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余额不足

之后整整一个星期,魏青没有来上课。

有人看到她去了教师办公室,之后离开,就再没有出现过。那天隔着窗我远远地看她从教学楼走出去,一件粉蓝色T恤,一条发了白的牛仔短裤,看上去人精神了很多,虽然脸依旧苍白。出大门的时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回头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脖子上挂着个小小的东西在路灯下闪闪发光,是那天我离开时放在她桌子上的护身符。

第二周开始,她已经渐渐被人们所淡忘。也难怪,她本是淡得烟似的一个人,而夜校,也是个人来人往匆匆而过的地方,记住一个人难,忘记一个人,很容易。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忙碌,有人为了即将到来的考试奋笔疾书抄笔记,有人为即将回国的情人做着精心准备,有人巴巴地等着看我上交复读申请……而我,相比之下,这段时间,我过得比较郁闷。

自从那天离开魏青家之后,狐狸就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这是我没有料想到的。

以往不是没有和他发生过口角,往往最多不超过半个小时,他就会没事人一样屁颠屁颠找我说话。如果我还在气头上不理他,他会一拍脑门,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哦呀,谁欺负我们宝珠了,不是人啊。”

可这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沉默那么久,好似我真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可我只是说了句气话而已。

狐狸,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这样计较。

我以为自己可以很快适应过来,就像过去适应自己突然间多了这么鼓噪一个同居者。

可是同一屋檐下,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说话,不理会,一开始没啥感觉,后来慢慢的,那种随之而来的不舒服开始逐渐变得明显起来,甚至与日俱增。一同做点心,他合料,我看火;一同看店,他摆台,我收帐。原本这都是在争争吵吵笑笑闹闹中进行着的,而当这一切变成了某种无声而漠然的交流,一切就变得奇怪起来。

虽然或许……狐狸沉默时的样子更好看。

静静做着事,软软的头发划落到脸侧,抬手拂开,那一瞬微微眯起的眼睛挑逗似的诱人。以前每每做这个动作,如果发现我在看他,他会用更妖娆的姿势微微一笑,甩着尾巴问,宝珠,我美么。

然后被我一扇子拍回原形。如果手里可巧拿的是擀面杖的话,还没举起来,他就跑得没了踪影。

也时不时,一些客人会对我说,宝珠,叫离哥再加个某某点心好不好,我要某某馅儿的。

我讪笑着说好。于是他们开心地继续说笑,我倍感压力地走进厨房。

幸好狐狸的耳朵比较尖。进厨房,点心已经准备好了,就放在桌子上,我端走就好。压力没了,但也证明,狐狸并不想借此同我说话,虽然这些都是最自然不过的合好机会。

怨念……死狐狸,果然是被雷劈成男人的么,心眼那么小……

又下雨了,积压了三天的高温,从傍晚开始这场暴雨倾塌似的从云里翻了下来。

我坐在窗口前看着外头锅灰似黑的天。其实下雨的感觉真好,特别是这样的暴雨,一颗颗雨点砸在窗玻璃上敲打出来的声音会让人异常的兴奋,还有这天的颜色。

兴奋……

天,难道一个人对着两个不说话的男人闷了一个多礼拜,我被闷出心理问题来了。

喝了口冰水打开书。这个礼拜过完就要考试了,再不复习,我却不甘心真去把今年课程重新读一遍,更不甘心的,是去看那个大胡子那张“我就知道会这样”

的脸。

可才看了几行字,眼睛不争气地就开始模糊了起来,看样子我真不是什么读书的料。抬头伸个懒腰,鼻子尖一丝甜甜的味道,眼睛一瞥,随即看到手边上那盆焦黄油亮的点心,黄水晶似剔透的一块,在灯光里闪着蜜糖滋润的光泽。

是狐狸做的刚出炉的蜜糖桂花糕。

丢了做,做了丢,昨天晚上到现在总算出炉一个让他满意的,被我趁他进店招呼客人的时候拿进了自己的房间。不是为了吃,只是为了等着楼下一声熟悉的尖叫:宝珠!!我的糖糕呢!!客人马上要取了!!是不是你拿了!!人呢!!

可是快一个小时过去了,客人来取糕的时间也早就过了,狐狸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外头店堂里开始热闹起来,雨小了,客人就开始增多。我转着手里的笔,看着那块糕。

死狐狸,真反了。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我的手一抖,笔掉在桌上。手掌心那道伤口隐隐痛了起来,是在饿鬼道跟着铘奔逃时割伤的,上了红药水,伤口变得很硬,而同一只手手臂上那道曾在逃避魏青哥哥鬼魂时划破的伤口,已经愈合成了一道不怎么显眼的疤。忽然想起那时候狐狸边舔着伤口边抖着眉对我说的话:买红药水?抹了红药水的伤口要留多久才会看不见。宝珠,别不识好歹。还恶心?你敢吐,敢吐我咬你啊。别当我做不出来。

嘴角咧了咧想笑,可是看着那碟喷香美丽的糕,我却笑不出来。

外头隐隐的笑语声:离哥,宝珠不在,过来过来,我们坐一块儿~

“宝珠……”轻轻一句话,在又一道闪电打在我窗台上的时候,有些突兀地从我身后响起。

我一个激灵。

回头看了一眼,房门关得好好的,没有被人打开过的迹象。

窗外雨又开始大了起来,一阵紧似一阵,筛豆子似的打在窗户上,瞬间吞没了周围所有的声音。我翻开笔记,拿起笔。

“宝珠……”又一道声音,这次近在耳边。

我猛抬头。

一道闪点打在窗户上,映亮了窗户的同时上头蓦地映出条影子,面朝我的方向站着,隐隐约约。

我不自禁站起身后退。

一脚踢倒了椅子,椅子落地,刚巧一阵闷雷滚过,把这声音盖得干干净净。

窗玻璃上身影一晃,清晰了起来,伴着声似笑非笑的叹息:“我又吓到你了,宝珠。”

深褐色头发半长不短软软散在肩膀上,那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在窗子上看着我,一双秀气的眼睛静静对着我笑。雨丝穿过他的身体急急打在玻璃上,兑着灯,在他身体上染出一层奇特的光晕,像个天使。

我迟疑了一下:“你是……魏青的哥哥?”

“对。”和照片上一样明朗而带着点羞涩的笑容,没了过去满脸的血污和伤口,这样一张脸,乍看着还真不太习惯。

“你怎么变成……”

“留在这里的时间越久,学的东西越多。”看了看桌子上散成一摊的书,他又看了看我。

我有点局促地笑笑:“啊……哈哈……这样啊。”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顿了顿,他开口。

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怔:“去哪里。”

“该去的地方。”

“是么。”恍然:“这么说,你妹妹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呢,宝珠。”

“客气……”脸微微一红,不知怎的人就腼腆了起来,这样一张干净俊朗的脸对着你笑,实在是无可抵挡的。心里琢磨着如果狐狸有人家一半的风度该多好,可惜了,白糟蹋那么漂亮一张修炼得来的脸。

正胡思乱想着,他身影近了些,朝我伸出一只手:“要走了,握个手好么。”

我没有一点犹豫。

伸手一把握住了他的,只是当那几根冰冷的指同我手接触到的一瞬,脑子里冷不丁一激灵。

我握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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