哀伤不说,成天快乐得像只小鸟般,她不时就跑去奈何桥那边探问,迫不及待等着想渡桥登上九转轮台投胎,全然没有半点环境适应不良的问题。
可当鬼后亲口告知她,她永世也甭想离开鬼界半步后,一切就都变了。
欢快的笑靥自纪非面上失去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他望之都忍不住要颤抖的寒意。
数日后,生前早已习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娘娘,坐在她自鬼后忘魂殿那边抢来的凤座之上,扬着涂满红色蔻丹的纤纤玉指,吐气如兰地对他道。
“锦衣玉食的日子本宫也过腻了,正好拿你们鬼界来体验一下另一种不同的人生。”她漾出阴森的冷笑,“鬼后困本宫一日,本宫就尽其所能折磨你们一日,她若想困本宫十年百年那亦无妨,反正皇甫迟又不会老,本宫有的是时间同你们慢慢耗。”胆敢扣住她不让她投胎?
还没来得及接受她这转变的守川人有些怔楞,心底默默抱怨着横插一手的鬼后之馀,也不免怀念起这位纪皇后刚来报到时的温婉可人。
纪非不疾不徐地道:“人,本宫生前斗过了,拔掉两个王爷丶一个国家外加满朝文武百官;但鬼,这还是头一回。”
莫名强烈的不安感霎时窜上所有被派来看守她的鬼差的心头,在她凌厉冷冽的目光下,众鬼几乎不敢擡首与她对望。
“这样吧,不如咱们……一块儿试试?”纪非莲步轻移,走到一名鬼差面前,以指轻勾起他的下颔,并在下刻一直接送他投胎上路。
片刻过后,总算明白发生何事的众鬼差愕张着眼,心怀恐惧的他们,不可自抑地,个个身子抖颤得如筛糠般。
她微笑地望向众鬼差,“千万要好好挺下去,可别让本宫太失望。”
然后,一如娘娘她老人家所言,她真开始虐待他们了。
例如,娘娘她看厌了所有鬼差清一色惨白无表情的鬼面,干脆规定他们这个月一律都得在脸上挂着货真价实的笑脸,好不容易待他们熬过了笑得脸僵的这一个月,下个月,她又有意见了,说是笑脸看厌了,每个都得哭给她看,个个必须哭得泪流满面却不许哭出声,先连哭个一个月来给她瞅瞅。
什么,哭不出来也不想笑?
那行,你辛辛苦苦修行了数百年的修为也不必留着了,强制投胎去吧,皇后娘娘很乐意亲自送你一程,让你回到人间重新休验新的人生……
沈湎在回忆里的守川人,心酸地抹去眼角的泪水,才想拉着鬼卫好好大吐苦水一番,就听到殿上皇后娘娘又开金口了。
“来人,摆驾,本宫要去记川打水漂儿。”
守川人原本就够白的脸登时变得更加惨白,浑身哆嗦的她两手抱着脑袋转身就跑。
鬼卫不明所以地一把拖回她,“喂喂,你跑什么?记川不是你负责照看的吗?”
“不跑不行啊!”
“不过是打打水漂儿,这有什么可躲的?”鬼卫把她拖回柱后,看着殿上大批人马正准备出宫移驾记川。
“有什么可躲的?”守川人急得想跳脚,“你知道她是用什么打的吗?她用的是鬼差的人头!她还专打水中怨女的回忆,搜集起来后便送过去忘魂殿,专让那些怨女去扰鬼后的耳根子清净!”
守川人永远也忘不了头一回这位纪皇后站在记川边的情景。
那一日,天色依旧是阴风狂啸丶黑云低垂,来到记川边打算打漂儿玩玩打发时间的纪娘娘,她仪态万千地站在川边瞧了川中载浮载沈的回忆好一会儿,接着她转过头,不怀好意地盯着川边一大票守着她的鬼差,然后挽起衣袖,二话不说地抽起其中一名鬼差身上的佩刀,刀起刀落,在那颗被砍飞的人头滚落到她脚时,她拎起人头在手上掂了掂,笑靥如花地说了一句……
“这重量刚好称手。”
接下来,她就开始拿人头打水漂儿了。
……这不是女人吗?这真的是女人吗?
长在皇宫大院里的女人,哪个不娇弱丶哪个不如花儿般含羞带怯?且她还是个好吃好喝供在宫中二十来年的尊贵皇后!
梨花带泪?她笑得可舒心畅快了。
楚楚可怜丶弱不禁风?她砍人娴熟利落得就像喝白水一样自然。
端庄持重丶温良恭俭?她一日不找他们麻烦,她就觉得这日子没滋味!
那一日,她还叫身后那票等着被砍头的鬼差自觉点,自个儿把人头摘下来送到她面前,别劳烦她动手,搞得在场个个摘了人头的鬼差苦不堪言,前一刻好不容易才从水里捞回自已的头,下刻又忙着把头送至还未尽兴的娘娘面前,再苦哈哈的等着下水继续捞脑袋。
他们不是鬼差吗?来到这儿的冤魂哪个不被鬼差虐丶哪个不是受不了折磨哭得死去活来日月无光的?
可这位皇后娘娘偏不,她过得十分惬意不说,她还如鱼得水丶逍遥无比,而他们呢,打从这位皇后娘娘驾到之后,他们身上的衣裳就没一日干过!
“……还有这招?”听完她抱怨的鬼卫嘴角频频抽搐。
“不只呢。”守川人娓娓道出其他同僚的遭遇,“牛头马面知道吧?前阵子皇后娘娘提着大刀大刺刺的闯进忘魂殿,当着鬼后的面割了牛头顶上的一双牛角不说,还把马面给生生揍成了张大圆脸。”
“鬼后不拦?”
守川人哀怨得很想挠墙,“拦不住啊,她那一身的福泽就连鬼后也不敢碰,深怕会因此而坏了数千年来好不容易累积而成的修为……”
“难道……难道咱们就这么任她把鬼界搞一团乌烟瘴气?”鬼卫有些颤抖了。
“不然呢?”
她早看破了,这尊皇后娘娘就是根鬼界的鸡肋!想送走这个大麻烦让她去投胎嘛,鬼后偏偏又不愿成全了皇甫迟的心愿,让他们再度重逢;不让她投胎嘛,鬼界天天鬼哭狼嚎凄风惨雨的,没一日安生。
对于这根鸡肋,后悔万分的鬼后,是梗在喉中咽不下丶又不肯轻易吐出来,于是就只能这般将她给晾着,哪怕这令他们有苦有屈,也只能全都咽下,当作视而不见。
就连高傲的鬼后都憋屈地咬着牙忍受了,他们这些最底下看的鬼后脸色的鬼差又能如何?依样画葫芦,忍着呗。
鬼卫绞尽脑汁,“咱们何不把她关到鬼最深处的地狱,或是把她囚禁到--”
“都说过不能碰了……”以为这点鬼后和他们都没想过吗?
“术法?”
“对她没效。”金光罩顶和刀枪不入这两大招他们看过太多遍了。
“武力?”几百个鬼差齐上去,总压得住她吧?
守川人晾着白眼,“她活着的时候可是护国皇后,那一手大刀耍得可威风了,砍人头切瓜似的。”
“可……总不能再这样任她与鬼后比邻而居,日夜作威作福……”鬼卫突然觉得,数千年来鬼后盘岩如山般的地位,正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动摇。
“谁让她就是说什么都不挪窝!”守川人暴躁地揪着发,“她成日就是等着折腾完隔壁的鬼后再回来折腾我们……”
“那……不如咱们去劝劝鬼后让她去投胎?或者让鬼后别再对皇甫迟记恨?”
“甭奢想了,鬼后不可能会低头的,那可是杀子之仇。”鬼后岂是那么好拿捏的?鬼后的性子就跟这个皇后一样倔,还压根就听不进劝!
鬼卫皱着眉,“这……”
一名去而覆返的鬼差忽地跑回殿内,不客气地自柱后揪出想逃过一劫的守川人。
“守川人,娘娘要打水漂儿了,你还不快来跟前好生伺候着?”
守川人瞄了瞄这位一身宫女打扮的同僚,接着不情不愿地拖着步子往外走。
“你干嘛?”打算跟过去看热闹的鬼卫,盯着她含悲欲泪的模样。
她怨愤已,“娘娘她每回手边鬼差的脑袋用完了就会来借我的,还说我这颗脑袋长得好,丢起来最称手……”
“你……保重。”鬼卫看她的目光登时寄予了无限同情。
谁说死后就一了百了的?
哪方神圣或是大罗神仙都好,快点把这尊皇后娘娘拎走吧,这日子,真过不下去了……
等在记川旁的纪非微笑地看着姗姗来迟的守川人,两眼滑过她身后冲天不散的怨气。
“你又来晚了。”躲得过初一也避不过十五,这道理她怎还是不明白?
“请娘娘恕罪……”守川人僵硬地给她行了个标准的宫礼。
纪非随手接过一旁递上的人头,姿势熟练地往川面上一丢,飞至川面上的人头接连在水面上点七次的水波,再沈至川底,没过一会儿工夫,又有一名苦哈哈的鬼差下水去捞自个儿人头了。
“不知……”别告诉她这是天性就行了。
“被宠被惯出来的。”
“……”到底是哪个罪魁祸首造就的?那家夥有种就不要死,全鬼界的鬼差到时统统排队等着轮流伺候!
纪非拍拍她掌心中的脑袋,“宠我的那名修啰,愿为我做任何事,惯我的那名修啰,全心全意的纵着我,我的欢喜就是他的欢喜,我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我的心,亦是他的心。”
这世上真有这种爱吗?守川人愈想就愈觉得这并不像是爱,反倒是像种牺牲自身所有私欲的奉献。
“知道他为何如此吗?”
守川人很干脆地拿着手中的人头左右摇了摇。
“因为爱。”她花了一辈子的光阴,总算才教会皇甫迟这个字。
她的那只傻鹰,这七年来,也不知过得如何……
是不是时常呆站在天台上远眺着那座已不存在凤藻宫?是不是孤零零的守在钟灵宫,任凭满室的寂寞围绕着他也不肯离开?是否又不吃饭也不睡觉了?兰总管有没有按照她的交代照顾好他,不让他又不管不顾地虐待自个儿的身子?
在她死后,燕吹笛与轩辕岳有没有拉住皇甫迟,不让皇甫迟的那颗心往死里头走?
“他还等着我回去与他团聚呢。”纪非的眼中浮上了一抹不舍,“一如以往,他还苦苦的忍着,傻傻的等着……”
守川人忍不住好奇,“既是如此,那您当年怎不就允了他让他为您还魂?您又何苦来鬼界走这一遭生生地与他分离?”
飒飒阴风吹指过川面,飘飞长发掩去了纪非的半边脸,几乎将她低喃吹散在风里。
“因为活不下去啊,活不下去。”
见过太多例子的守川人说得很实际,“可死了也不见得能解脱。”
“总比活着受苦好。”
“怎么说?”
“不得所爱,虽生犹死。”纪非唇角微微一色,“故但求一死。”
与皇甫迟相识二十六年来,除了想爱不能爱,她还得到了什么?
愁城一座。
而他俩,一人在城里打转,一名修罗在城外徘徊,活得皆苦皆伤皆痛,可她,却又无力摆脱尘世所加之的束缚。
若是不死,哪来的新生?
只要能抛开这一世皇后身份,和她对纪氏一族的亏欠,哪怕是死,她都毅然而往,因二十六年来,她虽对得起纪氏丶对得起全天下的百姓,可她却对不起那名已等她多年的修啰。
她再也不愿伤他的心了。
守川人诧异地看着她状似平静的面容,关于她与皇甫迟之间,全鬼界所知不多,也无鬼能明白她为何非要亲自死一回重新投胎不可,更让所有鬼差都摸不着头绪的是,那个老爱与鬼后作对的皇甫迟,怎那么轻易就放手让她来鬼界?不是听说皇甫迟爱她爱得不惜与三界为敌吗?那,他又怎么舍得让她为鬼界受苦?
“可偏偏,却被你们给坏了事。”纪非缅怀的语气在下刻骤变。
守川人不住地打了个寒噤,满心的毛骨悚然挥之不去。
纪非笑吟吟的,“所以,这后果,自然是报应在你们身上了。”
他们苦丶他们冤啊!明明作主不让她投胎的是鬼后,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干啥全都算到他们这些无辜的鬼差头上来?
“很委屈?”
守川人手中的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纪非神色一凛,“再委屈也给本宫咽下去。”
谁让他们是鬼后的共犯呢……守川人不禁两眼含泪。
“地狱有好几层是吧?”纪非接过她的人头,缓缓道出她接下来的计划,“本宫决定,明日起,一月逛一层,能送多少鬼差上路投胎就送多少,若是全都逛完了,那就从头再逛一遍。”
守川人颤颤地伸出一指,“你丶你……”
她很大方,“反正本宫福泽深厚,也不想享什么百世福报,馀下的,就赏给你们吧。”
守川人犹不及开口,纪非已对准川水中那缕怨女的回忆将手中的人头丢了过去,再转身拍了拍守川人犹站在她身旁的身躯。
“不必谢恩了。”
“师兄,我的背后有些冷。”走在前头的轩辕岳忽地顿住脚步,侧首朝后一瞪。
“着凉了?”跟屁虫似的燕吹笛,贪婪的目光还没自他的身上拔回来,当下即被抓了个现行。
“被你看的。”
燕吹笛揉揉鼻子,极力控制自己把两眼自轩辕岳的背后回来。
轩辕岳冷冷瞟了他一眼,再把头转回去专心在前方一眼望不尽的黄沙之上,可走着走着,没过半会儿工夫,他又开始觉得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又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活像缠人蜘蛛精似的,黏人黏得一刻也不放开。
轩辕岳忍抑地握紧了拳心,无数次在心中后悔不已,早知道,他打一开始就不该心软的答应让这个大师兄陪他一块儿来西域,哪怕他哭得再怎么可怜!
不甘寂寞的燕吹笛在后头悄悄扯着他的衣袖,语调甚是讨好。
“师弟,牵牵手……”
“不牵!”都多大了,要脸不?
“那抱一抱……”燕某人再把目光滑过某师弟看似纤细的腰际,一根青筋浮上轩辕岳的额际,对于他每日这般的骚扰早已是烦不胜烦。
“你当我是师父抱猴子吗?”要抱找师父去。
“那丶那不然同我说说话也好……”燕某人低声下气的继续退而求其次。
脾气日渐不佳的轩辕岳开始撩袖子,“昨晚是谁长舌得吵我一整夜没睡?”
“师弟师弟,咱们动口不动手,有话好好说……”燕吹笛皮肉再粗厚也禁不起自家师弟的长期虐打,很有经验地速速跳离他三大步远。
“再啰嗦就滚回你的天问台去!”
一路上强忍着手痒的轩辕岳,烦躁地领着一个甩不开的大跟班,在霞辉染红了天际时,终于抵达了边境上的一座小城镇。
也不知镇上在过什么节日,在这返家时分镇上很是热闹,大街上人来人往,大多是携家带眷的,一张张家庭温暖和乐的笑脸映至他们的眼度底,让正离家远走他乡的师兄弟俩,怔怔地站在大街上动也不动,突如其来被勾惹起的心潮,一时间各自在他们的胸臆中翻涌。
燕吹笛静看着一名汉子臂弯上所抱着的小孩。
在恍然间,他想起曾经有个师父,也曾像那名大汉这般抱着他穿过钟灵宫长长殿廊,天寒了便将他藏在怀里用衣袍盖得密密实实,下雨了便用衣袖挡在他的头顶上不沾半雨水,若是盛暑太热,师父凉凉的胸膛总是永远为他备着,就算是轩辕岳妒嫉地想要同他抢,也从没抢赢过他,仅仅只能捞到个大腿抱抱过干瘾……
轩辕岳则是看着那一家子离去的背影,想到自当年师兄离开钟灵之后,师父一夕之间的改变,还有那座变了调的钟灵宫,再到千夜敌不过天命,即使服食了鬼子之心依旧死去……
不知师父他……现下如何了?
还是孤单单的守在那座早已失了温暖的钟灵宫吗?还是……不想找他们师兄弟回去吗?
在师父心上,他们师兄弟无论再怎么做,也还是敌不过皇后一人吗?
登时全都没了逛街兴致的某对师兄弟,不发一语地离开了大街,随意找间客栈歇脚,还没入夜,两人便默契十足地各自关起客房房门安静休息。
当明月的银光洒满大漠时,收到式神来讯的轩辕岳点燃了烛火,没过多久,歇在邻房的燕吹笛也敲门进来。
“怎么回事?”
“师父的情况不太好……”轩辕岳攒着两眉,有些难心置信地看着式神带来的讯息。
信上报告,皇帝于三个月前驾崩,年仅十三岁的十皇子,在身为舅舅的相国支持下,登基成为墨国新一任新皇。
可这位新皇,对身为国师的皇甫迟甚是愤恨,原因在于当年遭皇甫迟所杀的雪妃即为他的生母,为了替母妃覆仇,新皇不只是想要串连百官将皇甫迟赶出庙堂,他甚至还找来了个不知底细的修道高人来与皇甫迟一决高下,意欲夺下钟灵宫取而代之。
姑且不看这杀母之仇,新皇以为他凭什么能将劳苦功高的皇甫迟给逐出庙堂与钟灵宫?
若无皇甫迟,早在皇后过世后,墨国早就被想收覆失土的西戎国给攻陷了吧?当年是皇甫迟领着大批钟灵宫宫众与所有弟子,亲上国境保家卫国,是皇甫迟守住了皇后托给他的这个墨国,少了皇甫迟,墨国今日安在?
为了一个答应皇后的诺言,皇甫迟为这个国家奉献了所有的心力,以往天灾人祸全是由皇甫迟一肩扛起不说,近年来在先皇病重了后,皇甫迟更是不得不费心费力打理起国务,如今可好,新皇一登基就想翻脸不认人?
轩辕岳擡首看向静立在窗边的燕吹笛。
“师兄,你也收到消息了吧?”
“……嗯。”
“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师父?”看着他一副似要置身事外的模样,轩辕岳有些头疼地揉揉眉心。
燕吹笛僵硬地扯着嘴角,“谁担心他了?”
“你究竟要别扭到何时?”他才不信这个消息比他灵通的师兄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回房去睡了。”
“师兄,真有这么拉不下脸来吗?那可是师父。”轩辕岳一把拖住转身就要走的他。
燕吹笛还是不改口,“那老头的事与我无关。”
拿他的倔脾气没法子,轩辕岳也只能长长一叹。
“算了,明日我就起程速返钟灵宫……”他家师兄可以装作不在意,他可办不到。
燕吹笛微愕,“不去西域圣城了?”
轩辕岳摇摇头,“先回去看看师父他老人家再说。”也不知京中现在是什么情况,他还先回去弄清楚才能安心。
燕吹笛拉长着脸,没法陪师弟一同去西域双宿双飞,他是有些憋闷,但又有些庆幸,好歹一心修道的师弟行程可缓缓了,说不定回去中原后,师弟会改变主意不再提修道这回事也说不定。
“师兄,你要不要一块儿回去钟灵宫?”
他想也不想就拒绝,“不了。”
“师兄,你和师父之间--”轩辕岳很见不得他与皇甫迟之间闹得那样僵,才想开口劝劝,就马上被他给堵了回去。
“别说了,我不想听。”
“可师父这回--”
燕吹笛一手打开房门,“不是明日就要起程吗?早点歇着吧,明日我就回天问台,你办完了事就来天问台找我。”
次日清晨,满怀心事的师兄弟二人,不再如来时一路走马看花似的慢慢走,各自召出了式神全力赶回中原。
半途与燕吹笛分别后,轩辕岳便心急为燎地赶回了钟灵宫,而燕吹笛则是沈着脸,慢悠悠地回到时了天问台。
莫名其妙自灵山被燕某人的式神给拖至天问台后,藏冬始终搞不懂这对师兄弟又是怎么了,也不明白原本结伴去西域的他们,怎会临时变卦又回来,且轩辕岳居然还回去了钟灵宫。
两日过去后,再次看着燕吹笛一整个早上都烦闷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却又什么都不想说的模样,藏冬叹了口气。
“既然那么担心,那就回去看看嘛。”
岂料燕吹笛却像根一点就燃的炮仗,当下炸得老高,还恶声恶气的回吼。
“谁说我担心那老头来着了?”
……又没说他担心的是哪位,要不要老是这么不打自招啊?
藏冬翻了翻白眼,也不知喧嚣着几日焦躁无比的人是谁,有必要这么禁不得他人碰他心中的那个陈年师徒烂摊子吗?
一把拖过快把自家地板踩穿的燕某人,藏冬将他硬按在椅子上瞧他那双心虚的眼眸,决定就在今日解决那个老是害得一大堆子人倒霉的师徒问题。
“燕家小子,你家老爹是谁我知道了,但你家娘亲大人又是何人?”藏冬亲手为他斟了杯茶,状似随意地扯了个话题。
燕吹笛气息一窒,随即别过脸,“我不知道。”
“那皇甫迟又怎会扶养你长大?”总不会是随地捡的吧?
他的眼眸黯了黯,“是皇后娘娘把我抱给他的……”
“皇后?”哪位啊?
“已死的前皇后,纪非。”
“似乎有听过……”藏冬摸着下巴想了半晌,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兴冲冲地问:“难不成她就是那个世人称颂的护国皇后?”名人哪,原来这小子还是系出名门。
“嗯。”每每想起那个强势皇后,燕吹笛都觉得心中还有阴影。
探求八卦的藏冬两眼好不闪亮,“她与你家师父是何关系?”无关无系会送个孩子给皇甫迟养?这事说出去打死他都不信。
气息明显变得很不稳的燕吹笛握了握拳头,再颤抖地松开拳心。
“他爱她。”
不意间撕开了一道陈年伤疤,藏冬一顿,这才发现燕吹笛的神色不同以往,一扫以往毛躁的模样,染映在他面上的,也不知是懊悔不是负疚。
“那个听说爱是一种永恒的修啰,爱她。”燕吹笛低垂着头,落落寡欢地道,“在这世上,他就只爱纪皇后一人而已……”
藏冬聆听搁在他那似自责又幽怨的语气,心思当下再玲珑透明不过。
他大刺刺地摇首,“依我看,不止。”
“什么?”
“倘若修罗的爱是一种永恒,那么,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