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板四十多岁,是个憨厚的农民,矮矮墩墩。他为两位乡长泡茶、递烟,边听张副乡长介绍李乡长母亲的病情,一脸同情地看着满脸凄惨的李乡长。张副乡长声情并茂地说:“都是一个乡的人,论年龄和辈分我要叫你叔叔,叔叔,你得帮我们李乡长排忧解难啊。”
张老板不多解释,起身,领着两位乡长上二楼,进了他的卧室。卧室里有只保险柜,保险柜就立在一角,绿油油的。张老板蹲下身拨弄密码时,李乡长感激地看了张副乡长一眼,想天下总算还有愿意帮忙的好人,就对张副乡长说:“谢谢你。”
张副乡长忙答:“应该的,有困难,大家帮。”
张老板把系在皮带上的保险柜钥匙****锁孔,一拧,保险柜门开了。柜里有一叠用纸条扎着的百元大钞,一万元;另外还有一两千元散放在柜里。再就是与农村合作信用社签的合同书啊、借条啊、欠条啊等等。张老板把那一万元塞到李乡长手上,“这是我备在家里应急用的钱,你拿去应急用。”
李乡长既失望又感动,“那怎么好意思张老板?”
张老板憨厚的模样说:“还过半个月到二十天,我会拖一车猪送到广州去,那会有几万块钱款子回来,把员工的工资开了,放他们回家过年,也还会余下两万块钱,到时候你需要的话,我还可以借你两万。”
段老板和土建老板说的话李乡长不信,张老板这么说,又打开保险柜让他参观,他相信张老板说的是真的。他写了借条,张老板当着两位乡长的面把李乡长的借条放进保险柜,关了柜门。张老板领着他们下楼说:“李乡长,你妈病了,我就不留你,你去忙吧。”
李乡长再次握了下张老板的手,“谢谢你。”
李乡长走出张老板的饲养场后,就再没有地方可借钱了。他原以为以他乡长的身份,找这几位七马乡的知名老板借个二十万不会有问题,现在看来,他高估自己了。平时他们见到他一口一个乡长,满脸的客气,轮到他开口找他们借钱时,乡长不乡长在他们眼里就不存在了。李乡长感到,还只有这个张老板为人忠厚。下午,李乡长一筹莫展地回到医院,老婆坐在躺椅上昏昏欲睡,李乡长拍了拍老婆的肩,老婆醒了,问他:“钱借到没有小斌?”
李乡长做了个“十”和“八”的手势,老婆理解道:“十八万?”
“一万八千,”李乡长小声说。
老婆一听“一万八千”,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仿佛都瘪了,脸色就变得很迷茫。李乡长安慰老婆说:“不要泄气,明天我再想办法借。”
李乡长其实已没办法可想了。他的能耐就这么大,他的好朋友和好同事都是穷人。他的初、高中同学大多在家当农民,生活还不如他李乡长。他想到了大学同学。第二天上午,他到了办公室,从抽屉里找出与大学同学的联系电话簿,抱着有病乱投医的幻想,接连打了七八个电话,回答他的话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全是对他母亲的重病深表同情及实在爱莫能助一类的语言。李乡长趴在桌上哭了,哭他敬爱的母亲,哭自己太无能了。
钟铁龙等了一个多星期,等李乡长的电话,等不到李乡长的电话,他便带着刘进来了芙蓉度假村。在进入芙蓉水库的这段路上,山山水水的,真是漂亮。一万五一亩,我也要了,他坚决地想。他来度假村的目的是想从李总的嘴里搜索一点信息。他在芙蓉度假村的大厅里碰见了李总。芙蓉度假村的生意很一般,李总想了很多办法,又是打广告,又是出钱请人写文章,仍没什么人来住和吃,这让李总很失望。现在银行催贷,李总都不知道上哪里去弄这笔钱还贷。李总看见钟铁龙,忙将脸上的苦恼抹掉,“哎呀,好久没看见你钟总了。”
钟铁龙扫一眼餐厅,餐厅里没几个人,“生意怎么样?”
“不好,”李总说,“你不来,我的生意怎么能好?”
钟铁龙看着李总,觉得李总与李乡长到底是堂兄弟,脸型有点像,尤其是下巴一带,像一个模型里倒出来的。他看着李总说:“你打电话把李乡长叫来一起吃顿饭怎么样?”
“你别叫他了,”李总摆下手,“他此刻肯定在医院。”
钟铁龙以为李乡长病了,“他病了?”
李总摇头,“他身体好得同牛一样,他母亲病得快死了。”李总望一眼钟铁龙,“前几天,李乡长还跑来找我借钱,要借十万块钱。”
“借十万块钱?”钟铁龙觉得奇怪,“要借那么多钱?”
“他妈要换肾,不然就会死。”
“你借他没有?”
李总苦笑了下,“我哪里来的十万块钱?”他接过钟铁龙递给他的软中华烟,又道:“就算我筹十万块钱借给他,他一个拿国家工资的,一个月就那么点工资,拿什么还我?再说,又不是十万块钱能解决的,李乡长那天说,医生说要二十万才能动手术。而且还有可能李乡长自己要献出一个肾。李乡长三十二岁,把肾捐了,他老婆会怎么想?”
钟铁龙觉得买地的事有希望了,问李总:“李乡长的母亲住在哪家医院?”
“长益市一医院。”李总说,摇头,“我这个堂弟一心想当一个正直的好官。乡政府搞基础建设,修公路、扩建学校,翻新政府办公楼、建养猪场等等,村里那些接了工程的包工头送钱和烟给他,他都退了。”李总说到这里噗哧一笑,“不怕你笑话,他连我这个堂哥的钱都不敢要,说他收了我的钱会睡觉不着。这就是我堂弟。现在他焦头烂额的,到处筹钱给他母亲治病。他又不是借一点点钱,一借就是狮子开大口,不把别人吓住了?”
钟铁龙听李总这么说后,觉得自己在李乡长这样的好官面前真不是个东西,觉得上天对李乡长这样的好人不太公平,心里便尊敬起李乡长来。吃过晚饭,他让刘进先进房休息,自己开着奔驰向市立一医院飙来了。这是一间睡四个病人的病房,病房里比较热闹,李乡长坐在一隅,明显比早几天瘦了圈,脸黑黑的,——那是疲劳、焦虑和惆怅所致。钟铁龙认识这种表情,他一个人时,在镜子里就看见自己脸上也有这种表情。李乡长的母亲躺在病床上,又是输液又是输痒,已进入了半昏迷状态。李乡长看见钟铁龙走来,没起身,只是冲钟铁龙淡淡地点了下头。钟铁龙说:“我刚听你堂兄说你母亲病了。”
李乡长根本就没想起过钟铁龙,在他眼里钟钟龙只是个跟他谈生意的有点固执和狡猾的商人,他根本就没把钟铁龙列入可以帮他的朋友范畴。这几天,他忙着筹钱,几乎把钟铁龙忘记了。他对钟铁龙的到来颇有点意外,咧嘴说:“谢谢你关心。”
钟铁龙瞟一眼李乡长,李乡长瘦得颧骨都突出来了,脸上一片凄苦,仿佛地上遍地垃圾似的。钟铁龙理解道:“我听李总说你妈需要换肾?钱筹到没有?”
“要换肾,”李乡长伤心道,“只筹了三万三千块钱,还差十六万七千元。”
钟铁龙同情地握住李乡长的手,发现李乡长的手冰凉冰凉的。这个房间没有空调,就有些冷。钟铁龙想起自己早一向在吉祥酒店吃饭时,曾听刘夫人介绍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女人说“市立一医院的王院长”,就拉开通向阳台的门,掏出手机打刘夫人的手机。刘夫人接了,钟铁龙忙向刘夫人汇报了这个情况,希望能在王院长的关心下弄一间有空调的单间。刘夫人笑了笑,“那我跟王院长打个电话试试。”
一刻钟后,护士和医生相继拥进病房,忙着跟李母转病房。李乡长很吃惊,以为是催他母亲出院,他望着护士和医生问:“怎么啦医生?”
医生说:“跟你妈转个病房。”
李乡长“哦”了声,望一眼钟铁龙,他刚才听见钟铁龙在阳台上打电话,只是他没留心听。钟铁龙忙解释说:“是我安排的,安排一间有空调的房子给你们。”
李乡长就感激地望一眼钟铁龙,“那我谢谢你。”
钟铁龙帮助李乡长把他母亲抱到担架上,举起打点滴的木架子,推着担架进了电梯,上到四楼,进了一间高干病室。病室里只有一张病床,一旁摆着一组漂亮的真皮沙发,还有很庄严宽大的黑漆茶几,及黑漆衣架和黑漆衣柜。还有一张门,推开门,里面是洗手间,有坐便器,坐便器两旁还有不锈钢扶手。李乡长一看就明白这房子价格不菲,傻眼了,看着钟铁龙,又是感动又是担忧,说:“这我住不起,医生,这要好多钱一天?”
护士回答:“两百元一天。你换吗?”
钟铁龙替李乡长回答:“当然换。就这间房。”
李乡长摇头,“换什么啊?不换,这太花钱了。钟总,我感谢你的好心。”
钟铁龙说:“换,钱不要你操心。我明天让黄总预交一个月的钱,不够再交。”他望着李乡长,“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把你妈的病治好就行。”
李乡长听了这话十分感动,马上握住钟铁龙的手,“钟总,虽然大恩不言谢,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太谢谢你了。只是我怎么收受得起呢?”
“没什么。”钟铁龙说,心里透着高兴,安排好李乡长和他母亲后,没坐多久,因为他受不了李乡长那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模样,起身说:“我走了,明天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