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个年轻县令,脚步沉稳有力,双眼炯炯有神,他的表情坚定而自信,内秀蕴藏,举手投足都流畅自然,只是站在那里,便让人不由自主的感到信服。
而在他面前,明明只是干瘦,孤苦的老者,却没有半点儿的情绪外漏,在他身上似乎察觉不到丁点人性,他更是没有独自面对这洪流的怯弱,当然,也没有什么自信坚定种种的人性化描述。
他就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一颗古树,一株草木,一块山石。
似乎对他而言,刚刚的倾盆暴雨,入目可见的汪洋洪流,百姓的绝望哭嚎,和吃饭喝水、出门上街一样,并没什么“不同”。
“忘记了?”
年轻的知县打量了片刻,不由得倍加疑惑,“老丈是有什么病吗?这才被家人抛弃?老丈尽可放心,大宋以孝治天下,若真有不孝后裔,本官定会将此贼獠,刺字配军!”
“刺字配军?”老者并未回答年轻知县的疑问,只是接过话题问道:“你们崇文抑武,将武将唤作杀才,粗鄙武夫、把为国征战、戍边的将士称作贼配军。”
“既要让他们征战沙场,守护疆土,又从身份和人格上贬低。将犯事有过错的人,发配军中,这样的宋军,真的能有战斗力吗?”
年轻知县顿时愣住,盯着老者沉默未语。
良久,他才犹疑问道:“老丈,曾在军中?”
“我就算站在这巨石之上,也知道这河里的鱼虽然不能离开水,但也不能生活在这浑浊的洪流之中。”
“肉眼能观测到的事情,难道非要成为鱼,才能说出来吗?”
年轻知县顿时肃然,“介甫受教!”
但很快他又叹道:“老丈说的对,这的确是我大宋弊端,想我大宋,坐拥百万之军,承载汉唐遗志,却拜辽为兄长,区区西夏一地,却让……”
“罢了罢了……”知县洒然一笑,忽然升起浓烈的激情和抱负。
“但这些弊端,不日将来,将会一扫沉疴!汉唐之风,也会临我大宋!”
此刻。
朱棣能深切的感受到,身旁这位知县涌出的无穷自信,这是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志向,并且他深切的认为,这个志向他未来定然可以做到。
他无奈一叹,熟知历史进程的他,自然知道北宋的命运,但眼下他也只是梦回大宋,虽然可以做到真正的身临其境,但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
而接下来。
这位老者便被知县带到了暂时的安寝之地。
虽然在城外,但也临时搭建好了帐篷,幸而是夏天,暴雨过后,凉风习习,如果没有灾情,定然清爽惬意。
这位知县从最开始安置好灾民后,之后就没有再停留过,就算偶尔露面,也只是匆匆而过,应该在外面一直忙碌。
而朱棣却也越加奇怪。
自己观察的这个老者,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一直很平静,有时候坐在那里,就是一整天。看得久了,朱棣甚至觉得看木头都比他有趣。
逐渐的,朱棣开始通过他的视角,观察附近灾民的动向。
一些年轻力壮的早已经被抽调走,想来是去跟着治理灾情,妇人们也去生火做饭,留在这里的大部分都是老弱婴幼。
终于有一天,那位第一次露面的知县又出现了,却是告知众人,他亲自选择了一块地方,可以自建家园。
经历过灾情,正处于茫然惶恐的人们当然欣然接受,并且对这位新的知县,报以最大的感谢。
很快一座座新的茅屋开始建设,但老者却一直没动。
“老丈,要不要也帮你盖一座,见你似乎无处可去。”
知县从忙碌中抽开身,很明显,他还记得这位老者,亲自来到他身边询问。
老者本想摇头,但看了看自己苍老的身体,似乎有些无奈,只能点头同意。
“无功不受禄,见你们一直在修提拔,有些巨石用人力移动还可以,但在某些特殊地段以及位置就很困难,用这个方式吧,省些力气。”
老者说完,忽然拿起树枝,在地面上画了几个圆圈,并且再画了几个线条连接在一起。
“这是……轮子?不对不对!”年轻的王介甫很快惊异连连,“这是老丈您自己想的?”
“不,很早很早之前就有了,也不知道怎么就失传了。”
老者摇头,“但道理是贯通的,见过水井上的辘轳吧?那在宗周时候就有了,这玩意无非是多几个轮子而已,至于怎么用,就让那些工匠自己想吧。”
“还有,这附近我看一些树上有很多树胶,这些东西也能和泥土,细砂用水搅和搅和,比你们用的泥浆好使的多。”
老者说完,不顾四周连连探来的目光,就自顾自的在旁边继续歇息。
而那位年轻知县,则蹲在原地,越看越是着迷,最后唤来几个手下将这些抄录,又让一些工匠去尝试打造使用。
之后。
他便连忙走了过来,“老丈之前说,很早之前就有这些东西但却失传了,那老丈你怎么知道的?”
“活的时间长,见的东西多,自然就见到了。”老者说道,“就以兵器而言,很久之前我见到的铸造工艺,现在也没有了……”
“很久之前?”年轻的王介甫看了看满头灰白头发的老者,“那得几十年前吧?也不久啊。”
老者笑了笑,没有多说。
年轻知县突然反应过来,“对了,老丈之前说你不记得过去的事,现在看来,想起来了不少啊。”
“的确,想起来了一点。”老者也点头。
接下来,朱棣便看到,这位知县用老者的办法,竟然加快了不少速度,原本定期要耗费小半年的工期,结果两个多月就差不多了。
而这段时间,年轻知县和老者的交流也越来越多。
他总是能在老人这里,听到不少的新奇东西。
直到这一天。
总是自信满怀,斗志昂扬的年轻知县,第一次犯了难。
“到了种地的时候了,可前几个月暴雨,把地里的粮食都毁了不少,今年好些百姓连口吃的都吃不上,更不要提种地,好些家里人也没留种子。”
“可惜,朝廷设立的广惠仓、广平仓,虽然有着赈灾抚民的义务,但大部分都形同虚设,这段时间,本官专打压县里的那些趁机高涨价格的富户,但却于事无补。”
“这一县之地都如此,那一州之地,乃至我大宋全国之地又如何?”
“大宋,沉疴积弊久矣!”
年轻的王介甫,第一次对着这入眼可见的山河,发出了一声哀叹。
“老丈,我又想到一个办法,想从您这里得到些启发。”
年轻知县转过头,看向仿佛一直都只有一种表情的老者,连忙问道:“倘若我眼下,将本县库府所存的官粮,以两分利贷给本县百姓,让他们先完成今年的耕种,解决当下难题。”
“来年再将本金和利益,共同还给本县府库!”
“这样一来,今年的艰难局势就可以解决,而百姓也不至于真的饿死,长此以往,朝廷的府库甚至也能充盈。”
“此法简直为富国抚民之法!”
年轻的知县越是说着,就越是兴奋。
他的自信溢于言表,并且根据眼下这一地,联想到了整个大宋的全局。
“不行!今年我就要实验一下。倘若可行,未来这个法子,我大宋就全局可用。一年两年,不出十年,我大宋就能国库丰足,三十年之内,大宋定可挥师北伐!”
“只待来日,辽国也要尊我大宋为上国!”
他自信昂扬,对未来满是期望,并且对此毫不犹豫。
而此时。
朱棣却是恍然有所悟,这不就是北宋年间,王介甫变法的一项内容:“青苗法”!
还有……
借……贷……?朱棣突然灵光一现,甚至有种拍大腿的冲动!
青苗法的核心,是在百姓困难,入不敷出的时候,以极其低微的利息,甚至免息借贷钱粮,帮助百姓度过难关。
而眼下。
他一直在考虑铸币权的发型问题,既然不能通过“赏赐、赈灾、发俸”的方式发行新币。
那么现在……
这个答案似乎就藏在历史之中!
青苗法?
这不就是发行的方式吗?
朱棣只感觉前所未有的激动,甚至,他此刻已经和眼前的“年轻知县”,竟然有种“意气相投”、“互为知音”的感觉。
只是,下一刻。
“办法是好办法,出发点也不错。”
“但是,再好好想想……”
“此事涉及太大,计划不如变化,一着不慎,定然满盘皆输!”
老者的声音,响彻在年轻知县的耳边,也响彻在朱棣的耳边。
震耳欲聋!
无来由的,朱棣从刚才的惊喜中,突然明悟过来。
转而,他便感觉到遍体生寒,灵魂都在颤栗!
因为……
事实是:青苗法,真的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