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一粥欲言又止,汪得福狠狠推了他一把,小将军看了看从殿门透出的摇曳火光,殿内没有声音竟沉闷的似要窒息,他抿唇思忖片刻,这才谢过了老奴才拂袖而去。
汪公公抹去额头的汗珠,陆以蘅那姑娘说来也奇怪,自己是个不要命的,怎么身边也都是不惜命的——一个个忠肝义胆,又一个个的冥顽不灵。
老奴才重新跪在殿外不敢吱声。
金堂内烛火呼哧呼哧煽动着,每一点光落在身上都像能灼起一片烫热。
这一次,天子没有半分的退避,双目阴沉如海潮下汹涌的冥火誓要逼得眼前人低头退让半分。
终于,凤明邪躬身俯首:“臣弟,不敢。”
朕的这个位子干脆让给你来坐,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这般话语已经在直指凤明邪的欺君谋逆之意,不敢——却心不甘情不愿。
天子对于他的“恭敬”蔑笑:“好一个不敢,”他低下头看着滚满地的太监脑袋,一脚踢开,“当年先皇在世时,你可随侍十二宫,哪一宫皆许你出入自由,恨不得将你视如己出,甚至朕的母亲当今太后都与你的母妃情如姐妹,你母亲端妃性温如水、品德如兰,病入膏肓药石无罔后母后亲自为她守殿,凤明邪,你何以不屑一顾、自行其是!”天子嗔怒,如今每踏一步都是数落的罪状,是这荒唐权贵二十多年下来的罄竹难书。
“藐视皇威,蔑视律法,你对明家有什么不满,你对朕有什么不满?父皇临终时召见的唯独你一人,裕龙殿外跪满了文武大臣却不得见圣颜最后一面,”不,甚至是他这个东宫太子也没有见到自己的父亲如何咽下最后一口气,在天子看来,当年的父皇太过于偏爱自己的这个弟弟,将所有的盛宠都交付给了一人,兄弟上下不敢多言,生怕一句话就让父亲的信任毁于一旦,而凤明邪呢,他轻而易举的就得到了整个“天下”,若说没有一星半点的羡慕嫉妒,那绝不可能,“朕即位后,三个兄弟相继离世也唯独只剩下了你,这么多年,朕一次又一次的纵容你,可你偏爱得寸进尺,你告诉朕,朕这个天子在你眼中究竟算什么?!”
九五之尊袖中重拳一握,目光灼灼将眼前的兄弟逐寸审视:“父皇向来宠你,怎么,他怕朕一旦登基就会对你不利,在他的眼中朕就是一个可以杀至亲噬骨肉的帝王,所以……”天子突然顿了声,仿佛自己父亲的另眼看待叫他虽身为东宫太子却无法名至实归而难免产生自嘲,九龙至尊的耳语细微却清晰,“赐了你一身反骨。”
是时候,拆掉那根龙骨了。
九五之尊咧开唇角的里冷笑,就好像含着一朵温宁花叶,这是一种奇妙又古怪的感觉,瞧瞧自己这个如琢如磨的皇弟,素衣之下五彩雀羽金银织花,眉目慵懒轻曼又骄灼放纵,他有着明家少见的艳丽皮囊叫人一眼就容易着魔沉迷,九五之尊甚至不用怀疑自己的父亲当年是如何着迷于端妃那个女人从而对这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儿子,保有着最初的那份惊艳悸动。
凤明邪的眼睫如蝶翅轻垂:“三皇兄死于木兰围猎的意外,八皇兄死于督造河工,九皇兄因为牵连党同伐异而被流放甘地却途中病重亡故。”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就仿佛在说一些寻乎平常的事,更不屑于九五之尊在自己面前隐隐表现的痛心疾首和谆谆教诲。
哈,惺惺作态,你我大可不必,君臣恩怨兄弟情都不过是鼓面一层皮。
“记得好生清楚。”凤小王爷的言笑晏晏里皆是暗藏的睚眦必报,天子的神色一变掩去了眉宇间窜入的几分哀愁,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不容人冒犯的九龙至尊——皇家没有兄弟,该死的人,天子有一百种方法叫你悄无声息的埋没黄沙——
凤明邪很清楚当初那些弟兄都是怎么死的不明不白,没有了权、没有了兵、没有了封地以后,就是任由人拿捏宰割的牛羊。
毫无还手之力。
“陛下问心无愧,臣弟自也无畏。”小王爷偏首磊落。
啪啪啪——
叫好的击掌声九五之尊并不吝啬:“说的好,”问心无愧,无畏无惧,“你擅自离京时可曾想过王都禁令,你向暨阴大营借兵时可曾想过太子处境,你在两省夜审百官时可曾想过大晏律法君臣之义——”凤明邪的每一步都在向天子示威施压,都在触怒龙颜的风崖上擦边走火还要将旁人连拖带拉的下水,刻意带着那股子讽笑来看待世上诸般皇权规矩,“你撤换了凤阳城中的暗哨和侍从,怎么?怕朕暗插耳目对你的凤阳城有所不利?怕朕翻了旧事、不念旧情将你置之死地,哈,在你将皇家威仪视为无物的时候最好记得,你是大晏朝的小王爷,江山社稷里有你的血脉,是生是死皆是明家人,你也要记得,朕是皇帝,朕即是天,先皇赐给你的,朕也可以收回,包括,凤阳城。”
九五之尊的一番话如同宣泄了多年来的怨愤,他终于退开身,看着凤明邪眼底倒映出如今自己的神采轮廓,几分厉色几分帝姿几分只有自己才知晓的嫉妒之情。
天子背过身,挺直了脊背:“朕要谁生谁死,一句话足以。”至于理由,是给没有权力的人推搪所用的,真正的执掌者,何须多费唇舌。
而他更要凤明邪明白,九五之尊的话容不得任何人置喙。
“那个小丫头在偏隅的行事逾矩朕都可以不计较,唯独你——你是朕唯一的手足,你的一举一动也该为这天下、为朕着想三分。”
九五之尊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更充斥着三分威逼七分利诱,区区一个无足轻重的陆以蘅,那般冷色的姑娘在盛京城里就是个异类,凤小王爷阅人无数,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非要往哪个喜欢捅破了天的姑娘身上栽,“朕绝不允许,你为了她来质疑天子言行。”他定定道,便是做下了最后的决断,眼中神色坚定不容任何反驳,转而九龙至尊轻叹了口气,好像这般决定也是令他无比踌躇心痛,男人抬手轻轻抚在凤明邪的肩头,那感觉就像是一番言辞争斗后兄弟同心更该推心置腹来看待这江山社稷,荣光也好耻辱也罢,皆该同甘共苦、风雨行舟。
凤明邪的唇角一扯,不着痕迹的退开了一步,九五之尊的掌心滑落。
“臣弟,明白了。”
小王爷拂袖转身,逶迤长袍掠过光华,五彩雀羽带下微漾烛火的光晕叫人炫目,玉骨云杉如孑然一身。
九五之尊有那么一瞬仿佛想起了这富贵荒唐骨年幼时的模样,抹不去的记忆中他挡在自己身前不顾生死中的那只行刺暗箭,连太医都险些束手无策,也许上天也在眷顾这人间真绝色没有叫他一命呜呼,天子的心底里偶尔会淌过一丝热流转而干涸殆尽。
“凤明邪,”他突然叫住那正要跨出殿门去的男人,“你对那个小丫头的‘真心’里,究竟有多少的罪孽深重和不安愧疚?”他突然问。
凤明邪的脚步只是微微蹙停,下一刻身影消失在殿外。
天子微微合眼却带上一丝戏谑笑意。
殿内沉寂了好一会儿,外头的汪公公才敢探进身来,不瞧不打紧,一瞧顿吓的魂飞魄散,双腿一软连滚带爬的就轱辘了进来,满地滚落的太监人头不少还是他曾经认识的小奴才,汪得福骇然惊色、恍然大悟,这些奴才不是普通太监,而是百起司中人,人头是谁送来的,除了那横行无忌的凤明邪再也没有别人。
浓郁的腥臭腐烂味让汪得福不断的作呕,他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陛下……”
“收拾了。”天子闻言微睁眼眸,他在九龙御座手支下颌,稍有前倾的身形让汪得福不敢抬头,男人不动声色死死盯着地上的人头沉思的模样,就好像当真是盘踞在御座上的真龙。
沉闷,压抑。
汪得福从来没有一刻觉得有这种“伴君如伴虎”的恐惧感。
他吞咽了口唾沫,趴着老膝盖满地的捡人头,这般凛凛冬夜额头竟布满了密集的汗珠,每每捡到自己熟悉的头颅都不由浑身发抖,这些奴才他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却不知,他们竟然是百起司的人,汪得福是个老太监,深知百起司里干的都是何种勾当,得罪这些狗奴才便十条命也能搭进去,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畏惧还是快意。
畏惧于自己的身边充斥着这般小人而不知,快意于他们人头落地罪有应得,汪公公与朝中的文武大臣并无二致。
从凤明邪不远千里带着人头上京可见,小王爷对于盛京城发生的一切心急如焚、怒火中烧:“陛下……这小王爷是向着陆家姑娘的……您……”他欲言又止,这么多年您都做尽了一个好兄长,何必如今在陆以蘅身上闹得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