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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那枚平安玉扣送给裴瑕后,沈玉娇满腔柔情直到回了停云阁,才稍稍平息。

对于长在锦绣膏粱之家的裴瑕来说,那块玉或许算不上多稀罕之物,但对沈玉娇而言,意义非凡。

那是她降世时,祖父沈丞相送她的满月礼。

随着那枚玉璧一起送给她的,还有祖父赐予的名,玉娇。

既是取“恰是可怜时候,玉娇今夜初圆。”中明月皎洁之意,又寓意美玉般高贵,春花般娇美,更是沈氏一门最受娇宠的小娘子。[1]

长辈将最好的期望寄托在名中,又将那枚平安玉扣赠她,望她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现如今,她将那枚玉转赠裴瑕,盼他在外征战,也能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在院中稍作梳妆,沈玉娇便前往闻德院给王氏请安。

到达院门,却被王氏身侧的嬷嬷告知:“为着郎君远行之事,夫人连日都没睡好,现下正在寝屋休息,今日不见任何人。”

沈玉娇也知裴瑕是王氏的心中宝。

裴瑕五岁丧父,那时王氏尚且年轻,琅琊王氏来人,劝她回去再嫁,毕竟王氏嫡女的身份摆在那,不怕寻不到一门好亲事。

但王氏拒了娘家好意,毅然留在闻喜县,独自抚养儿子,撑起整个裴家的门庭。

裴瑕也争气,八岁作《春和》一诗,名扬京洛。十三岁于长安琼林宴作下《秦宫赋》,连那年的新科状元都为之折服,直言以裴瑕之才华,若是应试本届科考,这状元之位或要易主。

然而等裴瑕十六岁拿下会试魁首,却并未进京参加殿试。众人皆震惊不解,毕竟以他的才华,若去应试,极有可能成为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裴瑕却只称身体抱恙,偏安河东,过着一半世俗一半闲云野鹤的日子。

王氏大抵也了解自家儿子心中抱负,并未催他入仕,甚至在这之前,也不曾催过他娶妻——

哪怕裴沈两家婚约,裴公活着时就已定下,王氏却并不满意,常期盼着婚事出什么变故,黄掉最好。

得知沈氏落难时,她心头其实是窃喜的。只是没想到自家儿子那般轴,竟一意孤行将沈氏女接了回来。

每每想起此事,王氏心口就闷得慌。

现下听到屏风外嬷嬷禀报沈氏离开,王氏隔着秋香色云鹤纹床帘,怏声问:“她可说了些什么?”

嬷嬷道:“少夫人托奴婢向您问安,又说明早再来给您请安,若您需要侍疾,尽管吩咐她,她定摩顶放踵,不辞辛劳。”

“她嘴上一向说得好听。”

王氏哂笑一声,身子往高枕倒去,单手支着额头:“也不知守真看上她什么了?今早与我辞行,十句话里三句交代族中事务,三句交代我注意身体,余下四句竟全是为这沈氏打算。说什么去妙安堂为他祈福,呵,还不是怕我苛待了他的心肝肉儿?”

自打沈氏进门,这样的牢骚,嬷嬷也不知听了多少,只得低低劝道:“夫人犯不着为她动肝火,她搬去妙安堂,您也可落个清静不是?”

想到这点,王氏心气儿才顺了些,但还是忍不住叹道:“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此言非虚啊。”

嬷嬷垂头不语,心道这位少夫人其实品貌皆出挑,可惜遇到个事事都要拔尖的婆母,背后又没娘家撑腰,可不就只能夹着尾巴忍气吞声。

不过十家婆媳有九家不对付,给人做儿媳妇的,哪个不是掐着日子熬,何时把婆母熬走,那就算是熬出头啰。

翌日一早,沈玉娇梳妆齐整,再次来闻德院请安。

王氏依旧闭门不见。

直到裴瑕走后的第三日,她才从离别怅然中振作,愿意开院门见人。

沈玉娇得知消息,半刻不敢耽误,换了身端庄素雅的衣裙,直奔闻德院。

哪知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到达闻德院时,裴家二房的婶娘崔氏和三娘子裴彤,已经在侧间和王氏聊上了。

“……可不是嘛,彤儿的婚事还是托了嫂子你的福,待她出阁那日,一定给你敬第一杯茶。”

“你这话说的,女子出阁第一杯茶都是敬生父母的,哪有敬伯母的。”

“女子婚嫁便是第二回投胎,你给她寻了门那样好的亲事,可不就是她的再生父母,这杯茶你当得!彤儿,你说是不是?”

“是呀,伯母,彤儿心里可将您视作母亲一般呢。”

“就属你嘴儿甜。”

屋内飘来欢声笑语,沈玉娇在门前踌躇片刻,才跨进门槛。

两侧婢子瞧见她来,纷纷屈膝:“娘子万安。”

这请安声响一起,屋内那阵笑语戛然而止。

沈玉娇早已习惯,面不改色地入内。

只见富丽又不失典雅的侧间,王氏和崔氏一左一右坐在长榻上,三娘子裴彤搬了张月牙凳,亭亭坐在崔氏身侧。

三人见到沈玉娇,脸上笑意一点点敛起。

沈玉娇只当没瞧见,朝着榻上两位贵妇人,莞尔请安:“儿请母亲晨安,请二婶娘安。”

“来了啊。”王氏神色恹恹,朝一侧婢子抬了抬手指:“再搬张凳来。”

婢子应诺退下,一侧的裴彤虽是不情愿,但碍于礼数,也得起身朝沈玉娇行礼:“阿嫂晨安。”

沈玉娇回以微笑:“三妹妹安。”

待婢子搬来张月牙凳,沈玉娇端庄入座,看向王氏:“连日未见到母亲,儿心中忧虑,不知母亲身子可好些?”

王氏睇着下首那张透着关切的皙白脸庞,语气淡淡:“难为你惦记,好些了。”

沈玉娇道:“那儿就放心了。”

“阿嫂,听说六兄离府时,你特地跑前门送他了?”对座的裴彤故作好奇地问。

沈玉娇眸光轻动,余光往王氏那瞥了眼,见王氏并不言语,才放缓嗓音:“郎君落了一物在我房里,我着急给他送去,一时没顾上竟出了二门。”

世家女子,养在深闺,除非有家中长辈领着,讲究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那日急着送玉,一直追到了正门,事后想想,沈玉娇也觉得失礼,只是没想到裴彤会提起。

且说这裴府之内,共有三房。

裴瑕为长房唯一嫡子,身份最为尊贵。另两房虽是庶出,但二老爷和三老爷膝下子女环绕,在长房的荫庇下,倒也活得富贵自在。

裴彤是二房幼女,去岁刚及笄,便在王氏的牵线下,和长安一位王氏子弟定了婚约,再过两月就要出门,嫁去长安当正头娘子。

一个庶房女儿,能攀上那样一门好亲,且男方仪表卓然,斯文有礼。崔氏和裴彤自是一万个满意,恨不得将王氏当菩萨供起来。

“阿嫂作为宗妇,一言一行皆代表裴氏女子的体面。那日虽是给六兄送东西,但打发个婢子不就行了,何必自己亲自跑去?”裴彤拿起帕子掖了掖鼻尖,一双杏眸睇着对座的沈玉娇:“六兄不在家这些日子,阿嫂更该谨言慎行才是。”

沈玉娇嘴角仍维持着一贯的弧度,应了声“多谢三妹妹提醒”,又转脸看向王氏:“方才还没进院子,就听屋内一阵笑语。不知母亲和婶娘在聊什么,这般开怀?”

王氏道:“还能说什么?不就三丫头的婚事。”

“难怪。”沈玉娇恍然,又含笑看向崔氏:“婚期将至,婶娘有的忙了。”

崔氏虽然也不待见这个侄媳,但提到自家女儿的婚事,脸上也重绽笑容:“从去岁就开始张罗着,如今也筹备得差不多了。待这个月底,锦绣坊将婚服送来,便也齐全了……”

话茬很快被引到裴彤的婚事上,沈玉娇坐在一旁静静喝茶,只当自己是个透明人儿。

不紧不慢吃过半盏茶,窗外忽又响起淅淅沥沥雨声。

王氏往窗棂投去一眼,皱了皱眉。

沈玉娇见状,知道也是时候告退,于是搁下杯盏,提起搬去妙安堂小住的事:“五月十三是伽蓝菩萨圣诞,儿打算后日离府,正好赶上庵堂法事,替母亲和郎君好生祝祷一番。”

王氏听罢,不冷不淡乜她一眼:“守真与我提过了。既是替他祈福,那便去吧。”

见她并未为难,沈玉娇心头松口气,温驯垂首:“婆母放心,儿定会诚心为郎君祈福,为裴氏祈福。”

王氏嗯了声,抬手揉揉眉心:“没其他事,就先退下吧。”

“是,儿先告退。”沈玉娇朝王氏行了个礼,又朝崔氏屈膝:“婶娘,侄媳告退。”

裴彤不情不愿起身:“雨天路滑,阿嫂慢走。”

沈玉娇颔首:“谢三妹妹。”

满屋女眷面上客客气气,可等沈玉娇一离开,崔氏就忍不住看向王氏:“嫂子,你竟允她搬去外头住?”

王氏道:“守真护着她,将他亲娘视作虎狼,生怕我磋磨他的娇娇儿,我有什么法子。”

“这个六郎,哪哪都好,就是太过耿直,不知变通。”崔氏对插着袖子,啧声道:“依着他的才华本事,哪样的贵女娶不到?要我说,便是尚郡主尚公主都使得,他倒好……为了什么君子守信,娶了个这样的妇人。”

崔氏跟在王氏身边多年,对自家嫂子那比天高的心气儿深有了解,知道什么话王氏爱听,什么话王氏不爱听。

就如现下,听完她的话,王氏眉眼间也露出郁色,耷着嘴角道:“人都进门了,还提这些作甚?”

崔氏便立刻解语花般,宽慰道:“嫂子也莫丧气,左右这沈氏有自知之明,也好拿捏。等守真打了胜战回来,圣上必有嘉赏,届时你替他物色几位可心的侧室,替你多生几个大胖孙子,岂不舒心?”

子嗣的确是王氏一块心病,毕竟裴瑕乃嫡脉单传,若能尽快诞下孙辈,她也算与裴氏祖宗有个交代。

“那些事,等守真回来再说吧。”王氏看了眼院外越下越大的雨,也不再留客:“你们也回吧,免得雨水落大,湿了鞋袜。”

崔氏和裴彤闻言,起身与王氏告辞。

出了门外,果见天色阴沉,雨水不断,心里也有些发闷。

这场雨断断续续地落,一直落到初十日,沈玉娇离府,依旧没个要停的样子。

沈玉娇冒着雨,去闻德院和王氏辞行,说来也巧,崔氏和裴彤又在——

这母女俩的殷勤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才是长房的人。

沈玉娇因着即将要离府,心情放松,对着那些冷淡面孔,也比平日更为豁达。

和王氏说了番离别之语,沈玉娇望着屋内因阴雨天而显得昏朦的光线,忍不住提醒:“才至初夏,就连日阴雨。儿瞧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难停,西边虽有几重堤坝,但闻喜处于低洼,积水易,疏通难。母亲近日若得空,可吩咐府上和庄子上多屯些粮食、沙包、舟船、羊皮筏子……那些贵重易腐烂之物,最好也提前收拾……”

话未说完,一旁的裴彤拧眉打断:“阿嫂是觉得下了这几日雨,闻喜就要发涝灾了?”

沈玉娇望向她:“我只是想着,有备无患。毕竟自立夏伊始,就大大小小落了快半月的雨……”

“夏日本就多雨水,我记得前几年下了快一月的雨呢,不也太平安稳地过来了?”

裴彤撇了撇嘴,又斜她一眼:“而且你都说了,西边有好几重堤坝,那可是朝廷前年新修的。难道那耗资不菲的堤坝,也如你父亲督建的那座圣华塔一般,下两场大雨就倒了?”

听到她提起圣华塔,沈玉娇脸色一白,袖中指尖也不禁掐紧。

王氏将她这般模样尽入眼底,皱了皱眉。

沈氏到底是自家姻亲,提起那些事,她面上也没什么光彩,于是瞥了裴彤一眼,肃声道:“行了,好端端提那些作甚?”

裴彤悻悻闭了嘴。

王氏又看向沈玉娇:“黄河据闻喜十几个县呢,就算真有洪涝,也淹不到我们这。你不必杞人忧天,安心去山上给守真祈福便是。”

淡嫣色唇瓣翕动两下,沈玉娇迎上王氏肃穆威严的目光,也不再多说,低低应了声是。

等她告退,才绕过槅扇,就听里头传来裴彤忿忿的嗓音:“她可真是不讨喜,人都要走了,还说这些晦气话……”

而后是崔氏安慰:“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好气的。”

沈玉娇眼睫微动,一旁的婢子白蘋撑着伞,迎过来:“娘子,车马已在外候着了。”

“嗯。”

沈玉娇提步,走进伞下。

白蘋扶着她,见她神情沉郁,只当她还在为裴彤那句牢骚而不虞,低声劝道:“娘子莫要和三娘子一般计较。您才进门,有所不知,三娘子她胎中不足,幼时几乎病死,后来是二老爷寻来个老道士,说她五行失调,命中缺火,才致多病。这不二老爷将她的名儿改成彤,屋里一应摆件和她的穿戴首饰也都换成红色……自古水火相克,她又即将出阁,您在她面前提起涝灾,可不就犯了她的忌讳?”

沈玉娇黛眉拧了拧:“竟还有这事?”

她原以为,裴彤就是单纯挑事。

“是呢。”白蘋应道:“所以您别往心里去。您是裴氏宗妇,她不过是个即将外嫁的小娘子,与她计较什么。”

沈玉娇本想说她并未往心里去,但见白蘋这般认真安慰,还是扯出一抹释怀浅笑:“嗯,我知道了。”

主仆俩撑着伞,跨过二门,又至正门。

昏朦天地间,随行的婢子和行李箱笼等,一共载了三辆马车,又有数十名带刀侍卫随行。

待一干人上车坐定,马车很快朝前驶去。

沈玉娇侧坐窗边,纤指推开木窗,隔着一条细缝,望向细雨笼罩下的车队和湿漉漉的街景,两道柳眉不觉蹙起。

白蘋递上茶点:“娘子仔细雨水打进来,沾湿衣衫。”

“或许真是我杞人忧天了。”

沈玉娇又往窗外看了眼,才合上那条缝隙,坐正身子。

转眼瞧见白蘋递上的糕点,其中一样七白糕,正是裴瑕爱吃的,思绪又不禁飘到远方。

他应当早已出了长安地界。

也不知道外头是否也在下雨,那绵绵无边丝雨,又是否沾湿了裴郎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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