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 赛博之城 8 “学学看人下菜碟。”……

沃夫从来没见过这么能受伤的仿生人。

月初, “喂”被人砸断了腰部,两个手腕挨个断了一次。

月中,“喂”被人踩弯折了小腿, 踢凹了大-腿,“喂”胸-前的两块硅胶有一块被人切开。

月末,“喂”被人薅掉了许多头发, 不会植发的沃夫只能给“喂”那头发被扯得七零八落的半边脑袋剃了个寸头。

沃夫觉得自己尽力了,真的已经尽力了。

但——

“为什么你会被人掏掉一只仿生眼球啊!?你是感觉不到疼痛, 还是你纯粹就是个笨蛋!?”

眼窝空了一只的“喂”被沃夫的大嗓门儿吼得瑟缩了一下。

相比刚来的时候,“喂”身上多了许多的擦伤与刮痕。这让她看起来像个被使用了五年以上的旧型号,又或是一个成长在家庭暴力中的十五、六岁的少女。

“喂”的瑟缩不知道让灰狼亚人想起了什么。他的咆哮卡在喉中, 形成一种难以用人类语言形容的沙哑振动。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喂”挪动身体, 一只脚点在地上,试图起身——俱乐部向供应商下单的酒水、小食、鞭打工具、捆绑器械还有刑具都是从后门补货的。因此俱乐部的后门经常堆放有空的集装箱。

亚人们和仿生人们有空闲时不想待在俱乐部内,又不能去别的地方,就会到俱乐部的后门外头,拿两个集装箱当椅子桌子坐在上头,或是打一圈儿扑克。

是的,即便这里是“沃姆”而不是地球, 扑克也仍然没有失传。只是卡面、卡牌数量与卡牌玩法、规则与地球扑克都有些微妙的区别。

凝聚在灰狼亚人喉咙里的那些情绪化为了长长的叹息。

沃夫把“喂”按坐回集装箱上:“……别那么老实。你得时时刻刻记住你长着脚,你可以跑。还有,”

“学学看眼色。我是说看人下菜碟。”

沃夫打开了他的工具箱, 里面装的是他全部的身家。

没错, 之前和沃夫有过盟约的仿生人,它们报废后身上还能用的零件全在这里了。

“遇上那种打人不打致命部位,出手时会有犹豫的人,你就老老实实地惨叫吧。这种人一般是新手。只要你惨叫得够大, 表现得够惨,就能满足他们甚至是吓到他们。”

沃夫在自己的“百宝箱”里淘淘找找,最后还是打开了压箱底的一个小盒子。

盒子里是一对漂亮的蓝眼睛。

“遇上那种猎物越叫他们越亢奋的变态,你就要尽全力去装死。哪怕你被殴中腹部,你的感官代码要你即刻呕吐出来,你也得憋住了。眼泪、鼻涕、汗水,还有血液,只要是能控制的东西,你都不能让它们流出来。”

拿出其中一只眼睛对着“喂”空荡荡的眼窝比划比划,确信“喂”能装上这只眼睛的沃夫点了点头,盖上盒子,旋即拿出了接驳神经的工具。

这是一支笔一样的东西。和笔不同的是,它会放出强电流。

“接驳视神经的时候你可能会感觉到痛。”

“喂”轻轻颔首,表示自己明白。

不知道是被殴打、凌虐多了,已经习惯了的缘故,还是殴打她、凌虐她的客人无意中弄坏了她的传感回路,最近她对于疼痛的感觉迟钝了许多。

沃夫给她接驳视神经时,虽然她的身体小小抽搐着,然而她的头脑十分冷静,甚至有余力去细细咀嚼沃夫对她说的那些话。

那些……应该是经验谈吧。

“喂”想着。

既然是经验谈,那就说明沃夫也曾被客人暴打、施刑。

“喂”这么想着,右边那只完好的红棕色眼睛看向了沃夫的身体。

今天的沃夫穿了件黑色的工字T恤。他的身体表面依然布满长毛短毛。

自认是人类,“喂”自然也服从于人类的道德。之前她很少会在至近距离下仔仔细细地观察沃夫的身体,因为她认为这样“不礼貌”。

现在她认真去看沃夫的身体就发现,沃夫身上到处都有大大小小的伤疤。只是这些疤痕为毛发所掩盖,所以相当的不起眼。以人类的视力来说,不扒开沃夫身上的毛,他们是没法看到这些伤痕的。

“行了。试试看,能看到吗?”

“喂”眨了眨眼,她的代码开始连接新的硬件,并试图启动硬件。

仿生眼球的瞳孔随着“喂”眨眼的动作亮了起来。

“沃夫,你在这里吗?比尔他——”

佛克斯一从俱乐部后门出来就看到了循声回头的“喂”。红棕与克莱因蓝异色瞳孔让他不由自主地吹了声口哨。

“沃夫你居然还藏着这样的好货!”

佛克斯笑嘻嘻地凑了过来,身后的赤狐尾巴飘来荡去:“哪天我要是瞎了,记得把剩下那只眼睛送我用用!”

“滚。”

沃夫言简意赅,顺便嫌弃道:“反正你也没打算付那只眼睛的钱吧?”

“被发现了哈哈哈!”

佛克斯和沃夫总是这样。一个喜欢对着他人勾肩搭背,一个只要被人靠近到半米以内身体就自动摆出防卫姿态。

“喂”很喜欢看着佛克斯和沃夫吵吵闹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的模样,这会让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一种像是人类逻辑里“安心”或者说是“欣慰”、“治愈”的感觉。

一阵响亮的音乐声传来,原来是十字街口那边放起了定时广告。

“沃姆”的城区里红绿灯是以投影的方式存在的。为了不浪费人们驻足的时间,每当红绿灯切换,红灯的那一面就会开始播放广告。

西区是红灯区,广告自然以情-色为中心。大部分宣传地都是哪家公司又在哪一街区开设了新的俱乐部,哪家公司又生产了什么新的情-趣-用品、新的性-偶。

最近“ha-vefun”的广告却十分清流,颇具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

出现在广告画面上的是一位白裙少女。

少女有着水银流泻般的长发,金色的眼睛里是十字型的瞳孔。她的眼角有一点小痣,这一点小痣让她看起来有种超越年龄的魅惑。

“最接近人类的奇迹!‘ha-vefun’所制造的奇迹!请看上东区的天使!阿克索小姐!”

激昂的语调,情感充沛的口吻,广告旁白用一种十分能煽动人心的语气,向着所有等待通过的车辆与行人宣传着“上东区的天使”。

“为了赋予AI人类的情绪,为了创造和人类一样有感情的AI,‘ha-vefun’致力于AI研究已经有长达两百年的历史!这两百年中‘ha-vefun’经历了种种波折、也遇到了重重困难!然而!”

“CEO乔纳森·詹姆斯·威廉姆斯不忘初心!他意志坚定,始终坚守着AI开发事业!于是,天使阿克索诞生了!她是‘ha-vefun’有史以来第一位以自身的意志、不惜违背自身代码逻辑也要救人的AI!”

投影里的少女与人类没有分毫区别,她笑颜璀璨,双眸明亮。

她会朝着所有对她欢呼的人挥手,也会拎起裙摆向着朝她致敬致谢的人群谢礼。

她会在那位得救的贫民窟小贫民跑来向她献花时亲切地蹲下-身,让这个小贫民用脏兮兮的手把劣质的塑料花戴到她的头发上。然后她开心地笑着向众人展示自己得到的礼物。

她就像个真正的天使。

纯洁,无垢,又带着人类能够想象的所有善性。

“喂”对于现在的“阿克索”里面是谁没有头绪,她对这个“阿克索”也没有妒意。

她不会因为自己每天都在遭受暴力与虐待就去嫉恨取代了她的“阿克索”,也不会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听乔纳森的话——她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哪怕遭受再多的痛苦,哪怕直接被报废,她也从不后悔自己的抉择。

能在投影里看到那个据说是被“阿克索”救了的孩子好好地活着,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也让她不由自主地、一次两次三四次地去看那同一条广告。

确定“喂”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广告,刻意避开了她的沃夫低声问佛克斯:“你刚才说比尔怎么了?”

和沃夫一冷一热一唱一和地走到一边的佛克斯也正色起来:“比尔最近遇上个喜欢拷问的客人。他现在被拷问得不能动了,所以让我来问问你,你有没有什么好的方法,可以保住他的胆?”

“什么意思?”

“……那位客人,想吃活的熊胆。”

在殖民外星的过程中,人类经历了许多场内战。有时候是为地盘、资源大打出手,有时候则是因为人类感染了未知的、来自外星的新型病毒、奇异真菌。

人类的科学技术唯有生物改造、义体改造、仿生人制造一类突飞猛进。部分科学技术在移-民的途中渐渐遗失,某些学科则踏上了五百年前的地球人压根儿不敢想象的禁-忌道路。

“沃姆”这颗星球没有办法栽种地球种的植物,也不适合直接引入地球种的动物。于是在这颗星球上,“动物”都是通过改造人类的DNA,将人类的DNA结构部分重组为动物的DNA结构得来的。

“熊胆”、“熊爪”、“熊脑”……诸如此类的山珍海味只能从亚人的身上取得。

而在“伊甸园”的人看来,“伊甸园”之外的人型生物由始至终从来都不是“人”。哪怕他们没有经过改造,他们也只是“家畜”。

被改造出了与人类完全不同的兽的脑袋的亚人,那就更别提了。身处“伊甸园”的上层人士不会对享用他们身体的一部分有任何的罪恶感与不适感——他们之所以只享用亚人身体的一小部分,还是因为大部分的“伊甸园”人都觉得亚人很脏。只有少数爱吃会吃的老饕才不会因为食材的来源脏而拒绝人间美味。

沃夫爆了句粗口。

“熊胆也就算了,他还要吃活的?”

“说是那位客人的夫人最近看了什么汉方药的古籍,对熊胆很有兴趣。他自己又有拷问的癖好,所以——”

“去他-妈-的!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

沃夫接二连三的粗口引起了“喂”的注意。但她没有回头。

她知道的,沃夫和佛克斯一直有意避开她谈论他们的工作。

他们似乎真的把她当成了十五、六岁的人类少女。下意识地回避让少女直面血淋淋的现实。

“所以沃夫,你有办法吗?不然比尔这次就凶多吉少了。”

“变态精神病才他-妈-的想吃活胆!”

“喂”放在裙子上的双手悄悄地握紧了。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天真的——她认认真真地考虑过要如何破解自己代码里不得反抗人类的逻辑,也想过能不能通过物理手段、完全地支配这具身体。

因为她想帮着这群亚人逃出去。

可是就像佛克斯说得那样,他们能逃到哪里去呢?他们就算逃出去了,又要怎么维系生命呢?

仿生人的她可以不吃不喝,可沃夫、可佛克斯,他们需要营养剂,需要哈罗德饭。矿区里只有不眠不休一直采矿且不需要吃喝的机器。她说不定可以从机器那里偷电力,但她没有合成供给亚人们食水的机能。

对这个世界了解得越多,有时候她越会产生人类口中那种“绝望”的情感。

“————”

沃夫长长地出了口气,冷着声音道:“算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是有办法的吗?

沃夫是不会骗人的。如果沃夫说有办法,那他一定有办法。

稍稍安心下来,“喂”揪着裙摆的手稍稍松开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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