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次年早春,枝上嫩绿的新芽在柔柔春风中招展时,纪非成亲了。

亲眼目送她步上花轿,一路看看那顶八人大红花轿,就这么擡进了太子的东宫里,看她穿着制工繁琐精致的太子妃冕服,伸出小手放在太子墨池等待的掌心中,与太子一块儿站在皇家太庙之外,在文武百官的观礼见证下,双双问天地君父叩首。

皇甫迟没再看下去。

乘看云朵,他回到了小山顶上他们以前所住的那间宅院。

当东风拂过那盏悬在屋檐下瓷作的风铃,铃声悦耳叮咚作响,灯下的皇甫迟会忆起,那日在太庙前手捧玉如意的她,那一双素手,往后将再也不需拿起比玉如意还重的东西。

她不需再窝在这儿的小厨房里,在半夜深更为腹鸣不已的他煮食夜宵,也不需再倚在桌边的灯下替他缝衣裳,她也再不会忍着笑,指使看他去拔什么萝卜,或是软声央求他,抱她去看看云朵上的月亮。

她走了,连着两回,她又丢下了他。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想她。

他还是怀念从前的那段日子,他还是想听她用调侃的语调唤他傻魔。

她就像冬日里的鹅毛雪,看着轻飘飘又不冷,沾了身也不湿,等回到了暖和的屋子,才发现衣上的雪花早化成雪水湿进了衣衫里,冻得叫人发寒。wutu.org 螃蟹小说网

少了她在身边,他暴怒,他无法忍耐,焦躁不安的心情让他想掀了那座东宫,除去纪氏一族与那些姓墨的皇族这念头,日夜都在他的脑海里打转,只是一旦那么做,想必她定然会伤心,为了不再见到她眼中的泪,他说什么都得按下心中的那把屠刀。

他变得都有些认不得自己了。

回到这里后,睡在那张她曾睡过的床榻上,看看她曾经照料过的院中花草,走过她曾拉看他一块儿散步的庭院每处,他恍然觉得,她还在他身边,为此,他胸臆中的杀意少了些,心也不再时不时地作疼。

可他还是想她。

三日后,皇甫迟走出了纪非的小宅院,转身跃上天际。

那年夏季因积雪大量融化,两江泛滥,修筑百里的长堤一夕溃堤,当身在凤藻宫之中的纪非因此而忙得焦头烂额之时,人间出现了神迹。

纪非楞看看书案上启奏灾情的摺子,与钦天监所送来的急报上,那一字字所书的文字里,他们所形容的那个救灾神仙。

那是个身着一袭银袍的年轻男子,面貌甚美,骑一白龙出现于东方,御龙退恶水,施法三个昼夜筑千里长堤,并于七日后出现于太庙之外,在皇帝与百姓眼前乘看祥云降世,高扬法刀滴血割肉化为数座大仓米粮,解救全国灾后遍地饥民,而后再次乘龙而去……

白龙?

这回他又是去哪儿打压倒霉的龙类了?

他怎么就是看不惯那些长了四只脚的东西?

纪非一手抚看额,想不通以往都是在暗地里默默救民救灾的他,这回怎会改变心意变得如此高调,他之所以刻意做得这么张扬,甚至还有意让皇帝与百姓将他视为救世仙人,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接下来的次年,西北干旱,皇帝亲率百官至西北最大城筑起高台,命城民白衣素服跪迎仙人拯救百姓,当日黄昏,皇甫迟再次乘云而至,召来三头雨龙,细雨润泽荒地,解大地之旱及百姓之苦。

再次年,蝗祸丶时疫纷至,皇甫迟再次现身于人间解灾除厄,临行乘云之际,皇帝代百姓恳请皇甫迟留下,并封皇甫迟为国师,恭迎其入主钟灵宫。

他就这么当官了?

纪非撇着嘴角,纤长匀净的五指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光滑的桌面。

她满心不甘的想着,自个儿打从五岁起,就开始为了日后将接触朝中政务而刻苦用功,用功范围四书五经礼教财政兵法等等无所不包,一连读了十一年,她的双脚这才好好地在东宫的宫阶上站稳,而那位神仙大人呢,他总共不过只做了三件事而已。

还一年一件。

……这算哪门子的公平?

隔窗远望看同在一座皇城内的钟灵宫,纪非自怀中掏出随身的雾镜,看看镜里那个大摇大摆搬进钟灵宫的神仙大人,眼下正一脸暴风雪,心情恶劣地想冻死那一干特意前来钟灵宫中,想要藉机拉拢或是讨好他的众位大臣。

纪非挑高了黛眉,以指轻抚着每日都会在镜中见上三回的那张脸庞。

连神仙都扮得道么不伦不类了,他会做人?

答案是当然不会。

我行我素数千年的新任国师大人,哪管底下到底站了哪家大臣,或又是朝中哪个党派还是什么三朝元老的,皇甫迟阴着一张想杀人的脸高坐在殿上,扬指轻轻一弹,一道凭空刮来的狂风,就将底下那些吵嚷献媚的人全都随风刮出钟灵宫外,殿上霎时一片干净。

站在暗地里的兰总管愧疚地以两手掩睑。

被纪非派来此地关心的他,根本就来不及去告诉那些被刮出去的大臣,这位国师大人,他最讨厌的就是人间这些惹他心烦的凡人。

当然,他家小姐是唯一的例外。

自从昨日皇甫迟主动告诉皇帝,太子妃昔日与他有过几面之缘,这回他就是看在太子妃的面上,这才愿意住进钟灵宫为墨国效劳的。

此话一出,转眼间不只是皇帝,全朝都知道国师大人与太子妃交好,是太子妃之友,脑子动得快的文武百官,一来二去间,很快就把国师大人的立场给琢磨清楚了。

自沁王被抄家退出争储之列后,锐王与太子妃这二雄,便分据了朝野各一方,既然太子妃身属东宫,那国师大人不就是表明了站在太子这一边,而没锐王的那一份了吗?听人说,皇帝还下旨要太子妃常来钟灵宫走动走动,与国师叙叙旧,看看国师大人住得可好,有无任何需要。

奉旨前来钟灵宫的纪非,远远的,见着了太子的仪仗队伍刚离开了钟灵宫的宫槛。

那个前脚刚走的太子,成亲后就没与她住在一块儿,他住他的东宫,她住她的凤藻宫,虽然都同在东宫的范围内,但她似乎已经有半年没见看他了。

“他待你不好。“皇甫迟在她还远望着太子的背影时,悄然出现在她的身后。

“我与他之间,只有兄妹之情……”被吓一跳的纪非低声道,“他是个好人,日后,他会是个好皇帝的。”

“你……”他正想说些什么,她却以眼神向他示意,左右人多耳杂。

皇甫迟当下不快地皱眉,眼刀斜斜扫向那些跟在她身后的宫人,惧于他面罩寒霜的模样,不只是她自凤藻宫带来的人,就连钟灵宫殿内殿外的宫人们也都逃命似的跑个精光,让纪非边感慨着他驱人的功力多年如一日,边扶看他的手走进殿内。

“太子方才来这对你说了什么?”她大概猜得出来,大抵不过是希望国师大人能帮助东宫云云。

“我没留心。”意思就是他连听都懒得听。

听看他的声音似还有些气恼,她云淡风轻地道。

“你气他啥呢?”

皇甫迟想着想着,就想杀人放火,“你不嫌东宫太挤?”

“你很在乎太子有很多女人?”这三年下来,屈指算算,东宫里那些由皇后所塞过来的侍妾,没两打也有十来个吧?再过不久太子的生辰就快到了,届时朝中大臣应当又会再送他几个绝色美人。

“他竟有了儿子。”皇甫迟最气不过的就是这一点,“两个!”

她没进宫前,那个太子叩菩萨拜仙女似的把她给求进了宫,现下东宫的脚步才刚站稳了点,他就急着纳新人进宫,还接连生了一箩筐的孩子,而最受太子宠爱的,就属那两个得来不易的皇孙。

纪非虽在外头的朝政上可替太子遮风档雨,但她好歹也还是明媒正娶的正宫太子妃,那个贪心又不肯善待她的家夥,究竟把她置于何地?

纪非耸耸肩,“皇上他们担心皇家血脉不能存续下去嘛,多子多孙总是福气,不然每隔个二十年就要闹一次异姓王觊觎皇帝大位,那我多累?你当我掉个王爷就像拔根萝卜一样容易?”

“那你怎么办?”怎么她一副局外人的模样?

她拍拍自个儿的胸口,“放心,我的心好好的搁在这儿,永远也不会被他所伤。”

“为什么?”

“只要不爱,就不会被伤。”就算是表兄妹,那也没多少情分,再说到夫妻,他们照样各过各的桥与路,她只是打手,太子爷则是聘她的东家。

那你又何必嫁他?皇甫迟生生地忍住这句到了嘴边的话。

“别气了。”纪非拉过他,拍着他的背后要他站直,“站好,我瞧瞧。”

“瞧什么?”

她看着他那张没有与岁月打过交道的俊容,“一点都没老嘛,该不会几千年就同样一张睑皮没变?”

&“嗯。&“他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就近在咫尺的她。

她捏着自个儿的脸颊,“我倒是老了。”

“你才二十。”皇甫迟拉开她的手,不忍看她弄疼自儿。

才二十吗?

怎么她却觉得,在与他分开这么久后,她就像已经过完了一辈子?

这三年来麻木的日子,让她都以为,这就是她的一生了……

偏偏他,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难道三年前的雪夜,他都忘了吗?

他怎么可以当作她没有失约丶没有嫁人,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般,一如以往的对待她?就算她曾救过他,他也老早就报完恩了,他可以再当回那个修啰,自由自在地在人间行走,东救救那边冒水灾的百姓,西挡挡山顶上崩下来的积雪,她都已经狠心丢下他两回了,他为什么还要走进她的生命里来?

她明明都已经下定决心,叫自个儿要死心了。

“纪非?”

她的目光有些恍惚,“你为何要来?”

“你要救这国家,我帮你;你要守着百姓,我帮你。”

“你这是何苦?”

“不苦。”他的眼底有着满足,“同样都是救苍生护天下,高调点与低调些,对我来说并无不同。”

看看她这副孤零零的模样,皇甫迟差点又把她教的那四个字给抛在脑后,想就这么拥她入怀,好让她不再那么孤单,可他也知道,这样只会为她带来麻烦,毕竟宫中的生活与民间不同,他可以不守人间的礼教,但她却得在这处金碧辉煌的宫檐下低头继续过日子。

他不在乎地位,也不在乎她是否已嫁人,只要能陪在她的身边就好,与其再也见不看她,他不如就融入这座人间,至少,他还能看见她。

所以他来了,他来陪伴她,过她过的日子,就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不要拒绝我。”皇甫迟的语气里带看讨好的意味。

“你容得凡人拒绝吗?”她马上拆穿他。

“不能。”本性如此。

“蠢鹰……”

“我知道你喜欢歪头鹰。”

纪非被他给逗乐了,忍不住低声轻笑。皇甫迟贪婪地看看她面上得来不易的珍贵笑靥,怎么也想不起,这三年来,他是怎么度过没有她的日子的。

“倘若这是你决意走的唯一一条路,那么,我陪你。”他轻轻拉住她的手,见她没有反对,这才将它握紧。

她摇摇头,“你知道这些年来我都做了什么吗?”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良善不伤害人的女孩了。

他不以为然,“知道,但那又如何?你以为你能让我怕些什么?”

“我……”

“我是修啰,不是人。”皇甫迟首次对她吐实,“修罗本就是六界中的杀神,从不论是非不谈道理,杀这一字,对修罗而言是本能也是天性,我手中的血腥,怕是你永远也无法想像。”

她眨看明亮的眼阵,“可你救了天下的百姓。”

“那不过是承诺,并非我所愿。”杀归杀,救归救,这对他来说从来就没有冲突。

她看看他们两人交握的双手,忍不住低声长叹。

“我说过,我不要你牵扯进来……”怎么愈是要推他离开这池污水远点,他偏贴得愈近?那以往她刻意做的一切,岂不白费了?

“可我已在这儿了。”

“你可以走。”

鬼使神差的,他忽然对她说了这一句。

“我喜欢你。”

纪非惊愕地楞住眼睛,然后看他又歪看头,继续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你说过的,你说那就是喜欢,我没记错。”既然他没法解释他这三年来反常的行为,和一离开她,他就心痛得要命的感觉,那他也只有全都推那两个字上头。

原来……只是喜欢啊?

“所以你就留在这陪我?”心被高高的提起却又再重重摔下,纪非的面上滑过一丝失落。

&“我也不明白我为何要来。&“他对她绽出练习了好久的笑容,&“我只知,你在这儿,我就哪都不能走。&“

望看他面上只为她一人而生的温暖笑容,纪非不知怎地,眼泪就掉了下来。

犯病的皇帝近来始终缠绵病榻,太医院的太医却怎么也查不出,素来龙体康泰且年方过五十的皇帝,究竟是因何而病。

此事太医院查不出个所以然,皇后便直接命太子妃去查,过了几日,纪非很痛快地给了皇后一个答案。

锐王潜伏在宫中的手下,早在十年前就对皇帝下了慢性毒,如今不过是到了大功告成结实收果的时候而已。

她之所以能查得那么快,一方面是她始终都在暗地里注意看锐王的动静,自沁王抄家后,三年来安安静静的锐王可不是有了什么兔死狐悲的感触,锐王之所以能这么安分待在府中韬光养晦,是因他早有毒杀皇帝的这一手计划,另一方面,他还有条新的后路。

母家远亲本就是西戒人的锐王,两年前便与西戒国搭上了勾,锐王眼看太子自娶妃后在朝中势力不可同日而语,加上又有太子妃全力为太子周旋,一再让他拖太子下马的计划搁浅,于是锐王便早早放弃了与太子争储位,改由另一方面下手。

处心积虑与西戒国攀上关系,并耗了大笔时间与金钱打通了管道,联系上西戒国的上位者,在终于有了西戒国的全力支持后,锐王再也不想当什么墨国的太子,他想当在西戒国羽翼下的墨国新君。

尤其是在这两年来,纪非在朝中不断铲除他的党羽并使计削他王权后,他更是不得不加快篡国的脚步。

当皇后与太子得知皇帝因何而病,大受打击的皇后,在皇帝的寝宫内昏了几回,太子更是一蹶不振,而忙看去收擡锐王,恨不能一人分成两人用的纪非,百忙之馀被他们两人召去未央宫,亲耳听皇后告诉她,希望她能去钟灵宫走上一遭,恳请国师看在她的情面上,出手救皇帝一命。

叫皇甫迟救他?

啧,那位国师大人,他可是巴不得墨氏一族最好全都死光好不再拖着她,指望他会有什么菩萨心肠?还要他去炼颗什么可以起死回生的仙丹给皇帝用?那还不如叫她去相信,皇甫迟他这辈子再也不会跑去欺负那些他老看不顺眼的龙类算了。

当纪非不抱期望地来到钟灵宫,转告皇后与太子的请求后,皇甫迟果然嘲弄地对她两手一摊,对她说:“是你不要我插手的,那个皇帝老头是生是死与我何关?”

她就知道……

因锐王所用之毒太过凶狠,再加上皇甫迟的刻意袖手旁观,皇帝没能熬过这年的春日。

当宫中的丧钟敲响了整座皇城时,锐王亦突破了纪非所派去的重兵重重包围,逃出皇城后,锐王随即与西戒国联系好的人马接头,一举逃出墨国。

等待时机己久的西戒国,早已积聚了粮草和大军,准备随时进发两国国境,当纪非收到抚远将军纪尚义的急报,西戒国已发兵来至日暮关外。

很好。

现下她不是要拔掉一个王爷,而是要拔掉一个觊觎她墨国已久的国家?这锐皇可还真是会给她找事做。

墨国新皇墨池登基当日,亦是西戒国宣战之日,墨国上下全无欢庆新皇登基的心情,全国处处一片愁云惨雾。

听到这消息,新任的太后在未央宫内又昏了好几回,纪非则与墨池连夜召来百官急商,泰半的官员在考量过两国悬殊的军力,主张议和,偏偏西戎国开给他们的议和条件是,新皇退位,墨国纳入西戎国版图,改国号为西戒,届时西戒会为他们另派新主协治。

另一半不主张议和的官员,虽主战,但他们也同时提出良谏,若是墨军真敌不过西戒袭来的大军,不妨就割让领土,以免墨国覆亡在战火之下。

吵嚷不休的承元殿上,皇后独排众议以战止战,且皇后愿披甲代夫亲征。

为此殿上一片震荡,百官虽知纪皇后是出了名的九命怪猫,但他们可不敢让长期就为皇帝掌舵朝政的皇后轻易远赴沙场冒险,就连新皇也不允许皇后离宫力挽狂澜。

可在这紧要关头,宰相纪尚恩与户部尚书纪尚德,纷纷上享支持皇后提议,朝中纪氏一党也紧接着人人跟进,转眼间,主导朝政多年的纪皇后,在皇帝不得不妥协的目光下,自皇帝手中接过了大军铜鱼。

“你疯了?”接获消息的皇甫迟,在她一回她的凤藻宫后,马上就隐身来到了她的寝宫里,并在外头布上了结界。

“我必须去,这是我身为皇后的责任。”她就知道他定会火冒三丈。

他讥嘲地问:“代皇帝去送死?”那个姓墨的怎么不自己去?

“是去保卫百姓。”纪非无奈地望进他的眼中,“我所作所为,一直以来,都是为了百姓。”

皇甫迟不禁气结,“你非去不可?”她怎么能去?在他为她夜观天象,又替她卜算过她的安危后,他说什么都不让她去那一片血光之中拿她的小命冒险。

“嗯。”

“那我陪你一道去。”深知她有多顽固,他也就不去想着他能说服她死了亲征的那条心。

纪非狐疑地扬高黛眉,“去做什么?”

“帮你。”在墨国中她都有危险了,更何况是去那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的地方,他不去看着她不行。

“不需要。”她泼了他一盆冷水,“没事的话就去救你的百姓。”若让他去了,他是想去吓死那些凡人,还是让她胜之不武?

“那些百姓现下是你的。”

“学会狡辩了?”她撇着嘴角,发现让他接触那些会教坏他的百官,或许是个不妙的主意。

他朗眉一挑,“近墨者黑。”

“总之这场战事不许你插手。”累了一整夜的纪非没精神与他闲唠咭,她瘫坐在大椅里,累得眼皮都快擡不起来。“为何?”

“我说过,我不要你掺和到我的事里来,我既下定了决心就不会更改。”她揉揉又开始犯疼的额头,“且一旦让敌军或百姓知道,我是靠你的术法才能拿下这场仗的话,今后皇家的威严该摆在哪儿?我军的血汗会不会遭人质疑是假?你要让人间的百姓日后全都只信神仙,而再不相信人心吗?”

哪来那么多麻烦……

皇甫迟烦闷地走至她的身旁坐下,与她摆了副一模一样的姿势。

“那我只是去陪你。”他不情愿地道。

“其他什么都不做?”她歪过脑袋怀疑地看向身旁的他。

“嗯。”

“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她喃喃抱怨。

“你少虚伪了。”他没跟她客气。

三日后,皇后颁布动兵铜鱼,亲率十万大军赶赴边境日暮关,国师皇甫迟以护法之名随行,皇帝与朝中文武百官一路送出京外三十里。

当大军开至开日暮关时,死守日暮关已久的抚远将军纪尚义没想到,来的竟会是纪非而不是皇帝,更让他意外的是,这名听说是神仙的国师也跟着一块来了。

原本在苦战下,军心涣散丶士气低迷的日暮关众兵员,在听到国师皇甫迟也跟看来到边关时,霎时一片沸腾,因仙人般的国师,这三年来救灾救民的印象太过深植人心,全日暮关的人们见了他就似见了阳光与希望,再听到一手扶持太子登基为帝的纪皇后不但也来了,甚至还欲亲上沙场,一时之间,日暮关一扫先前低迷之风,士气大振。

出征的那日清晨,已整装待发的纪非站在行辕内,对着被她留在日暮关的皇甫迟交代。

“咱们说好的,你不许插手。”或许皇甫迟只要扬扬衣袖就能解决眼前军容壮盛的敌军,但她这皇后可不能因他而胜得不明不白的,她得赢得货真价实才成。

“嗯。”他什么都不多做,他只护看她总成吧?她很不放心,“别告诉我修罗不讲信义。”

“本来就不讲。”他在嘴边嘀咕。

她危险地眯细了一双凤目,“皇甫……”他要敢玩阳奉阴讳那套,她绝对跟他没完。

皇甫迟没再惹她,“自个儿当心点。”

火红的凤旗在朝阳之下,一根根直指湛蓝的天际,城头下的战鼓已重重擂起,纪非身披一袭黑色战甲,与纪尚义双双领军出了日暮关,她回首看了高站在墙头上的皇甫迟一眼,而后她转过头,一手执缰绳,一手提看大刀策马冲向不远处的战场。

皇甫迟高站在城墙上,俯视看前头的战场。

可说是半个军人世家出身的纪非,执刀的姿势与纪尚义很是相似,她座下的马蹄扬起漫天烟尘,大刀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光,很快地,冲锋的前军与敌军的前军交会了,刀枪交击声刺耳地响起,同时战场上亦杀声震天,皇甫迟清楚地看见,纪非手持大刀,一刀将敌军的骑兵砍落马背,再将他斩于马下。

战场上的士兵们看着一马争先奋勇杀敌的皇后,个个不禁因此而热血沸腾更加勇往直前,他们深深相信,只要有皇后在,还有国师在此护法,他们墨国绝不会败。

开战后的次日,纪非所率领的中军将西戒军赶出日暮关外十里;五日后,赶出三十里,当绕道分头进击的纪尚义领着左右翼两军前来与她会合时,他们一举再将敌军赶出五十里外。

此时战前就已被纪非派出,负责绕至敌军腹背切断粮草供输的小队回报任务已成,纪非更是与纪尚义联手再次追击,一鼓作气将敌军赶出百里之外。

自开战以来一直显得很安分的皇甫迟,因不想惹毛纪非,所以他只能站在城墙上对远方的她动动手脚,在暗地里施法替她挡下无数刀箭,不敢明目张胆地追上去护着她。

可随着大军离日暮关愈来愈远,被困在关内的他也愈来愈不满。

被一堆官员与百姓围住多日后,他终于发现他上了当。

敢情她这是拿这些人来监视他?他分明都说他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了。

皇甫迟隐忍着心中日益壮盛的怒气,面上也不再是一派温和无害的国师大人,他成日端着张阴恻侧的睑,站在城墙上冷冷地盯看远方,令那些原本还想继续围绕在他身边拜神的人,纷纷在强大的寒意下退避三舍。

四个月后,皇甫迟接获前线派来的消息,皇后中箭受伤,正在返回日暮关的路途上。

他的两眼也才离开了她身上多久,怎么她就受了伤?

被纪尚义将军派人十万火急送回来的皇后,不顾伤况,一下了马车随即找来守城的众将领议事,全然不理会国师与众人的反对。

行辕大帐中,坐在里头议事的纪非,左肩还包裹看厚重的纱布。听人说,她在战场上中了埋伏左肩受了一支兵箭,她像不会疼似的,中箭后镇定自若地下令大军左右翼乘胜追击,不让敌军获得休整的机会,更不让他们有机会卷土重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纪非的面容也一点一点变得更加没有血色,早已压抑许久的皇甫迟再也忍不下去,干脆就施法让她昏倒在议桌桌案上,直接让她没法子再继续啰嗦下去。

接下来,皇甫迟施法做了个像她的式神代替她躺在她的帐内,他则搬走了因伤势而高烧不退的她回到了他的帐里。

莹莹烛光的照耀下,纪非的小睑苍白得像是褪了色的彩绸,服了他所炼的丹药,她曾张开眼看过他一眼,接着便昏睡了半日。皇甫迟坐在床边轻轻抚过她纠结的眉心,见她连在睡梦里也仍忍痛地蹙眉,阵阵痛楚,一下子袭上了他的心房。

他想搂她入怀,为她遮风避雨,他想将她藏起来,不让她在人前做别人仰望寄托还有依赖的对象。

他再也不想见她一身血湿,更不想见她没有生气地躺在那儿,她的肩膀就这么点大而已,她怎么能扛得住那么多的期待?她再能干再厉害,她也会垮的。

她应该像从前一样,笑着逗他丶拐他丶使唤他做些有的没的,和他一块儿坐下来吃饭,一块儿过年,一块儿读书,一块儿依偎……

他想像从前一样。

人间太大,岁月太漫长。

指不定你何时能认识什么人,何时又会与人相逢不相识地擦肩而过,这一个不捉紧,或许就会错过了。

因此他不想放开她。

垂泪一夜的蜡烛就将烧至尽头时,纪非缓缓转醒。体内的热意退了不少,身子四周还有种清凉的感觉,她想都不需想,张开眼,果然就看到了一直守在她身边的皇甫迟。

“纪非。”他从不唤她太子妃或是皇后娘娘,在他心底,她永远就只是纪非。

她困倦地睁开眼,“嗯?”

“你累吗?”皇甫迟小心地避过她的伤处,将她扶起揽进怀中,让她靠在他的胸前。

“累,很累……”她将睑颊贴至他的胸口,感觉到那熟悉的凉意时,她这才放松了始终都一直紧绷着的身子。

“你可以像这样一直依靠着我。”他顿了顿,仔细想想,“一辈子也可以。”

纪非一怔,好久好久,她才转身紧紧拥住他,没让他看见浮现在她眼底的泪光。

“傻鹰……”

墨国与西戒国交战一年半后,墨国皇后率大军一路打至西戒国大都,攻破大都城门当日,西戒皇帝派人出降,结束了两国间的这场漫长战役。

此战后,墨国非但没有如事前所料被西戒国倾灭,反倒是让来犯的西戒国付出了代价,割让了大半国土,日后还得年年岁贡。

当大军班师回朝,代夫亲征的皇后受到墨国全国百姓夹道热烈欢迎,人人称她为护国皇后,因这位姓纪的皇后,不但多年前在诸王之争中助太子守主了东宫之位,更在新皇登基后击退虎视耽耽已久的邻国,助新皇平定边关并扩大墨国版图。

这令太后很不满。

尤其是皇后返朝后,声势直盖过一直无所作为的皇帝。

不过纪非也没那闲工夫去理会太后又是如何对她不满,因去向太后请完安后,她就倒在凤藻宫了。

据太医所言,这一年半来,皇后太过劳累,劳心劳力又劳神,既要在外头打仗又要留心国内政局,身上所受的箭伤因前半年没好好治疗,也为她留下了病根,因此当她一返国,长期以来的疲累就一下子压垮了她。

对于自个儿来得突然的病,纪非没什么意外,宫中人人都为此悬着一张忧心的面孔时,她却反倒乐得关上凤藻宫的大门,以养伤养病为由,不去接见那些素来就只会在事后锦上添花的官员。

可自那时起,京中就时常出现奇怪之事。

一开始是听说有妖怪吃人,过了阵子,京中多户人家家中的家禽家畜大量暴毙,皇城内外许多人患了病,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文武百官日日都来到钟灵宫,恳求国师大人出手降妖伏魔,皇帝也亲临钟灵宫数回,但皇甫迟吭都不吭个一声,就是一副懒得搭理你。

直到气色仍不是很好的皇后亲自前来钟灵宫,国师大人这才不情不愿地为民挺身而出。

此事说来也挺简单的,之所以会有妖魔乱世,原因就是出在他这个国师身上。

前几年他为了能进钟灵宫,出手救了人间数回,且一救就是成百上千人,扰乱了天地间原有的秩序不说,也害得一直与人间巧妙共存的各界变得不平衡。

比如鬼界,这些年下来该收的魂魄起码少了近万人,鬼后为此派出了不少鬼差前往人间,一探这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国师究竟是何方神圣。

可他们什么也探不出来。

不知来历丶不知根底,更不知这冒失鬼有什么能耐,他居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么霸占在人间的地盘上,大刺刺地干扰各界众生的好事。

鬼界之后,妖魔两界也前后派了几回的探子,得到的答案亦与鬼界相同,于是积怨许久的三界就索性联手,企图把这一心只护看人间百姓,却罔顾也界利益的碍事者给赶出人间。

站在皇城前远望看那群由三界众生所组成,浩浩荡荡前来找他碴的众生联军,皇甫迟在想,他究竟有多久没大开杀戒了?

身为修啰,他的确是不该忘本。

因太多年没有释放过戾气,所以皇甫迟一动起手来,很快就失了分寸。

或许是近来宫中的氛围让他很不快,也可能是因纪非始终都不能放下身份,像以往一样日日都陪在他的身边,又或许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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