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他走时府走得很熟。

熟到仅次于从家去大理寺的路……或者比从家到大理寺的路还要熟。

每次他带着那些气死人的花瓣,闯进时府,闯到那灯火阑珊的院子里,就能在树上找到时鹤春。

他费尽心力查的那些案子,盘根错节、千丝万缕,却桩桩件件都被时鹤春了若指掌。

因为时鹤春自己就站在这洗不干净的朝堂里。

他要焦头烂额查上半个月的一条暗线,时鹤春只要把礼单拿出来翻一翻,就知道了:“你怎么会觉得吏部验封清吏司和户部河南清吏司是一伙的?八竿子打不着……你上来,我给你讲。”

他站在树下,看着这个对月自斟的奸佞,实在生不起爬树的兴致。

时鹤春都给他准备好了答案,写满了三大张宣纸,见他不动,低头问:“你怎么了?”

“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秦照尘问,“毁了这个朝堂为止?”

时鹤春怔了怔,把宣纸塞回怀里,仍捏着那个银质的精致酒壶。

“你又发什么脾气,我祸害百姓了?”时鹤春坐起来,揉了揉醉昏沉的额头,“没有啊,上次江南水患,我还开了五百多个粥铺哄你……”

秦照尘控制不住,沉声打断他:“什么叫哄我?”

时鹤春不跟他争这个,抱着小酒壶:“你就说江南吃没吃饱,有没有人食人吧。”wutu.org 螃蟹小说网

这榆木脑袋不就是在乎这个?时鹤春又没搜刮过民脂民膏,这些钱都是从朝中薅的,不给他也要给别人。

就因为被大理寺卿念叨的头疼,每次有灾情,时鹤春赈灾赈得比他还积极,下面有什么苦难,时府的人打着灯笼赶过去平。

因为这些,时鹤春这个大奸佞在民间的名声,甚至还相当好……那一条靠着他养的工坊街,全都希望时大人再捞点钱。

江南灾情的确平复得迅速,秦照尘一时被他噎住,竟没能说得上来话。

“你又遇着了什么烦心事。”时鹤春低头问,“兵部退下来的残疾老兵不知道怎么安置了?”

时鹤春想了一圈,也只想出最近这一件事,能叫心忧天下的大理寺卿心烦:“我早就替你接走了,就安置在工坊,让他们打打铁、做做东西,我管吃管住……”

“够了!”秦照尘心中烦乱不堪,开口时声音竟厉,“什么叫替我——若我有日死了呢,你就不做了?!”

时鹤春的声音停顿,坐在树上,一动不动看着他。

秦照尘其实不想同他发脾气,他知道时鹤春怕这个,不经头脑地吼出来,心中已经开始后悔。

时鹤春的母亲在年轻时受过刺激,发病时就会这样大声喝骂不停,亲自下手折磨时鹤春。

时鹤春的母亲……也在前些年过世了,时府只剩下他一个。

“不会。”树上的人先回神,又恢复那种漫不经心的懒洋洋神态,“先生算过,叫这名字的长命百岁。”

时鹤春很有把握:“我肯定比你死得早。”

秦照尘根本不是要和他说这个,被他气得脑仁生疼,压了压火气,才沉声说:“时鹤春,我是查案的官员。”

“倘若……有一天,案子查到你身上。”秦照尘盯着他,“我不会留手,该怎么判怎么判——你明白吗?”

时鹤春可能是听明白了,也可能没听明白,这人醉得身上发软,趴在花枝间低着头看他,看得秦照尘心惊。

他怕时鹤春就这么一不小心掉下来。

时鹤春这样挥霍,这样逍遥度日,依然消瘦苍白得厉害,仿佛也成了暮春的花,一阵风就能拂落。

“你到底为什么和我生气……”时鹤春趴在树枝上,低声说,“朝堂乌烟瘴气,不是我弄的。”

朝堂本来就乌烟瘴气,他只不过是搅进去,把本来就乱的局面弄得更乱些而已。

就算没有他,该有私心的人还是有有私心,该钻营的人还是钻营,会有的阴谋一件都不会少。

“你为什么要卷进去?”秦照尘压着怒意,他不想吓着这时候的时鹤春,“朝堂昏聩,你可以不卷进去——为什么非要涉这一趟浑水?”

时鹤春看了他一会儿,又往嘴里灌了口冷酒:“榆木脑袋。”

他要不把这局面搅得更乱,连秦照尘这大理寺卿都坐不稳当,迟早要叫人扳倒……到时候丢乌纱帽事小。

被扳倒的人,是要掉脑袋的。

要在闹市砍头,血流在青石板上,三天三夜的雨也洗不净。

秦照尘耳力很好,听见他骂自己,蹙紧眉:“你说什么?”

“我说我高兴。”时鹤春说,“照尘,我的日子过得很不高兴,我想惹些事,这能让我高兴。”

他叫“照尘”的语气,又像是回了他们少年时,时鹤春给刚剃度受戒的小和尚抹香油、抹止疼的药膏。

时鹤春扶着他的肩膀,踮起脚,给照尘小师父锃亮的脑瓜门轻轻吹气。

这一刻,秦照尘其实就已经开始后悔——在那座寺庙里,他只熟悉时鹤春,在离开寺庙后其实也一样,他和秦王府的人并不熟。

他父母早亡,府中为了一个世子之位争得头破血流,死了不止一个孩子,所以他才会被送去寺庙“避祸”。

那段暗无天日的时间里,他只认识时鹤春。

后来回了秦王府,同样是时鹤春暗中跑来找他玩,拉他出去听戏、出去跑马看景,收拾敢欺负他的世家子弟。

除了时鹤春,他的人生里似乎只有读书、袭爵、入朝做事,他日复一日做着这些,习惯这些,以至于这么多年来……他竟然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从不了解时鹤春。

时鹤春为什么不高兴,他不清楚,为什么这么执着要捞钱,他也不知道。

时鹤春低着头,醉后的眼睛仍黑白分明,很清凌,像有江南的烟波水色。

明明他们谁也没去过江南。

“我让你为难了?”时鹤春问,“你要选了,保朝堂还是除掉我?”

秦照尘攥得青白的手僵了下。

他这会儿甚至有些想纠正时鹤春……这两件事不是用来选的,“保朝堂还是保我”才是。

但终归没这个心情,秦照尘看他手里拎的酒壶,看着滴进尘土的些许冷酒,说不出话。

朝堂不能一直这样乱下去,长久乱象还是要祸及民生,就像痈早晚要发出来,症结早晚要拔……不是为了朝堂,是为了百姓。

时鹤春知道他会怎么选,所以早就替他选好了。

“我家门你又不是不认识,为难什么。”时鹤春说,“一剑捅死我就行了……我就一件事求你。”

这个“求”字烙得大理寺卿脊背一颤,沉默良久,才哑声说:“什么?”

“你自己来捅死我,我送你这个手刃奸佞的万世清名。”时鹤春说,“别让别人来……也别把我下狱。”

“别把我下狱,我害怕那个,我其实还怕疼。”时鹤春说到这,又看了看手里的酒,“也别让人给我灌毒酒,那个更疼。”

他慢慢走过去,把时鹤春从那棵树上抱下来。

单薄的佞臣很好抱、很听话,拎着那个小酒壶,垂着手乖乖任他摆弄。

时鹤春就这一件事求他,靠在他肩上:“你让我穿件好衣服,抱着银子,美滋滋地死。”

他说不出话,看着怀里的佞臣,这人大概是醉昏了,呼吸间都是冰冷酒气,身上也是冰冷的。

他摸了摸时鹤春的额头,摸到一手漉湿冷汗。

这个“为了哄他”,从没祸过国、没殃过民,只折腾本就乌烟瘴气的朝堂专心捞钱的奸佞……怀里只有给他抄的官员名录,还有一个用来装冷酒的小酒壶。

小酒壶已经倒不出酒,壶嘴上染了些暗色,不知是怎么弄的,他用力擦拭几次,都没能擦干净。

“这么死,我就死而无憾,不用你烧纸了……寒衣节都不回来折腾你,一劳永逸。”

时鹤春扯着他的袖子,仰着头兴致勃勃,同他商量:“多划算,行不行?”

第38章

那一纸寒衣很快就烧尽了。

秦照尘又折了一件, 在火盆中引燃,他将那个精致的小酒壶也从怀里拿出来,放在一旁。

酒壶一直藏在怀里, 是温的, 大理寺卿特地去打的新酒, 叫店家热过。

不是冷酒。

佛塔内其实不应当饮酒, 但时鹤春也不应当死。

所以秦照尘不想再守规矩。

……可他也完全无法去回想, 时鹤春为什么会死。

就算要写传记,他暂时也还不能写这部分。硬要去想,肝胆俱裂, 这份传记就写不完。

他只是忍不住回忆,时鹤春给他出的那个主意, 的确很划算。

时鹤春说的是实话,要是能穿着好看的新衣服、抱着一大堆银子死,时大奸佞一定死而无憾。

倘若这么做, 时鹤春死的时候, 他就能抱着时鹤春。

时鹤春就能死在暖和的、舒服的地方。

他一直在后悔自己没这么做, 或许那晚他就该动手,他真该在那个晚上就动手。

时鹤春是想让他动手的。醉昏沉了的奸佞身上很冷, 冷得仿佛怎么都染不上温度,那只没有温度的、苍白瘦削的手攥着他的手腕……手指在发抖。

不是因为怕死发抖。

时鹤春的手, 只要稍用力就会这样, 两只手都是, 双腿也无法久立远走。

是疼得, 从未消散的彻骨之痛, 日夜折磨着这个手眼通天的奸佞,秦照尘问不出缘由。

只能这么痛着, 无药可医。

秦照尘去问过医师,宫中最好的御医也这么说。

“殿下就别问了。”老御医谨慎了一辈子,不敢涉这趟浑水,“受这种伤的人就是会疼的……不论殿下在哪见了这个人,就当积德,假装没见过吧。”

断过手筋、脚筋,经脉丹田俱废的人,伤处就是会一直疼的。疼已经算是小事,心肺损毁,到气血大衰时,殒命只在顷刻。

这是本朝不可轻言的秘辛,世子殿下不知道比知道好,大理寺卿就最好更不要追问、不要细究、不要知道。

大理寺是查案的地方,大理寺卿是刚正不阿的官员……有些事知道了,就不得不去查、不得不揭开旧疮。

先帝赦了鹤家子活命,是叫这孩子一生隐在深山,青灯木鱼,陪伴公主的。密诏留给吃斋念佛的寺庙住持,公主一殁,就要斩草除根。

鹤家子机灵,不等住持奉诏动手,就放了一把火,带着公主脱身,匿于人海。加上先帝早逝,后来皇权交替混乱,这一笔糊涂烂账,也只得就这么搁置。

……若非得追问,引人注意不得不查,真查出来了,到时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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