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已经彻底黑了,廊下的绢丝宫灯被风吹着轻轻晃动,暗影投在窗户上摇摇晃晃。
今日秋容特地多点了几盏灯,屋中十分明亮。
沈若怜沐浴完后穿了一身白色云丝抹胸长裙,外罩桃粉色烟纱外裳,长裙紧致的腰线勾勒出她细软的腰肢。
尚未干透的墨发仿若绸缎,松散地绾在脑后,发间的一支珍珠的水玉海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衬得她一张本就明艳的小脸越发娇俏动人。
小姑娘坐在书案前,一只手托着粉腮,另一只手握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宽松的袖口松松滑落至肘间,露出一截细嫩白皙的小臂。
窗外送进一阵风,少女薄纱一般的衣裳浸润在晃动的烛光下,玉白的肤色若隐若现。
晏温进到院子的时候,透过洞开的窗柩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略有些香艳的画面。
颀长的身影停在院子中间,清冷的月光洒下来,晏温握着册子的手指骨节一瞬间隐隐泛白。
沈若怜搬到这间宫殿的这一年多来,他不止一次从身后那扇月洞门外进来,也不止一次透过面前那扇窗户看到房中的她。
然而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这次同往日的任何一次都略有不同。
落在身上的月光突然变得有些燥热。
好在那种难以掌控的感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他在院中站了两息,继续抬脚,从容不迫地走进了房间。
沈若怜正撑在书案上发呆,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时想起今日御花园同裴词安一起作画的场景,一会儿又想起刚来东宫时晏温手把手教她作画的画面。
直到男人跨过了门槛,清冷的竹香侵入鼻腔,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葱白的手指还在捏着笔杆。
饱蘸颜料的羊毫笔尖吸不住过多的水分,“啪”的一声,一滴朱红色颜料滴落在画上,艳丽的颜色慢慢在画中的枝丫上晕染开来。
沈若怜一惊,急忙放下画笔,手忙脚乱地站起身,用干净帕子吸了吸那滴颜料。
晏温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落在桌面那副画上。
即使离得有些距离,他也能看出来,那画上的花是只有御花园才有的红素馨,且笔墨新鲜,笔法又同沈若怜平日的不同。
不用多看,他也知道出自谁之手。
“不用沾了。”
男人的声音沉静平稳。
沈若怜忽地停下动作,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她的眼底干净明亮,带着一丝懵懂,殷红的小嘴微微上翘,许是刚刚沐浴过的原因,她的唇瓣泛着淡淡的水润光泽,像是一颗诱人的小樱桃。
晏温视线落在她的唇上,眸色倏然变深,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那日青楼里听到的那句话。
她这又是在勾他么?
晏温喉结轻轻往下一滚,剩下那半句“这样也挺好”便卡在了喉咙里,神色也跟着冷了下来。
沈若怜见他站在那里不动,话也只说了半句,心里觉得莫名其妙。
她挠了挠头,把那幅画小心翼翼叠起来收好,这才睁着一双水波潋滟的瞳眸重新看向晏温,软糯清悦的声音似一汪清泉从那艳丽朱唇里流出,“殿下怎么来了?”
打从那次她故意勾引他,他都已经有快一个月没有踏足过她的院子了,今日莫不是为了楼兰馆那件事来兴师问罪的吧。
可这都过了大半个月了,不应该呀。
沈若怜有些心慌,从前她犯了错面对晏温的时候,也会心虚,但从未像现在这般害怕过。
不知道为何,许是那日听见他与那胡姬之事后,她心底里与他到底多了几分生分,比之于兄长,她现在更觉着他是一国太子,是君。
她怕他教训她,更怕他那种冷漠又伤人的眼神和语气。
沈若怜站在那里,有些无措,抠着手上的颜料,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她的小动作都被晏温看在眼底。
她还是同小时候每次犯错一样。
他心底幽然轻叹,觉着她到底还是个孩子,那些错误也只是因她心性幼稚,又没人及时纠正,自己从前或许对她太过苛责了些。
终究是他从小宠到大的小姑娘,晏温有些心软。
“过来。”
薄唇轻启,他的声音温和了许多,带着点无奈。
沈若怜猛地抬头看他,海棠步摇在她鬓边轻晃,将月光折进她湿漉漉的眼底,像一汪笼罩在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清泉。
啧,怎还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
晏温心底更软了。
他见她不动,自己上前两步,用帕子沾了些水,朝着她微微俯下了身子。
独属于男人的清冷气息猛然间压了过来,沈若怜心脏突的一缩,耳朵里再听不到别的声音,只剩下自己不断鼓动着的狂乱的心跳声,脸颊也被他身上的热意熏得发烫。
四肢酥酥麻麻的发软,沈若怜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她下意识想躲,却被晏温先一步握住了手。
她被他拉着坐下,他用湿帕子轻轻擦拭着她手里的颜料,同小时候她每次玩完回来时那样。
沈若怜头脑又开始发昏,全身所有感知,仿佛都集中在了手上与他掌心相贴的地方。
温热而干燥的,带着些不容拒绝的强悍。
她羽睫轻颤了几下,目光微微上移,凝在他低垂的眼眸上。
晏温纤密的眼睫盖住了他眼底的情绪,沈若怜看不清楚,只觉得自己心里雾蒙蒙的,如同坐在一只小舟上,晃晃悠悠的漂浮着。
“嘉宁,你同裴词安见过了?”
沈若怜正恍惚着,晏温的声音倏然传来,一声“嘉宁”将她不切实际的幻想打入现实。
他的温柔就是一个外表华丽的陷阱,她一旦靠近,就会轻易沦陷,然后备受煎熬。
她甩了甩脑袋,那股悸动渐渐被压了下去。
沈若怜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猛地站了起来,后退两步,将双手背在了身后。
晏温的帕子还停在半空中,他缓缓抬头看向她,眼底的柔意慢慢淡了。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大,沈若怜咬了咬唇,找补道,“我、我就是觉得有些热。”
晏温“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将帕子收了起来。
随后他拿过方才放在桌上的册子,指腹从那本册子的书页上轻轻扫过,朝沈若怜递了过去。
“瞧一瞧?”
沈若怜觉得现在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莫名诡异。
很奇怪,她从前总是想着法子接近他,可现在,她居然有些想逃。
她硬着头皮走过去接过那本册子,小心翼翼觑了晏温一眼,见他神色平和地看着自己,她吞了吞口水,翻开了册子第一页。
雅白色的纸张质感良好,刚翻开的时候,还散发出淡淡的墨香,显然是新写成没多久的,再一看那上面白纸黑字写着裴词安的生辰、小字、以及属相。
沈若怜一下就明白了。
心底那丝被压抑的酸楚又小小的冒了出来,眼睛忽然被水汽糊得看不清纸张上的字迹。
她低着头,不敢让他看出端倪,假装又翻了一页。
停了会儿,她才看清那上面是裴词安的画像,画像下面有一行小字,写着他的家世。
沈若怜看了看,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裴词安那张画像上。
她努力想了想白日里第一眼看到裴词安站在阳光下的样子,觉得这画师的画功实在有待提高,她想着改日若是碰见裴词安,定要同他好好说说。
这般想着,她忽然又想起了方才那幅画,那幅画被她弄脏了,也不知道他介不介意。
“看完了么?”
这么胡思乱想想了半天,直到晏温出声同她说话,沈若怜才发现,这次听他说起要为自己择驸马之事,她好像也没有以前那么难以接受了,反倒还有空去想别的。
也许是习惯了吧。
她将册子翻完,点点头,“看完了。”
晏温:“裴词安年少有为,家世清流,人品孤已经替你看过了,也是一等一的好,嘉宁——”
顿了顿。
他的视线慢慢凝在沈若怜脸上,手指下意识捻过腕上的珠串,过了片刻,才再度开了口,“你觉得,他如何?”
窗口吹进来一阵凉爽的夜风,夹着淡淡潮湿的花香,沈若怜的长裙下摆随风轻轻飘舞,墨色发梢扫过她锁骨处白嫩水盈的肌肤。
晏温的视线缓缓下滑,不自觉落在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上,脑海里不合时宜地闪过前几日梦里的场景。
他喉咙一紧,心底涌上一股燥郁,捻着珠串的手骨节略微泛了白。
接着,他就看见小姑娘双手捏在了身体两侧的桃粉色烟纱外裳上,然后听见她娇娇柔柔的声音。
“裴小公子他……挺好的。”
裴词安挺好的。
风停了,空气再度陷入死寂。
半晌,晏温的双腿收了回来,他慢慢站起身,步伐沉稳地逼近沈若怜,削薄的眼皮下压。
他的语气分明同往日一般温和,甚至还带着笑意,可沈若怜却在他眼底看到了些蛰伏起来的料峭,一片寂静里,她听见他不紧不慢地问她:
“那么嘉宁告诉哥哥,裴词安他……好在哪里?”